侍君行

　　“……我会留下。”楚琰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道，之后遂与九棘四目相对。这是这么久以来，他最有底气的一次对视，而这一瞬间他发现，自己并没有之前认为的那么怯弱。

　　九棘一怔，嘴角的笑意有些微僵，他完全没有想到楚琰会如此说，先是惊讶，之后便觉得危险，片刻后才冷冷道：“说话容易，上嘴唇和下嘴唇一张一合的事，可话说出来了，那就是责任。你这般笃定，可知留下的后果，或者说是代价？”

　　楚琰原以为会被九棘嘲笑一番，讽刺他自不量力或痴心妄想，却没曾想九棘会正视他的回答，并抛出新的问题。而这问题，似乎在暗示他什么，于是又问道：“什么代价？”

　　“你若留下，你的命便不再属于你自己，至于你的那些仇恨也休想再提，至于最重要的那一点……算了，你若真的留下，日后自然会知道。”九棘说完，从床边离开：“你回去休息吧，我照看着就行。”

　　九棘照看，自然稳妥，楚琰也不好再说什么，于是攥紧拳头出了门。

　　加加减减果然没有说错，叶昀去长安，确实是为了让他回去祭拜家人。

　　只是他未曾预料到，会在坟前碰到阮湘湘。

　　楚家的坟冢在一处小坡上，马车停在小坡下，楚琰提着准备好的香烛纸钱跳下马车，往小坡上去。

　　“湘湘？”

　　多日不见的阮湘湘此刻正跪在他父亲碑前敬香，听到声响猛地回头，先是一惊，继而倏地从地上起来奔了过去，一把抱住了楚琰：“琰哥哥……你终于回来了，湘湘好想你……”

　　楚琰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吓了一跳，身子僵在原地，抬起的手也停在半空不知所措，好半天才放下去，他拍了拍阮湘湘的肩膀，低声安慰道：“好啦，不哭了。”

　　今日是楚家一门的七七之日，他没想到可以回来，更没想到湘湘竟惦记着。一时间，除了感谢之外，还有满心感动，

　　“琰哥哥，听说叶昀被刺杀，如今重伤昏迷，是不是真的？”阮湘湘带着哭腔问，双手越发用力的抱住他。

　　楚琰无奈，只能松手由着她抱住自己，最后拍了拍她的背心，希望她可以宽心。只是对她的话有些疑惑。叶昀确实昏迷不醒，但只是因旧伤复发，并非是刺杀造成。暗暗忖度，再联想到九棘吐露真相时的情绪，最后却回答了一个字：“是。”

　　阮湘湘突然仰起头，一双水灵灵的眼睛里布满惊喜：“那她是不是活不长，快死了？”

　　楚琰愣怔，这话又从何说起？
　　虽然是旧伤，但也并非不可治愈，如何会死？况且叶昀受伤的事知道的人并不多，三七阁弟子训练有素，不可能将此事透露给外人。既如此，为何她会知道的这般清楚？楚琰心下顿时生了怀疑，但嘴上还是道：“应该……不至于吧。”趁此机会，他伸手去推开阮湘湘。

　　闻言，阮湘湘眸色一暗，突然又将头埋进了楚琰怀里：“琰哥哥，你不是说要杀她的吗？难道刺杀她的人不是你？”

　　楚琰咬唇，正想对阮湘湘说明真相，身后确传来一阵轻飘飘的讽刺。

　　“感情我送你回来，是让你来谈情说爱的哈。”

　　心尖一喜，他极快的回身过去，便见叶昀从斜坡缓缓走了上来，一双带着三分笑的眼睛看着他们，嘴角勾出一个浅浅的弧度，明明是笑脸，却让人脊背一凉。

　　她往前又走了两步，视线从他脸上挪开，落在了突然松开他站在一侧的阮湘湘身上，随后听她懒懒道：“好久不见，阮小姐。听说，你很想念我。”

