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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跑
许是因为思虑太多，这天夜里，叶初昕久久不能入睡，她索性批了衣服，到院子里透透气。
她在院子里的躺椅上坐下，深秋夜寒，此时夜空中清冷的上弦月已渐渐没入西方天际，夜色朦胧。
来到大邺大陆这两年多的日子，安宁平静，以至于她有时候都会忘记自己来自何处。
可她曾经是谁，来自哪里又有何重要？那个世界上本就没有牵挂她的人，能孑然一身来到这里，已是上苍对她的恩赐。
叶初昕浅浅一笑，伸手抹去眼角的眼泪。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现在的她，是叶初昕，写话本的叶初昕，想要活得恣意洒脱的叶初昕。
她就这样坐了大半夜，鸡鸣时分才回到屋内睡下。
睡得晚，第二天自然是起不来的。所以第二日巳时一刻，在桃桃来叫醒她的时候，叶初昕还沉溺在深深的起床怨气中。
又一次被自家小姐刚睡醒时的女鬼造型吓到，桃桃咽了咽口水，拉起窗幔掀开被子：“小姐，不好了，谢家来人了，你赶紧起床！”
没了被子，叶初昕被迫坐起来，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问：“谢家，哪一个谢家？”
“就是吏部尚书府谢家，这次来的，是谢家的当家主母，谢腾逸的母亲谢夫人！”
“啊，谢腾逸的母亲？”叶初昕当即被吓醒了：“她来干嘛？”
“自是来提亲的。”桃桃道：“她一早就来了，指名要见你。”
叶初昕挠了挠长发，仰头长叹一声，然后翻身下床穿好鞋子，边洗漱边问桃桃：“于大哥怎么说？”
桃桃将手里的面巾递给她：“这谢夫人是出了名的难对付，掌柜的周旋了许久也没将她送走，只得叫你出去。”
叶初昕点点头，洁了面，又用青盐漱了口，利落地换好衣服挽起长发，不到一刻钟，就到了前院客厅。
甫一进门，叶初昕便看见客厅的主客位上坐了一位衣着华贵梳着簪花高髻的中年贵妇，她左侧站着的是谢府管家。那贵妇见她进来，眼也不抬，只慢条斯理地喝着茶。
想必她就是桃桃口中“出了名难对付”的谢夫人了，叶初昕心想。
“谢夫人，舍妹叶初昕到了。”于潇对着主位上的贵妇介绍，然后又对叶初昕道：“阿初，这位是谢府的谢夫人。”
“给谢夫人请安。”叶初昕不卑不亢，盈盈行了一礼。
谢夫人依旧喝着茶，好似不曾看见叶初昕进来，也不曾听见她请安。
看这架势，哪像来提亲，倒像是来问罪的。叶初昕也不在意，在客厅正中站定。
过了许久，聂繁霜才品完手里的茶，将茶杯递给一旁的管家，道：“于掌柜的君山银针不错，比我谢府的味道还要纯正，看来这潇湘书坊果然家大业大，配得上漓国第一书坊的名声。”
于潇抱拳：“夫人过誉了，潇湘书坊只是父辈传下来的一个小小店铺，上不得台面。这茶叶夫人若喝得惯，一会儿我让管家给您送一罐到府上。”
谢夫人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然后才抬眼打量叶初昕，问：“你就是叶初昕？”
眼前的女子身穿月白长裙，长发随意编了个辫子，脸上脂粉未施，除了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外，并无其他特别之处。
模样倒是干净，但逸儿是见惯了美人的，他被这样一个小丫头迷得要死要活的，想来这丫头也有些手段。哼，不过又是一个攀名附利的女子罢了，谢夫人心想。
“回夫人，小女正是叶初昕。”叶初昕大大方方地看向她，并不忌讳她的打量。
“哼。”谢夫人语气刻薄：“我还道是什么天姿国色，竟把我们逸儿迷得神魂颠倒。”
这话不好听，可叶初昕却也不反驳。于潇叫她出来，说明这谢夫人确实难对付，她不能再给书坊惹麻烦。
