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庭望翠,翠如流

作者:年年其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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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之日凿冰冲冲


      紫珠将那陆家的故事讲的跌宕起伏、抑扬顿挫,颇有那贺怀楼说书先生的精髓所在。贺颜一边听一边冒着黑线,不过好在她耐心听了下去,并渐渐听出了兴味。

      博陵郡陆家,十年前应当是比他们冯家还要好的门第出身,陆殿明的祖父官至三品礼部尚书,父亲是永崇三年殿试第一的状元、当朝帝师翁泰阳的得意门生,年纪轻轻便当了几位皇子龙孙的开蒙老师,实在是前途无量的文豪新贵.
      谁知父子两也不知是当年太过意气风发行止忘乎所以,还是锋芒过露糟了人恨,竟卷进了十年前的胶王谋反案中,落得个死于非命的下场,陆家被抄,全家下狱,眼看老的小的都要保不住,却在关键时刻胶王谋反兵败,事情败露才知陆家两父子是真真正正被陷害枉死,待水落石出洗清冤屈得以赦免罪名,陆家早已死的死散的散,只留下了这陆家老夫人旁氏与年仅六岁的陆殿明。

      死里逃生,何其幸又何其悲……贺颜不禁想起那祖孙俩如出一辙的清淡文雅的气质,实在看不出是经历了如此劫难的……

      不对呀。贺颜忽然一愣,美目一瞪:“与我有何干系?”

      紫珠讲的口干舌燥才终于把一部陆家血泪史给堪堪讲完,瞄了一眼案上的清水,又看看贺颜,见后者点点头,便赶紧接过紫贤递来的杯子一口气喝完水,这才不紧不慢的继续讲来:“听说,当年陆公与我们的老大人交情不错,一次喝高兴了酒便约定两家要结姻亲,不过那时候几位郎君早已有了妻室,自然是不能再定亲的,老大人便说要将孙女配于陆家的小公子,还当场交换了信物——”

      贺颜端起茶盏,喝了口清水润了润唇,才幽幽问道:“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陆家出了事……”

      贺颜了然的点点头。想来出了那样的事,冯家当然是有多远躲多远,这门口头定的亲自然要当做放屁,个个嘴巴闭的紧紧的,只怕泄露一丝风声都会招致大祸。为了一家子的性命,这也无可厚非。

      紫珠用一种无比同情的眼神,望了她一眼,继续轻声道:“那陆家虽死里逃生,却还是被贬为白身,一贫如洗,迁回了博陵郡……”
      虽说是被冤枉的,到底皇帝老子还是为了面子不肯大大方方承认,悄没声息的就赦免了,何况这种情况下,也算成了仇家,陆家敢怒不敢言,却抵不住人家皇帝对他们的忌惮,生怕他们起了报复之心,自然是要打压的。贺颜一边想着,一边继续听紫珠说道——
      “谁知,三年前陆老夫人忽然领着陆公子登府拜见了老夫人与大郎君,说是因为陆公子不知什么原因无法参加乡试,前程被断了,这才来找老夫人帮忙的,听说还当场拿出了当年定亲的信物,显然是认了这门亲,也不知老夫人与大郎君是怎么想的,既没答应了陆家也没回绝了陆家,闹得冯府上上下下都传开了此事——”
      紫珠咬了咬牙,忽然看向贺颜:“小姐,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老夫人与大郎君都是看重名声的,最重一个言出必行,定是默认了这门亲事,可大郎君府上的两位小姐是断然不会配于陆家的,原本大夫人属意将敏月小姐配于那陆公子,谁知转头二夫人便去老夫人跟前哭闹了一场,闹得老夫人没法,当场答应不将敏月小姐配于陆家,那定亲的不就只剩下……”紫珠默默的闭上了嘴巴。

      紫贤了然的“哦”了一声。

      贺颜无言的抽了抽嘴角。

      娃娃亲这种事情从前她只在传说中听过,当然也见过一桩现成的,就是她如今的父母,不论是从主观意愿来说还是从现成案例来讲,她对娃娃亲都不怎么看好,两个毫不相干,连什么样子什么脾气都不了解的人莫名其妙就锁死了,其相看相悦继而萌生爱情再继而婚姻美满的概率,就像买彩票中了头奖……

      贺颜默默在心中掐算这概率,紫珠抬头看见的便是她家小姐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赶紧安慰道:“小姐别急,奴婢虽是如此一说,但却还未定数,依奴婢看来,夫人似也不中意这陆家的亲事,反而更中意那赵家的公子,奴婢想,只要郎君与夫人不同意,这亲事便不能作数——”

      哐啷一下,贺颜手一抖,茶盏险些翻地上:“赵——什么——公子?”
      哪里跑出来的?她虽是个“后来”的,但自认这三年该知道的事情也都知道的差不多了,为什么如今突然跳出这么多她不认识的乱七八糟的公子?
      紫珠“啊”的一声,十分惊讶的看着贺颜,嘴巴张大的足可以塞进一个鸡蛋。
      主仆二人大眼瞪小眼,紫贤弱弱的靠近,拿过一方帕子,将洒在贺颜裙面上的茶渍仔细擦拭干净。
      “小姐……连赵公子也不记得了?”
      “……嗯”
      “……也难怪,毕竟许多年过去了……”紫珠忽然想通了什么,自己安慰自己似的点点头道:“郎君大人的故交,如今在左领军卫的赵将军您是见过的,他府上的幺子与您年纪相仿,小时候时常来府上玩耍,小姐您……”紫珠忽然偷眼看了看贺颜,看她一脸茫然呆愣状,这才死心道:“小姐您那时候顶喜欢人家,看见赵家小公子便红脸,却又爱跟在他屁股后头跑,总被他欺负,人家越是欺负您您还越是喜欢跟着人家,害那小公子之后都不肯来府上了……”

