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庭望翠，翠如流

　　贺颜被叫去颐谷堂训话是三天后的事了。
　　从镐王府回来后，所有人静悄悄的没有动静，楚真更是再三拍胸脯与她保证，绝不说漏嘴。贺颜噗嗤一笑，没说什么，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情传不传出去的，她倒不那么在意，只是让她惊奇的是，等了整整三天，府里却一如往常，连她母亲也是寻常的带着她逛逛东市、见见客人，没有任何异色，果真不知情。
　　直到这天晌午，乌帕一脸为难的看着她，带她一路往颐谷堂去，紫珠、紫贤满脸茫然的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总算有“大难临头”的样子了。

　　乌帕将她带到门前，不敢看她，但神色又是坚决的，贺颜了然的拍拍他的肩膀表示理解。乌帕行事稳重，会权衡个中厉害，作为一个负责任的下属，理所应当要向主人禀明事情原委，以作应对。难为他，犹豫了三天才去禀报。

　　贺颜清了清嗓子，理了理头发衣裙，让自己看着乖巧些，便视死如归的朝厅里走去，门敞着，她一眼便看见她父亲坐在窗前的案边慢悠悠的喝茶，出乎她意料的，她那最近忙的不可开交，官运亨通心情舒畅的大伯父也在，正负手立在案前，不知与她父亲谈论什么，看到她进来，便停下了说话。

　　大伯父冯寻山年约四十，但看起来并不比她父亲老，听说不同于两个弟弟眉目生的像母亲而俊雅翩翩，这位冯家长子更多承袭了他们父亲，也就是贺颜祖父的五官，看着更硬朗坚毅，气度不凡。他看了一眼垂首乖巧站在门边的小丫头，沉声道：“跪下——”
　　贺颜乖乖的跪下来，诚恳认错的模样。
　　“知道错了吗？”
　　“知道——”
　　“哼，我瞧未必，若真知错，就该自己来找你父亲认错，何须我叫人去请？”
　　“……”贺颜转头看一眼她父亲，后者依旧低着头慢悠悠的喝茶，嘴里不忘应景的逸出一声叹息。
　　“从今日起，在府中禁足半个月——每日罚抄三百遍女戒——”
　　“好——”贺颜痛快的点头应下，神色间却是带着几分不服气。
　　“……”
　　屋中一时寂静，只闻茶盖偶尔轻碰茶杯的声音。

　　“你没什么要说的？”
　　贺颜咬着唇，斟酌片刻,道：“有的，我虽做错了，但那赵筹也是活该被插——”
　　“咳咳咳——”冯虚山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就这样？”冯寻山站起身，负手而立，神色威严的瞪着稚气未脱的小姑娘：“我告诉你，你错有三，一错，不该如此儿戏乔装入王府，有失自己身份，二错不该当众伤人，不论此人如何，无需由你一介女子凭断，三错不该在众目之下亮明身份，让家门名声受损——”
　　贺颜仰头看着伯父，仍是倔强的认为自己占了道理：“入王府是因为楚真年纪小我放心不下，伤人是因为他伤人在先我只为自保，亮身份……反正已经亮了，不在乎——”
　　“你——”冯寻山皱眉，朝坐在一旁默默不语的弟弟横眉怒目道：“自己的女儿，还不过来管教！

　　被突然点名的冯虚山倏然挺直背脊，撵着美髯斟酌片刻，朝贺颜开口：“女儿家名声总是十分重要的，下次带上帷帽再出门，知否？”
　　“嗯——”贺颜朝着座上温柔的父亲乖巧的点点头。

　　冯寻山气的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瞧着温吞吞不争气的弟弟以及满脸无辜的小侄女，终是忍不住喝道：“胡闹！女子名节何等重要！如此任性妄为，可想过后果！你损的何止自己的名声，你的几个姐姐名声也要因此受累，你可心安？！”
　　“……”贺颜微微一愣，茫然的重新抬头看向大伯父。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若是此事传扬出去，世人只会道是冯家治家不严、家风不谨，在他们眼中，凡是我们冯家出去的女子都是一样的——你可知？”
　　“……”
　　冯寻山见她终于露出几分惶然之色，这才稍稍缓和语气：“你知道错就好，以后切莫鲁莽行事——”
　　幸好乌帕及时将事情禀报于他，他花了好些力气疏通同僚关系，想将事情化小，以免外头越传越离谱，但出乎他意料，那镐王府竟已经先他一步将事情压了下来。

　　贺颜真心认识到了错误，什么女子名节她自己虽不十分看重，但却不能连累他人，她心中打定主意，抬起一双清明的眼睛，坚定的道：“为今之计，只有先发制人，大伯父不若先将我捆起来绑到祠堂禁足绝食两天，让外头知道冯家家风严谨，此次只是我自己荒唐罢了，与旁人无干，如何？”
　　“……”
　　看对方气的说不出话，贺颜紧张的咽了咽口水，她原本是想说禁足绝食三天来着，但话出口之前，嘴巴出于求生本能自行改成了两天，看来还是太轻了……
　　“不可不可——”自始至终坐在一旁没什么意见的冯虚山终于有了反应，连连摇头：“只有败坏世风不守妇德的女子才会绑起来示众，不合适不合适——”
　　“……”
　　“……”
　　谁说要示众了……