　　楚琰震住，极快的看向阮湘湘。

　　只见她转身正面对着叶昀，一脸的不可思议，明明方才还水灵灵的目光瞬间变得凶狠而愤怒：“叶昀，你……”

　　阮湘湘说完转头望了过来，看着他极尽委屈的问：“琰哥哥，你不是说她快死了吗？”

　　“哼，真是让阮小姐失望了，不过请阮小姐放心，就算你死了八百回，我也照样活的好好的。”叶昀依旧淡淡笑着，说话的语气竟如待相识甚久的故人一般随意。

　　楚琰有些懵。叶昀和阮湘湘认识？

　　他遂看向身侧的人：“湘湘，你们……”

　　“没想到吧，我们不仅认识，而且还很熟悉呢，是不是啊阮小姐？”叶昀又走近了两步。

　　“你别过来……不要以为我不知道，这两日正是你身子最弱的时候，如果我召集武林高手围堵你，你死定了。”阮湘湘拽住楚琰胳膊往他身侧躲了躲，愤愤道。

　　楚琰闻言，猛地望向阮湘湘。她这话是说，她知道叶昀有旧疾？还是这几日发作？

　　叶昀仍就那副懒散的语气说着，因为靠近的缘故她脸上的笑也越发清晰，那透出的情绪却让人不寒而栗。她道：“是吗？那你可以试试，看看究竟是你先还是我先。”

　　“你……”阮湘湘气的浑身哆嗦。

　　叶昀不再理会阮湘湘，而是径直走到楚琰跟前。

　　阮湘湘见叶昀靠近，下意识的拉着楚琰往后退，叶昀却并不理她，只是伸手拿过楚琰手中的竹篮，转身去了石碑前站定，继而从竹篮里取了酒，拔了塞子将酒洒在了墓碑前，最后她在碑前蹲下，将一把纸钱轻放入尚未燃尽的新灰之中，随后凝着碑身掷地有声道：“既已归去，便安心投胎去吧。你们的仇我记下了，至于你们这个花心萝卜，不会有事。”

　　“你说谁是花心萝卜？”闻言，楚琰不服气的反驳道。

　　“怎么，见了美人，耳朵都不好使了？这里除了你，还有谁日日留恋烟花柳巷沾花惹草？难不成是我？”叶昀侧头，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透着星光。

　　“叶昀你……”楚琰气结。

　　叶昀起身，从碑前退开，目光侧过来，却并非是看楚琰，而是睇着他身侧的湘湘，那光亮的眼睛里露出一股子戏弄的幽怨来：“哟，这都改口了，先前可还叫我昀儿来着呢。”

　　“我……”楚琰刚想反驳，阮湘湘倏地仰头过来，看着他的眼中满是质问，像是在说“琰哥哥？你真的这么叫她？她可是你的灭门仇人。”

　　楚琰一顿，刚想解释，阮湘湘已然撤回了又惊讶又失望的目光，冲着叶昀怒骂起来：“叶昀，你果真还和当年一样不要脸，不知羞耻。”

　　“湘湘……”楚琰微怔，下意识的要解释，叶昀已先他一步道：“哼，羞耻？阮小姐竟然也有脸说，我倒是想问问阮小姐，羞耻这两个字，究竟是谁教会我的？！”

　　叶昀还是浅淡的语气，但多了一份不易察觉的薄怒，她目中先前是冰川，这一刻尽数化成了冰刃，寒芒四射，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楚琰被这目光惊到，浑身一抖。与此同时，阮湘湘身子一晃，抓住他胳膊的手明明瘦小却好似生出了糙汉子的力气，浑身哆嗦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你……”

