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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成河
天空乌云密布，铅一样云沉沉压下来，看似平静的云胡镇，此刻已经暗潮汹涌。
在某个角落，无数人生死未卜。
明心站在一栋青砖旧宅前，警队已经把整栋老宅包围起来。她克制内心的情绪，极力保持冷静。
走廊藤椅上，坐着一个女人，一个完全看不出实际年龄的美丽女人。
祖奶奶。
真正的喜儿。
喜儿依然一身旗袍，妆容光鲜亮丽，手里捧着一本书，旁边小桌上放着茶，镇定自若，似乎根本不把围在她家旁边的这些警`察放在心上。
蔡骁在门前转来转去，看了下手表，在明心面前停下来。
“头，来不及了，直接用挖土机吧，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救出来。这老太太就是个铁石心肠，她不会管那些人的死活。我们都说了一个小时了，她还在看她的破书！”
“再等等。云胡镇那么大，用挖土机，挖得过来吗？再说，万一塌陷，里面的人等于直接被活埋。你让他们继续找，山里面那些有洞口的地方。”
虽然她知道作用并不大，知道这个地方的人，胡小翠、胡吉祥，都已经不能开口说话，现在只剩下眼前这个老太太了。
明心绕开他，走到老太太面前。
明心拉了把椅子，在她旁边坐下来，给她倒茶。
她想起上次和杜歌行来的时候的情景，极力克制自己的悲痛，挤出一丝笑容来，“祖奶奶，您有没有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
明心没有直接道明她就是喜儿，这个身份，应该是她不愿意面对的过去。
现在已经可以确定，祖奶奶就是喜儿，DNA验证结果，她与胡小翠和胡吉祥都存在亲缘关系。
季见君收到的锦帕上面，有她的DNA，而酒店也有工作人员目击，祖奶奶那天出现在季见君住的酒店。
摄像头里面的那个黑色影子，就是她。
这些年，作为祖奶奶的喜儿，其实一直在经济上资助胡小翠和胡吉祥，虽然她不认这双儿女，但在心里，母亲的天性并没有泯灭。
明心决定从这一点入手，说服她。
“很多父母不和的家庭出身的小孩，生性敏感，渴望父母的爱，为了吸引父母的关注，会做出很多出格的事情。我小时候就是这样。”
明心以自己为例，没有直接说胡吉祥。
“哦？哪样？”喜儿终于摘掉眼镜，放下手中的书，饶有兴趣地问道。
“小时候，我爸爸一直不满我妈没给他生个儿子，脾气很暴躁，一发脾气就摔东西，甚至动手打人。我妈经常离家出走，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我总怕我妈会跟我爸离婚，所以经常装病，跟人打架，有一次还故意放火，差点把整个家都烧了。”
“你是在编故事。”喜儿打量着她，不相信眼前这个精神积极昂扬的女警，会是这样的家庭出身。
“听起来像故事，不过那确实是真的。如果您不信，我再讲一个真实的故事。您的儿子胡吉祥想不开，做了傻事，现在还躺在医院里，原因您应该知道。作为儿子，他一定知道他的父亲曾经带给你伤害。所以他觉得，他也会被你讨厌。为了在您心里博取存在感，他绑架那些曾经把你推向火坑的村民，云胡镇所有伤害过您或知道您秘密的人都一一绑架。”
明心说到这些，脊背不由自主地发凉。
“他的心理已经扭曲变态到很严重的地步，如果再继续这样下去，他还会伤害别人，也会伤害他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做出卧轨自杀这样的事。杜歌行能救他一次，但他不可能每次都这么幸运。”
明心脑海里闪过火车东站铁路边那一幕。
杜歌行冲到铁轨上，推着胡吉祥滚出铁轨的那一瞬间，火车疾驰而过。
她睁开眼睛，他们滚到了铁轨外面，胡吉祥头撞到了铁轨，受伤比较严重，当场晕了过去。
杜歌行应该也受了伤，他要跟过来，她坚决不同意，要求他一定要去医院检查一下。最终，火车站的工作人员把杜歌行和胡吉祥送去医院。
明心马不停蹄地来了这边。
她想起来都后怕，只要杜歌行动作慢那么一点点，他们两个都会被火车轧成肉泥。
幸运的是，两个人现在都只是头部受伤，昏迷不醒，被送进了医院。
胡吉祥昏迷前，说了四个字：“妈妈知道。”
明心赶到这里的时候，蔡骁已经和市局重案组的人来支援，直接把这栋老宅包围住，却不敢乱动。
不管他们怎么劝说，怎么施压，有无数条人命现在命在旦夕，老太太始终无动于衷。
明心知道到，喜儿应该是真恨云胡镇的这些人。
喜儿望着天空，一言不发，那双依然沉澈美丽的眼睛，有些许湿润。嘴角抽动了许久，却始终说不出一个字来。
记忆像一条河，从她眼前淌过。
不，是一条真实的河，水流湍急，从很远的地方流到云胡镇。
河面上有个竹篮，里面装着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女婴。
喜儿隔着厚重的岁月，仿佛听到了漂浮在河中央竹篮里，女婴大声啼哭的声音，再仔细一听，又什么都听不到。
不难想象，当时应该是女婴的哭声吸引了河边洗衣服的人。
竹篮里的女婴被打捞上来，无名无姓，最后不知谁随便取了个名字，连姓都没有。
喜儿。
从此以后，原本宁静祥和、民风朴实的云胡镇，开始变得跟她一样，命途多舛。
十六岁的喜儿，出落得似一朵芙蓉花。
可惜，还没来得及盛开，就被硬生生掐断。
日本兵来了，镇上陷入恐惧当中。他们商量来商量去，终于商量出了对策。