　　另一厢，镐王府内的马球赛前后连开三天的场，歌舞酒宴不断，到今日总算消停下来，府内异常清净，侍女仆从皆露出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萧冕正一派闲适的逗着笼中雀儿。他身后，裴湛打了个哈欠，无聊地陪着尉迟屈策下棋。

　　“王爷——”萧一从角落里闪出来，神不知鬼不觉的。
　　“如何？”萧冕慢悠悠的开口。
　　“回王爷，查清楚了——”萧一偷偷瞄一眼藏在手里的小抄，才回禀道：“是新晋范阳节度使冯寻山的胞弟，名叫冯虚山的国子监助教府上的长女，年十四，未婚配，闺名贺颜，家住永宁坊，家中人口简单，一双父母，一名幼弟，小娘子性情活泼，喜爱逛东西二市，常去贺淮楼听说书，去波斯邸找收宝胡商换东西，去文彦阁买笔墨纸张，去八宝斋淘字画，去誉芳楼吃虾炙、羊皮花丝、葱醋鸡和金乳酥，尤爱达罗酒铺的烤羊和葡萄酒，每月都会去，另外每月初五她会陪她母亲去大恩寺吃斋，哦对了，还有个隐约有婚约的不清不楚的未婚夫，婚约还未作准。”

　　“……”萧冕沉默片刻，似是在消化这么一大篇东西，半晌后才不在意的点头“嗯”了一声，挥手让萧一退下了。
　　裴湛下棋下的三心二意，捻起一颗棋子随意在棋盘上落下，漫不经心道：“又去祸害好人家的姑娘——”
　　萧冕若有所思，半晌没说话。裴湛不禁抬头看了他一眼。

　　“阿兄！原来你们在这呀！”一个银铃般的声音将他们的注意唤回来，小姑娘披着雪貂大氅，穿着金线蓝雀纹的褂裙和鹿皮靴子，正欢喜的朝这边跑来。
　　“小心脚下——”裴湛今日心情不错，头未抬，嘴角已带上一弯笑意，原本就过分好看的五官，因这一笑更带上了少年郎独有的明朗清澈。
　　来人倏然顿住了脚步，害羞的垂下脸，一小步一小步的慢慢走过来：“裴哥哥，你也在呀——”

　　“噗——”尉迟屈策看着她扭扭捏捏矫揉造作的样子，扔下手里的棋子，捧腹大笑：“谁教你这样走路的——哈哈哈——好笑好笑——”
　　“你——”尉迟宝镜满脸通红，走也不是停也不是，想发脾气又不敢发，快速的朝裴湛一瞥，羞怯怯道：“沽邑姑姑说，中原女子都是这样走路的——”
　　“谁说的——”萧冕刷的一撩折扇，朝宝镜挤眉弄眼：“你裴哥哥最喜欢的姑娘可从不这样走路，她那步子走起来可是飒飒生风，我都追不上——”

　　尉迟宝静脸色倏然一变，咬着花瓣一样的唇，既委屈又生气，还偏偏一脸隐忍不发的样子，实在是可怜又可爱，萧冕盯着她那快要哭出来的样子笑起来：“别哭呀，吃个羊腿——”
　　宝镜十分委屈的看了一眼继续与兄长下棋的裴湛，接过香喷喷的羊腿看了看，却不好意思下嘴，只好把羊腿放回原位，拾起一块枣泥酥小口小口的吃。萧冕瞧着她，无奈的叹了口气。
　　“你说的是孙将军的女儿？”宝镜食不知味的咬了一口点心，悄悄凑到萧冕面前问。
　　“嗯——”萧冕不假思索的点点头。
　　倏然飞来一颗白子，打在他左臂上。他“嘶”的摸了摸手臂，“哼”了一声。

　　宝镜却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打击，挎着小脸，连东西也不吃了。那个孙月君她是见过的，长得白白瘦瘦，个子娇小，也不见得有多美若天仙，成天爱穿着男装跟在裴哥哥身边进进出出，自以为了不起的样子。哼，不就是大将军的女儿嘛，有什么好神气的，他们氏阗国的女子从小骑马练武，论打架也未必输她的，只不过父王母妃叫人将她看的紧，没有这个机会罢了。
　　况且，沽邑姑姑说了，中原的男子才不喜欢爱打架的女子。宝镜默默的想着，却不知自己已经不知不觉把心里的话说出了口。

　　萧冕咧嘴一笑，看了一眼裴湛。后者面无表情的端起杯子啜了一口茶，随即嫌弃的放下——是他最讨厌的咸茶。
　　他对面的尉迟屈策却是哈哈一笑。尉迟屈策是氏阗国的三王子，氏阗国是大瞿的属国，作为属国质子，屈策十岁来大瞿，长居都城昭梁，与裴湛自小认识，关系如手足一般。对于将裴湛变成妹夫一事，屈策心里自然是一百二十分的乐意。至于裴湛的心意嘛，他想，反正那么多姑娘喜欢裴二郎，自然是各凭本事。
　　兄妹心意相通，屈策想的也正是宝镜所想，没多半会功夫小姑娘就重振旗鼓恢复信心，满不在乎的想：哼，各凭本事抢儿郎，她宝镜公主还从未怕过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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