见她不说话，谢夫人越发笃定自己的想法，眼神也越发轻视：“罢了，左右逸儿喜欢你，三日之后，便接你过门吧。不过在进我谢府之前，有些规则还是必须要学的，明日我便遣嬷嬷过来教你。”
即便是攀名附利的小家女，但总归是个姑娘，总比喜欢一个男人强，逸儿娶了她，外界的那些不堪传言也不攻自破，这也是她在家里说服谢明辉同意这门亲事的理由。
谢夫人说罢站起身，吩咐管家：“谢安，回府。”
“夫人请留步！”叶初昕叫住她。
“还有何事？”谢夫人停下步子，略思索后道：“哦，你放心，逸儿喜欢你，我自然也不会为难你，你过门虽是做妾室，但这次是逸儿第一次娶亲，婚礼自是要大办的，我谢府绝不会亏待你。”谢夫人说罢，搭着管家的手，便要离开。
“夫人恐怕会错意了。”叶初昕大声道：“我并不打算嫁给谢公子。”
“什么？”谢夫人猛然回头，十分惊讶：“你不愿意？”
“是。”叶初昕斩钉截铁：“我不愿意。”
“你不愿意，难不成你竟想做我谢府的正室媳妇儿？”谢夫人嗤笑：“你最好断了这个心思，要不是逸儿求情，就你这身份，我断不会让你进我谢府的门。”
“那还请夫人不要承这个情吧。”叶初昕不卑不亢，一字一句地道：“我不会嫁给谢公子，无论是妾室还是正室，我都不会嫁他。”
“你……”谢夫人动了怒。
“夫人也莫生气，男女结秦晋之好自是要两情相悦情投意合，可我并不喜欢谢公子，所以这门亲事，我不会答应。”
“好个伶牙俐齿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谢夫人怒极反笑：“这门亲事可由不得你同不同意，我还非要成了这门亲事不可，不光如此，我谢府还要大宴宾客，让整个岚玥城都知道我儿腾逸取了一名妾室！”
“我说了不会嫁，夫人何必强人所难。”叶初昕毫不让步。
“我还就强人所难了。”谢夫人仰着脸看她，威严的面容上没有一丝笑意。
“夫人你……”
叶初昕还欲反驳，却被于潇制止，他眼神示意叶初昕不要出声，然后缓步走到谢夫人身侧，抱拳施礼：“夫人，舍妹年轻不懂事，不小心冲撞了您，请您多担待。不过您看，舍妹这性子，也不适合在高门大院里生活，再者，我们这小门小户的也配不上谢府这样的高门望族，还请您大人大量，收回成命。”
“哼。”谢夫人冷笑道：“再烈的性子，我聂繁霜都见过。不必说了，三日之后，我谢府的花轿自会准时到潇湘书坊接亲。”谢夫人目光凌冽，看完叶初昕又看向于潇：“我谢府要娶的人，还没有娶不到的道理，于掌柜是明事理的人，自不会与我谢府过不去。”
“谢安，回府。”谢夫人说完便搭着管家的手离开，留下院前的八担彩礼。
“怎么有这么蛮不讲理的人？”叶初昕气极。
“事已至此，生气也于事无补。”于潇拍拍她的肩膀：“你先回房，容我想想对策。”
“于大哥……”
“你先回去休息，有什么事我再知会你。”于潇安慰她。
“嗯。”知多说无益，叶初昕只得闷头离去。
谢府本是书香世家，从谢腾逸曾祖父起，三代为官，到了谢腾逸父辈这一代，谢明辉官至吏部尚书，位列六部尚书之首，又娶了漓国第一盐商聂寅的女儿聂繁霜为妻，更是门楣高贵风光无限。
叶初昕又一晚没能安睡，她深知要对付谢府这样的世家，以她自己乃至潇湘书坊的实力，无异于以卵击石。
她想这一回，她过了两年的安稳日子，大抵是到头了。可这都不是最紧要的，最紧要的是如何能躲掉这门亲事而又不连累潇湘书坊，她需要想一个两全的法子。
不过已没有时间给她想什么法子了，第二天一早，谢府的嬷嬷就来了书坊，说是要教叶初昕入府前的规矩。
叶初昕自是不会乖乖学什么规矩，好说歹说了半天，终于把嬷嬷给打发走了。
她将嬷嬷打发回去，谢府好似并没有计较，但是隔天一早，她又收到了谢府送来的新娘嫁衣，说时间紧急，谢府就一并准备了，让她安心待嫁便是。
叶初昕又急又气，眼看着就要到娶亲的日子，她却毫无对策。
“小姐，你好歹吃点东西吧。”第三日傍晚，看着送来的晚饭一口没动，桃桃在一旁劝慰。
“我不饿。”叶初昕摇摇头，继续在院子里来回走，她已经走了半个时辰了。
