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君行

　　屋中漆黑，伸手不可见五指。楚琰紧握着匕首注视着门口，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他心里发紧。

　　倘若进来的不是叶昀，那么……之后的事他不敢想。

　　“还杵那里干什么，不知道点灯啊。”

　　叶昀的声音从门口传进来，楚琰身子倏地一抖。末了赶忙去找火折子和蜡烛。

　　很快，蜡烛燃了起来。烛光中，他才看见叶昀正靠在门框上，手捂着胳膊，脸色发白，白色的里衣里裤上一片红。她似乎是累的脱了力，只能依靠在门框上才能站稳。

　　楚琰愣住。

　　她松散的白色里衣里裤被划破了好几处，露出血淋淋的皮肉来，有一两处还露了骨头，看着很是吓人。

　　按理说，面对这样衣衫不整的叶昀，他该非礼勿视才对，可不知为何，他就是对此刻的她目不转睛，看的失了神。

　　“没见过挂彩啊，真是一点眼力见都没有，不知道过来扶我一把嘛？”叶昀有气无力的呵斥道，语气还是那么傲慢，不过却多了些恨铁不成钢的愤懑与疲惫。

　　楚琰一怔。微微皱眉。

　　背后握住匕首的手紧了紧。

　　如果这时候走过去杀她，简直易如反掌。并且他还有可能自保逃命离开这里，从此过上安稳日子。

　　楚琰咬紧牙关，目不转睛的警惕着这个人的丝毫变化，然后紧紧握住匕首走了过去。

　　叶昀，别怪我狠心，虽然这么做有些小人行径，但是机会难得，错过了还不知道又要等到何时。

　　灭门之仇不共戴天，就算你确实救过我，大不了一命抵一命，送走了你，我再自裁便好。

　　“一个大男人，磨磨唧唧，真是……”

　　见他过去，叶昀伸出手来。

　　楚琰怒然拔刀，却怎么也拨不开那轻巧的匕首，最后他只能松了手，接住叶昀伸过来的手。有了他的搀扶，叶昀几乎瞬间便将整个身子的重量都交给了他。

　　可以说，这是第一次楚琰真正的触碰叶昀。
　　她很瘦，皮包骨头的消瘦和她高挑有型的身材完全违和，让人摸着她的手就能生出一种想紧紧抱住她，然后好好呵护，细心照料的冲动来。

　　楚琰被自己这种突如其来又莫名其妙的感觉震惊住了，他怎么能对灭门仇人生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怜悯之心呢？

　　楚琰赶忙摇头，想将那不合时宜的心绪打散。

　　叶昀却侧头瞥了过来：“你脑子被驴蹄了，晃什么晃，晃的我难受。”

　　她语气骄纵，却有气无力。

　　楚琰真想就此撒手不管了，可垂头又瞧见她被血水浸红的里衣，还是没能真的松手。

　　他想，君子立世，信义为先。他既然同意了扶她，就不该中途而废，陷她于不义。即便她不义在先，他也该守君子之道。

　　将人扶到桌边坐下，楚琰便松了手。

　　因为只点了一盏灯，光线微弱，他看不清叶昀这时候的表情，于是只能站在一旁，有些手足无处安放之感，直到目光再次触碰上那深可见骨的伤口时，整个人才静下来。

　　圣人有言，身体发肤授之父母，不敢毁伤，乃孝之始也。即便不是为孝，也该为自己珍之重之。寻常女儿家哪怕是伤了皮，被太阳多晒一刻都会难过良久，被划伤一道口子都要哭痛喊疼半日的。然眼前这人，浑身上下不知被伤了多少下，她非但未曾哭喊，便是一个疼字都没有说。

　　楚琰是震惊的。他不是没有受过伤，小时候学着切菜不小心伤了手指头，那种锥心刺骨的疼他这辈子都忘不了。可眼前这人，却像没事人一样，悠闲地倒着已凉透的茶水喝得起劲，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伤口还在不停的流血，需要处理。

　　她是真的没心没肺不怕疼，还是说已经疼习惯了？又或者，这些伤口都是假象？是为了蒙蔽他双眼哄骗他从此不得不留在三七阁的假象？

　　“看什么看，又不是第一次见我杀人，还不去把药箱拿来给我处理伤口，真是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老阁主他怎么就……”叶昀有些烦躁道。

　　闻言，楚琰瞪一眼叶昀，藏好了匕首，乖乖的去翻找药箱。

　　“还以为你不知道疼呢。”

　　“你瞎嘀咕什么呢，想说话舌头给我捋直了说，别叽叽咕咕的。”

　　“没说什么，夸你叶大阁主好生厉害，被人砍了这么多刀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切，这还差不多。”

　　“……”

　　楚琰嘴角抽了抽。

　　叶昀的胳膊纤细，五指白皙修长，除过掌心的老茧外，根本看不出来她是个不守礼法的江湖女子。楚琰找来药箱，又一点点将叶昀胳膊上已经和血肉黏糊在一起的袖子撕开，正准备清理伤口上药时，心尖一惊，手下一紧。