　　阮湘湘盯着叶昀，目中的仇恨滔天，却又藏了难以言喻的不安，和不易察觉的丝丝愧疚。

　　楚琰皱眉。湘湘和叶昀之间，不仅认识，还有让两个人都无法释怀且一触即发的纠葛……

　　“怎么，无话可说了麽？”叶昀稍稍勾起唇角，收起了那份针锋相对。

　　楚琰垂头看来。

　　阮湘湘亦回望住楚琰投来的视线，本想寻求她期盼的安慰，却不想遇到却是隐隐的问。

　　她紧紧咬唇，委屈又愤怒的眼中固执的包裹着泪水不让落下。猛然的一瞬，她发现明明一直站在她身边的男人突然换了位置，而那个位置在她触手可及却又触碰不到的地方。他的眼中仍旧还有仇恨，可那仇恨是隐藏的，不曾爆发的，亦并不是对此地的第三个人的。不仅如此，她还感觉到这个男人犹如被大地深埋无息的心脏突然喷薄跳动起来，正蠢蠢欲动，将要破土而出。

　　可这明明该是她的土地孕育的心脏才对。

　　愤怒，仇恨，嫉妒，这一刻四面八方而来的所有怨怼都如洪流倾斜而下，浇灌到她身体的每一寸，让人抓狂的想杀人……可也同样在这询问的目光中，她忍住了，如果愤怒可以解决问题，她何故要承受这些年的屈辱。

　　遂道：“叶昀，你别再假仁假义的装好人，你杀了他们，还有脸在这里来污了他们的眼吗？琰哥哥，这个人可是你的杀父仇人，你还不动手杀了她替你爹娘报仇吗？”

　　“阿湘，你冷静点。”楚琰终于有机会解释了，他遂捏住躁动不安的阮湘湘，道：“我爹娘还有其他人，不是她杀的。”

　　阮湘湘闻言，睁大了双眼：“怎么会？地上的血字就是证据啊。”

　　“地上的血字确实是证据，但也不能证明那一切都是叶昀所为。当日，是我们被那个比划不清的字误导了，那个字是叶，也可能是古啊。”楚琰想起那晚小厨子的对话，无比冷静的道。不知为何，在说出这件事的时候，他的心很踏实。

　　阮湘湘目瞪口呆的盯着楚琰，满目的震惊，却也掩盖不住那似有若无的意外，或者说是失望，她突然泪如雨下，楚楚可怜道：“琰哥哥，你不会是被她迷了心窍，喜欢上了你的仇人，想为她开脱罪责才这么说的吧？”

　　阮湘湘之所以这么说，一方面心里确实这么想，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试探楚琰。她想知道，那个萌芽，究竟什么时候会破土而出。

　　楚琰一愣，有些口不对心道：“我，我……怎么会喜欢她。”话说完，却下意识的转头看了眼叶昀，想从她脸上看出一些不一样的情绪来，但却没有，除过他第一次发现眼前的叶昀消瘦不堪，脸色更是白的吓人外，什么情绪都没有发现。

　　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失落。

　　叶昀不再理睬二人，照着原路返回，下坡前微微侧头说了一句：“你要是觉得跟着她比跟着我安全，你可以不用回来。”

　　楚琰眉峰拧住，为难的看了看阮湘湘，见她梨花带雨，又望向不远处青草蔓蔓的坟冢，最后探着身子道：“你先走，我很快就回来。”

　　闻言，阮湘湘倏地盯住楚琰，又惊又怒：“你当真还要和她走？你不留下陪我吗？”

　　“湘湘，我……”

　　叶昀慢慢走下破，已经有些乏了，遂上了马车便闭目调息开了。只不过片刻后又从马车里出来，上了九棘的马离开了。

　　她将马车，留了下来。

　　半坡上的楚琰说不出这一刻是什么心情，惊讶有之，欣喜有之，担心有之，看着那两个渐行渐远的背影，更生出些莫名的嫉妒。

　　一侧的阮湘湘将楚琰情绪的变化看在眼里，袖子里的手却握的很紧，面上却还是笑着央求：“留下来吧？陪陪我，我一个人好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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