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庭望翠，翠如流

　　镐王萧冕，是不是如传说这这般荒唐还有待考证，但事实证明，传说还是有几分靠谱的，这位王爷还真如传说中一样散财如泼水，连府里的管事送礼也像不要钱似的，琥珀琉璃茶盏，三彩釉陶瓷瓶、宣城红毯，大大小小盒子里装着的胭脂、果脯、茶叶。
　　当贺颜被冯敏月一路拉着跑到内堂凑热闹时，见到便是这么热闹的场面，堆满一桌子的礼盒，还有一屋子叽叽喳喳交头接耳的女眷。

　　因大伯父还未下朝，老夫人与大夫人便代为迎客，去前头的正堂招待了那位王府管事，虽然同是管事，但王府出来的与寻常人家的管事自然不同，那是四品以下官员见了面都要给个薄面作个揖的，老夫人与大夫人不敢怠慢，叫上了在府中的几位小公子一起陪他喝了一盅茶，听说对方临走前还特地把楚真好一番夸赞。

　　“阿姐——”楚真趁着一屋子女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空档，悄悄溜到她身边来，拽了拽她的衣袖轻声道：“你可把我害惨了，祖母、大娘还有阿娘围着我好一通询问，我、我差点就穿帮了，若是伯父与阿爹回来再问我，我可不敢撒谎——”

　　贺颜一挑眉，拉着楚真躲到墙角：“哪里撒谎了，你就是跟着乌帕去凿冰了，只管向伯父与阿爹认错——”
　　“他们罚我可怎么办？”楚真可怜兮兮的撇起嘴。
　　“怎么会呢，你做了这样的好事，阿爹和伯父夸你还来不及呢——”见楚真还是犹豫不决的样子，贺颜伸出五个手指，在他面前一晃：“我帮你抄五天的功课——”
　　“当真？！”楚真眼睛一亮，眼看就要点头，忽然又想起什么，眉头一纠，满脸愁容：“可是——可是——”

　　贺颜恨铁不成钢的一拍楚真肩膀，正要好好劝导他一番，男孩子不该如此畏畏缩缩。忽然上首传来大夫人的声音——
　　“这两个孩子感情真是好，我们阳儿虽爱护妹妹，却与他父亲一样的老气横秋，哪时看到他与妹妹如此亲昵——”崔氏满脸笑意，看的正是躲在角落窃窃私语的楚真与贺颜二人。

　　一旁的曹氏笑而不语，眼中却显出几分忧心忡忡。老夫人招了招手，将楚真叫到身边去：“这孩子模样好又机灵，十分讨人喜欢，可是那王府不比寻常地方，让这么小的孩子独自赴宴实在是……”

　　贺颜心中一讶，看向楚真。后者委屈巴巴的耸耸肩，一脸“你终于知道我愁什么了吧”的样子。

　　“这王爷脾气还真古怪，不过是救了他王府的一个下人，竟也上门来又是道谢又是送礼的，看来也不如外边传的那样……我看他既然下了帖子请楚真去王府看马球赛，便只管让楚真去，说不定往后三叔还能攀上王府的关系呢——”乔氏笑嘻嘻的捂着嘴，全然没看见老夫人蹙眉不悦的样子和冯眷青偷偷翻的白眼。自然，也没有人来接她的话。

　　曹氏看向大夫人，脸上的愁色也不再掩饰：“真儿年纪小，我实在担心他闯出什么祸来，那镐王虽是一番美意，但谁想的到——”谁想到他做事这么不按章法，竟然做得出下帖子请一个八岁孩童登门做客的荒唐事来。更重要的原因她不便说出口，那镐王府是什么地方，那可是传说中如销魂窟一般的地方，连她家郎君听了都要退避三舍，她哪里敢把儿子送上门去……