有人说，喜儿，我们云胡镇的人都是你的恩人，我们大家把你养这么大，现在大难当前，你做一点牺牲是应该的。就当是回报我们。
当时的喜儿，和所有人一样，对日本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可她没有别的选择。她也不想欠下恩情不还。
她当时想的是，横竖都是一死，她去杀了日本人，实在没这个能力杀不了，等她救了云胡镇的人，她再跳进河里。
尘归尘，土归土。
她从河里来，最终又归到河里去。
她后来才知道，为什么镇上那么多人都支持把她当成礼物送给日本兵，尤其是女人。
因为她的存在，已经给镇上的女人带来了威胁，她们一致认为，是她引起了镇上男子的骚`动。
爱美是女人的天性，十六岁的喜儿本来就长得很美，还会自己动手做各种各样漂亮的衣服，再随便扯一条红头绳把长发绾起来，走在云胡镇大街小巷，成了一道不可忽视的风景。
“她有什么罪过？她唯一的罪过就是太美丽。人们根本不爱美丽，美丽是不被原谅的，美丽是用来被蹂躏的。”
喜儿许久以后才知道，原来她的悲剧也源于她的美丽。
她依稀记得，是那个她始终不敢靠近的小男孩，送了她一张影碟，让她认识了到这一点。
电影里的女人同样很美丽，同样被镇上的女人妒忌，辱骂，被男子觊觎，像猎人觊觎猎物。
“她总坐在窗口前抽烟，过路的人惊叹于她的美丽，她也时常在屋子里跳舞，手里的星火明明灭灭，路过的人在屋外看着她的一生，她的一生则在那支烟里燃尽。”
喜儿听到这句电影台词，想起那些年类似的经历，一个人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嚎啕大哭。
当然，记忆也不是一直那么灰暗阴沉。
喜儿清楚记得，她被打扮成风尘女子的模样，送到日本兵那儿后的情形。
那一天，喜儿第一次见到他。
他一身正气，英俊儒雅，谈吐间表现出良好的教养。他看她的眼神，也和别人不一样，不是那种凶神恶煞的眼神，也不是那种色`眯`眯的眼神。
大概没有女人不会喜欢这样的男子，喜儿也不例外。
他问她叫什么，她回答说叫喜儿，直言她不喜欢这个名字，感觉跟她这个人一样，是捡来的。她说，她也希望和镇上的人一样，要么姓云，要么姓胡。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他随口说出这几个字，说他叫季见君，她就叫云胡不喜，这样她就两个姓了。
喜儿摇头，说她不喜欢，哪有人名字就叫不喜欢的？
他哈哈大笑，笑了许久，才告诉她，云胡不喜，不是说不喜欢，而是说喜欢，高兴。
她听着觉得很有趣，立刻就喜欢上了云胡不喜这个名字，至少，她也有姓了，而且还有两个。
喜儿一开始以为他就是日本兵，原本恐惧无助的心情，被另外一种心情代替，她说不出具体是什么，很矛盾，好像又有一种莫名的兴奋。
只觉得这个男子很有文化，而她大字识不一个，他却一点都没有看不起她，还教她认字。
喜儿后来才知道，她喜欢的这个男子不是日本兵，他叫季见君，是一名国民党军官。真正的日本兵伊藤川被他藏了起来。
他是她见过最善良、胸怀最广博的男子。却没想到，他的这些优良品性，间接造成了他们一生的悲剧。
季见君当然知道，伊藤川不能出现在外人面前，为了救伊藤川，他们挖了一个地洞，让他藏身在里面。
之后她也见到了真正的日本兵伊藤川。
伊藤川第一眼看到她，就用直勾勾的眼神看着她，像是被勾走了魂魄了一样。或许碍于季见君在，他起初没对她怎么样。
季见君得知镇上人的意图之后，让她不要再回云胡镇，一起留在山洞里。
喜儿不敢留下，还是回了云胡镇。
但她开始很期待再见到季见君，所以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她每天都去山洞里。
镇上的人都很奇怪，为什么她被日本兵强`奸了，看起来却很开心的样子，每天还往贼窝里跑？
于是，淫`荡、下`贱胚`子、卖`国`贼，各种各样的脏水都开始往她身上泼。
她没有理会。
抗战胜利后，马上就是内战，季见君的身份也成了一种隐患。
他们不得不把地下洞扩大，两个男子都被藏匿在洞中。
那段时间，是她一生中最忐忑不安，却又最幸福的时光。
在大多数人眼中，一个被日本兵强`奸过的女人，就是一堆破烂，应该一辈子抬不起头，活得低三下四，蓬头垢面才正常。
可偏偏她不是这样，在男子眼中，她是一个漂亮的单身女人，他们依然想占她便宜。
在女人眼中，她依然是她们的眼中钉，厌恶她，甚至唾骂她。只要一有机会，那些被贫穷生活压迫的人，就会把她当成靶子，群起攻之。
因为藏匿着一个天大的秘密，她一直忍着。原本想等有了合适的机会就把他们送走。结果，一等，一藏，就是四年。
这四年里，喜儿与镇上的人都保持了距离，拼命地干活，养活他们三个人。
她当然不能再依靠阿婆，更不能伤了她儿子胡元的心。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可山洞里的秘密，最终还是被胡元发现了。但他并没有揭发，反而帮助她，解决了很多麻烦。
一直到1949年，在胡元的帮助下，顺利把季见君和伊藤川送上了舟山去往台湾的船。
喜儿没有想到，她人生最大的一场悲剧，悄然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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