　　在叶昀的胳膊上，除开那已经和衣袖黏糊在一起的伤口外，往上约莫一寸的位置处，是一道拇指粗细的疤痕。疤痕上的血痂颜色浅淡，一看就是近几日刚刚受过的伤，不过因为用的药好，周围已经生出了粉嫩的新肉。再往上几寸，或大或小的口子还有五六处，看形状都是锋利的兵器划伤的，看颜色，也都是近三五日的伤。

　　近三五日……不就是他被莫名其妙被追杀的这几日吗？

　　忽然，他想起了在界石边上叶昀说的那句话‘那你为什么还要来我三七阁寻求庇护’，求庇护这三个字是他离开长安那夜亲口对叶湛说的，后来他们遇到截杀，叶湛带他离开时说有人帮忙。看着光景，当日帮忙的莫不就是她？

　　想到这里，楚琰心突突一跳，手下又是一紧。

　　那次河边截杀后，他与叶湛便再也没有正面遇上杀手。当时他以为是那些人放弃杀他了，如今看来，兴许不是放弃，而是被动放弃。而迫使那些杀手被动放弃的，或许就是眼前这个浑身是伤的人。

　　叶湛功夫不低，也在那些人手下吃了亏，这人受伤，就不意外了……

　　“嘶……你丫的到底会不会啊……”想疼死我吗……

　　楚琰第一次发愣手紧，叶昀以为他力道拿捏不准便忍了，结果这家伙得寸进尺，又用力捏了一把她的伤口，叶昀霎时疼的龇牙咧嘴，浑身冒冷汗。她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怒瞪着发愣的楚琰，气的想骂人。但看楚琰脸色渐白，想着他这辈子怕也没见过这么多血，遂又忍了下来，只对着地板咒骂个没完：“大爷的，趁着爷我醉酒没带武器来欺负人啊。早知道先前就好好练练了，这些个混蛋，真是越来越不把我三七阁放在眼里了，人一日比一日来的多，还越来越厉害。真是……哎楚琰，我说你究竟惹了什么事，被人这么追杀？三七阁是什么地方，他们都不带怕的天天来……啊啊，你丫的想疼死我啊……”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楚琰被叶昀的抽气声吓住，条件反射似的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更加慌乱。

　　叶昀觉得这人很是莫名其妙，但是自己实在没力气处理伤口，本来想靠这人搭把手，眼下才晓得真是抱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讨苦吃。他不仅不会，还弄的她更疼，遂幽怨道：“果然九棘不在，就是不方便。真是白瞎了你这一张好皮……哼。”

　　楚琰手忙脚乱，却又不知所措，瞧着叶昀胳膊上的伤，心里特越发不是滋味。从这人胳膊上的新旧伤疤看，不像是在做戏，况且她也没必要做戏。想到之前追杀他的人，先前一直以为是叶昀为了逼他来三七阁故意派的人。可今日看来，这些杀手是真实存在的，是真的有人想要他的命。

　　可他就是一个籍籍无名之徒，未曾招惹过什么人，也没有惹过什么事，为什么会被追杀啊？
　　楚琰想不通，于是只能看着额上冒汗，嘴唇发白却不自知的叶昀：“我……”

　　叶昀怒道：“我什么我，赶紧的呀，你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处理伤口不会吗？我看之前你不是挺会的呀。”

　　“之前？”

　　“废什么话啊，快些啊，这么简单还要我手把手教你吗？先把衣服撕开，用药酒消毒，再用烛火将你的匕首加热了，把烂的地方割掉，最后上药包扎……”

　　楚琰被吼得浑身一抖，赶忙过来按着叶昀说的做。可看着叶昀惨白的脸色，他实在下不去手用匕首割了悬在她胳膊上的那块黑肉。

　　叶昀却突然像是受了刺激一下子从凳子上跳了起来，举起手就想打人：“你瞎啊，是倒酒不是倒茶啊……我的神啦，你是不是傻？你是辰洛派来惩罚我的吗？”

　　楚琰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将茶壶的茶水当成了药酒，朝着叶昀的伤口撒了下去。

　　叶昀气的抓狂，抬起脚想一脚踹过去最后还是忍了下来，最后推开楚琰自己走到床边愤然道：“算了算了，让你弄，活人也能被你医死。”

　　说完扯过枕头抱在怀里就往门外走。

　　楚琰追了两步停下，瞧着叶昀消失在门口，才豁然吐出一口气，心里却反倒紧张起来。

　　有些担心，她那一身伤，不知会不会有事？这会如果再遇到杀手，她会不会再受伤？

　　“楚琰，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愣在那儿做桩么。”突然，叶昀又出现在门口，冲着里头大喊：“要是不想死，就跟我走。”

　　楚琰浑身一震，竟生出了他未曾察觉的欣喜，继而忙跟了过去。

　　等出了门，他这才看到院子里横七竖八的躺了很多具尸体，走过院子时，脚下黏腻，血腥味儿刺鼻。

　　他下意识的看向前面走的叶昀，她身形瘦小，背影单薄，在如墨的夜色里，好像下一秒就会被黑暗吞噬掉，楚琰的心里，忽然就泛起一阵阵难以言喻的堵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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