　　老夫人微微一叹，想的却是另一层，一个孩子再懂礼数那也是孩子，怎放心让他独自登王府大门，万一惹出祸事得罪贵人，遭殃的可是整个冯府。但王爷既然给了如此大的面子，亲自下帖来请，他们也不敢轻易推脱，寻山承蒙隆恩刚连升两级，这个节骨眼万不能有半分行差踏错，若是怠慢了天家，非同小可。
　　“我看这事还是等大朗他们回来，从长计议为好——”

　　贺颜安静的听着上头你一眼我一语。心里不禁佩服这镐王果然不是一般的神经病，请一个八岁孩子登门看马球简直闻所未闻。况且，他不多下个帖子或者多提一句，谁又敢有那胆子随楚真不请自去呢，顶多便是让楚真带上两个得力的长随……贺颜蓦然一怔，心中“叮——”的一声，有了主意。

　　镐王府的马球赛设在十天后，在镐王府内举行，听说是那位王爷命司天台特地观了星辰，挑选了一个冬日里头难得的大晴天，邀了昭梁城内各世家的青（纨）年（绔）才（子）俊（弟）一起打马球，还请了那平康坊最出彩的北里名花、都知娘子前来助兴，就这两天内，摘月楼的美酒已经开始一车一车的往王府内送。看这阵仗，若是真让真儿独自上门去，那简直是把一只小羊往狼窝里扔。
　　父亲与大伯父虽然事后也想了许多法子，终于联系上几位世交同僚家中同样要去赴宴的公子哥，托了他们到时对楚真照顾一二，但那些能被请去镐王府赴宴的，不用想也知道是什么德行，贺颜自然信不过他们。

　　“阿、阿姐——真的没关系吗……”
　　“嘘！你再叫我阿姐便有关系了！”
　　楚真赶紧闭上嘴巴，点头如捣蒜。原本阿娘与他说，帮他安排了府中做事最稳重的乌帕和最可靠的石迹一同跟他去王府，可不知怎么的，最后来的竟是这个女扮男装的阿姐。
　　不过，有姐姐在身边的确心安许多，楚真觉得自己似乎没之前那么害怕了。三个人正了正衣冠，昂首挺胸的迈步拾阶而上。
　　人人都把这镐王府形容的像个鬼窟妖洞似的，今日他们倒要瞧一瞧这王府到底有什么了不起……

　　白墙朱门，与旁的府邸没什么区别嘛……虽然门外列着十六根长戟，戟顶幡旗飘动，猎猎生风，像那么回事……

　　三人跨过正门，门侧阍室内迎上一位面目还算和善的老仆，接过他们的帖子细细看了又看，又将三人快速打量一遍，这才笑着的将手一迎，客气招呼道：“小公子随我来——”

　　经过足有两层楼高、五架房梁一般深的门楼后，他们看到王府高高的宅墙立在眼前，外墙与宅墙之间隔了百余米，用上好的砖石铺出一条宽阔的行道，行道两侧栽植了树木，透过树间缝隙依稀能看到不远处偌大的马棚和许多高骏大马。
　　仆从领着他们穿过行道，来到东侧的宅门前，门前依旧是一个阍室，阍室内迎出一个模样机灵的长随，笑眯眯的领过他们来，推开镶着兽嘴衔环铜把手的宅门，门一开，三人愕然的站在那，一时忘记迈步。
　　门里头是个偌大的院子，有多大呢？贺颜粗粗估算了一下，从宅门到远处那低矮的似乎是围着正堂的白墙之间，至少能放下一个足球场吧……

　　院子的地面是夯实的黄土，看阵仗，今天的马球赛就是在这里举行了。三个人看的有些发愣，长随也不奇怪，十分耐心的躬身候在一旁，直到他们反应过来，这才又笑眯眯的伸手一迎：“小公子，请随小的往这边走——”
　　绕过“马球场”，终于找到一条铺了砖石的路，沿着路一直往前穿过院子和低低的夯土白墙，终于见到了正堂。