“不吃饭怎么行？”门口传来于潇的声音，他从院外进来，衣袖间皆是风尘之色。
“于大哥，外面怎么样了？”叶初昕看他进来，连忙快步走到他旁边，一脸焦急。
于潇答：“谢府广发请帖，四处宣扬谢腾逸明日娶亲。”
“那要怎么办才好？”叶初昕无语看天，满脸愁容。
看着她原本清丽的面容上布满忧愁，于潇脸上有一丝不忍，他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声，正色道：“阿初，若仔细思量，谢府也算一个不错的栖身之所，谢腾逸虽是顽劣，但毕竟钟情于你，况且，你嫁他，这辈子可衣食无忧，这门亲事在多数姑娘家看来，都是件喜事。”
“可于我不是。”叶初昕看向于潇，坚定地回答：“我不会嫁谢腾逸，我若喜欢一个人，绝不会是因为他的身份地位容貌学识而喜欢他，谢府门楣再高贵，于我却没有任何意义。”
“人生苦短，总有不能妥协的事情，何况感情于我而言多么珍贵。”她低下头，喃喃自语：“对，多么珍贵，多么重要。”
“那若谢腾逸定要娶你，你当如何？”于潇问。
“不知道，我不能想象那种日子。”叶初昕抬起头，脸上闪过一丝悲色，可片刻后却释然笑了：“但我想只要活着，就要顺从本心，恣意而活。”
于潇有片刻动容，沉默许久，他出声叫她：“阿初。”
“嗯。”
“你逃吧。”
“什么？”
“你逃走吧。”于潇看着她，情绪复杂，但却话语坚定：“我会命人备好车马，你今夜就走。”
“于大哥……”
“你连夜就走，离开岚玥城，我在西北有相熟的人，我会请他们照应你。”
“可是于大哥，我走了潇湘书坊怎么办？”逃跑这个办法，叶初昕不是没想过，可是她自己逃走了，潇湘书坊怎么办？于潇怎么办？自古民斗不过官，何况谢夫人那日还如此威胁。
“不用担心，我就说你逃跑了，找不到人，他们也没有办法。况且书坊这么多年也积攒了些实力，谢府不能把我们怎么样。”
“可是……”叶初昕红了眼眶。
“别可是了。”于潇看着她，眼神温柔：“傻姑娘，你这样的性子，让你去谢府，我更不放心”
“于大哥……”叶初昕终于忍不住，眼泪掉了下来。
看她在哭，于潇上前一步，伸手想去擦干她脸上的泪痕，可手已伸至半空，却又收了回来，在背后紧紧握成拳头。
叶初昕哭了了许久，于潇握在身后的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又握，但却始终没有再伸出去。过了好一会儿，他终是不忍心，低声道：“别哭，你先收拾些紧要东西，天黑之后，我让于叔带你出城。”
叶初昕吸了吸鼻子，伸手抹了抹脸上的眼泪，回答道：“好。”
“我先去安排点事，卯时我再过来。”于潇说完，便快步走出院子。
直到来到院外的梧桐树下，于潇才松开握紧的拳头，长久舒了一口气。
“主子……”
“不必说了。”不待于叔开口，于潇便摆手打断他，“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自有分寸。于叔，你即刻联络本家的人，今天晚上把阿初送出城。”
“主子……”于叔还有话说。
“我心意已决。”于潇语气难得地威严：“今晚之事，不能有任何差池。”
“是。”于叔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但不再多言，领命离去。
于潇独自站在梧桐树下，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西院的石头拱门，脸上神情似欢喜又似悲伤。
他就这样站了好一阵儿，直到一阵秋风吹过，树上的叶子簌簌落在他的肩膀上，他才恍然醒过来一般，伸手拂去肩膀上的落叶，转身向前院走去，没有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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