　　“哗——”楚真终于忍不住一声感叹从嘴里逸出。难为他这么小的孩子，忍到现在才出声，定力实属不错。
　　贺颜微不可察的吸了口气，心里莫名有些振奋。三年了，来这里三年，总算让她见到了这种不正常到可以震撼史实的贵族豪宅。这种目光所及之处处处金银玉器彩锦霞幄，琉璃宝石闪瞎眼，随便抠一粒珠子就价值连城、随手砸坏一个瓶子就要赔到倾家荡产的、俗不可耐、贵不可言的房子是真实存在的！

　　“小公子，请随奴婢来——”一个肌肤胜雪、面容姣好的侍女笑盈盈的向他们屈膝一礼，一股香气扑鼻而来。楚真害羞的躲到贺颜身后去，惹得那侍女嗤嗤笑起来，样子带着几分娇憨甜美。

　　乌帕微一迟疑，朝楚真与贺颜说道：“公子，小的在此立，有何吩咐差人来唤即可——”
　　按礼，乌帕只能止行于此，与一众公子王孙的仆从一起待命，等候主人差遣。贺颜则作为主人贴身伺候的长随，可以一同进入宴客厅，候在角落里，以备主人随时吩咐。

　　宴客厅大的出奇，足有冯府厅堂的三倍有余，厅中布了二十余座胡床和食案，最上首的卧榻与床一样大，后头竖着一个金丝绣白鹤图屏风，两侧各有铺设了茵褥的坐榻，榻上跪坐着两个娇容俏目、风华绝色的女子，衣着艳丽大胆，与王府侍女不同，风情万种、落落大方，还不时与几位已经入座的公子眉目传情，显然是老相识。

　　小侍女领着楚真走到入门不远处最下首的座位前，案上已摆好果脯、蜜枣等小食，楚真规规矩矩的跪坐在案前，因为年纪太小，引来许多目光。不过这些好奇的目光也不过片刻，稍稍侧目了一会儿，大家就见怪不怪的各自散去了。毕竟，这位王爷过往壮举无数，只有他们想不到，没有他做不出来的。

　　嗯，的确没有他做不出来的，此刻，贺颜咬牙切齿的想着……
　　小食热茶，餐前点心，小菜数轮，大菜数遍，接着就是行酒令……
　　这群败家子，借着“马球赛”的名义，吃吃喝喝，从开席到现在，足足两个时辰了……光天化日，喝酒泡妞，世风日下……

　　两个时辰里，丝竹歌舞不曾停歇，舞姬们广袖飞舞衣袂飘飘看的人眼花缭乱，再加上那一堆玩行酒令的男男女女，掷着骰子喝着小酒做着小诗，乐在其中完全忘了时辰，贺颜呆呆的望着翩翩起舞的婀娜身姿，眼前已经出现了重影，好饿……

　　楚真悄悄转头找她，本想分一些好吃的给她，可距离有点远，又见她偷偷摆手摇头，他便不敢造次。
　　肚子“咕咕”叫的越响，贺颜微微脸红，难为情的捂住肚子。忽然隔壁有人轻轻扯她的衣袖，贺颜两眼无神的望去，见跪坐在她左手侧是一个瘦长脸、小眼睛、招风耳的少年，正偷偷朝她塞来半块硬邦邦的饼，一脸十分理解她的样子。贺颜不好意思的朝他笑笑，接过那半块饼，学着他的样子，趁人不注意藏在袖中快速送进嘴里。
　　饼很硬，也很干，她嚼了许久，嘴巴里涩的慌，又不敢动作太明显，便囫囵咽下肚子，差点噎着自己，苦于没水喝，只好拼命用口水往下咽。
　　“嗝——”
　　贺颜猛的捂住嘴巴，慌张的瞪大眼睛向身边的人求助。那少年也十分惊讶的看着她，半晌才反应过来，紧张的直摇头。
　　“嗝——”
　　“嗝——”
　　“什么声音？”忽然一声斥责，声音颇高，蓦然打断了一室言笑晏晏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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