      贺颜默默捻起一块枣泥毕罗咬了一口,竟觉得没之前那样好吃了。
      “那时候我几岁?”她幽幽的问道。
      “九岁……”紫珠声音越说越小,心里先替小姐脸红了一把,其实还有些细的她没说,小姐哪里只有九岁那年喜欢赵小公子喜欢的像个宝似的,后来几年慢慢长大,却是更加有了小女儿心思,每次一听郎君与夫人提起赵家,她便害羞的什么似的,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上巳节游春,别家小姐都是赏花戏水的,只她喜欢鬼鬼祟祟的躲在树后瞧那一堆少年郎——之中的赵公子……

      “……”贺颜默默无语两行泪。这年头的女孩子是不是太早熟了点……
      她算看出来了,这冯贺颜哪里是个胆小鬼,分明是外表羞涩内心却无比奔放,喜欢谁就直接跟着走,对杏娘、沅儿是如此,对这个什么赵公子也是如此。

      左领军卫的赵将军,她的确是见过两次,似乎时常来她家与她父亲煮酒吃肉侃大天,是个性情颇为豪爽但长相又十分斯文的儒将。听说十多年前这位将军与他父亲一起在国子监任职,是同窗加同僚的关系,与她父亲交情颇深,至于后来他怎么从一个国家一流大学的高级教师弃文从武进了十六卫,并且在她父亲十几年如一日端坐冷板凳的情况下节节高升成功挤入“将军”行列,她却未详细了解过,如今想来应该是一段颇为惊天动地的励志传奇吧。

      贺颜头疼的揉了揉太阳穴,打了个哈欠,在心里估量一番,觉得算不上什么大事,便不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
      紫珠眼明手快的站起来扶她到榻上躺下,拿过卧被,准备服侍贺颜午憩片刻,每日这个时辰,她家小姐都要在榻上打个盹。若不是刚刚问话时间长了些,这会儿早该呼呼大睡了。
      正此时,忽然门被啪啪啪的敲响。

      “阿姐、阿姐!”楚真清脆又急切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贺颜已然抱着被子趴下,没精打采的又打了个哈欠,并不想起身。

      “阿姐,我要同乌帕去凿冰啦,你不去我就自己去啦——”
      “嘎吱——”一声,还不待楚真把话说完,贺颜已经赤着脚跳下床打开门:“等我一下!马上好!”说罢,啪的关上门,在紫珠紫贤呆愣愣的注视下,快速翻出床底下小包袱里的衣服换上,带上帽子,踏一双皮靴,腰间挂一把小短刀,精神抖擞。
      紫珠张了张嘴,又闭上嘴,忽然猛地跳起来跑进隔间,以贺颜都难以企及的速度迅速换上自己的胡服,呼哧呼哧的跑到贺颜跟前。

      贺颜甚感欣慰的点点头,主仆二人收拾齐整,轻轻打开门,临走前回头默默的瞧一眼在家看门的紫贤,后者在她们的注视下弱弱的朝卧榻走去,不情不愿的往上一躺。

      “阿姐,快些快些,乌帕带着人要去泓乐川采冰,我求了很久他才答应偷偷带上我们,你再慢些他可就不等啊等等——阿姐等等我!”
      “嘘!”贺颜拉着气喘吁吁的楚真,主仆三人蹑手蹑脚的穿过东亭水桥,绕到东侧门。冯府除了正门,共开有东西两个侧门,平日只有西门偶尔打开,供后宅的奴婢采买进出,近段时间因二房、三房两家人都住了进来,为行方便,也为了与府中女眷避嫌,便将东门常开,供住在东院的两家人自由进出。
      贺颜三人从东侧门出去,绕了好大一圈才气喘吁吁的跑到西侧门,乌帕已经领着五六个壮汉等他们多时。
      这个叫做乌帕的男子,大约二十三四岁的年纪,高鼻深目,眼珠是深灰色的,头发是卷曲的棕褐色,长着一张非常有特色的西域人脸,可举手投足又非常“汉化”,他是从小被卖入府中的昆仑奴,确切的说,是随他父母以及姐姐一起卖身入府的,因他们一家子都入了府,且几十年来本本分分干活,颇得府中主人也就是她大伯父大伯母信任,尤其是乌帕平时不爱说话,做事却极有章法,思路清晰、办事得力,近几年越来越得管事秦叔的器重,平时会帮着秦叔领管一些需要跑腿的小事,也常跑二房、三房府上传个信,所以贺颜对他有些印象。至于楚真,与他就更熟识了,确切的说从前的冯贺颜也是与他认识的,因为冯府聘有西席塾师,冯家的孩子从小便要回这里接受开蒙,贺颜小时候也在府中读过几年书,楚真如今还在读,自然与乌帕他们非常熟。

      乌帕看着气喘吁吁的三个人,在看清贺颜的脸时,微微有些吃惊,脸上露出一些后悔的神色,他以为是几位小郎君贪玩要跟着他去看采冰,却没料到来的是……
      贺颜看出乌帕犹豫的神色,仿佛临时要反悔,连忙上前十分真诚的举手承诺:“我们只跟在后头看一眼,绝不添乱!”

      乌帕垂眸微微一沉思,便点点头,起身牵起马,一行人启程往城东的泓乐川出发。
      贺颜心中兴奋,小脸红扑扑的,驾着一匹矮马随着队伍不疾不徐的前行。所谓“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古时夏季没有风扇没有空调,暑热难耐,皇族贵胄便有制冰、饮冰,甚至以冰凉室、以冰储物的习惯,这便是千年前最原始最人工的“冰箱”、“空调”、“冰淇淋”。
      制冰是大瞿宫廷及王公贵胄特有并普遍的享受,除了朝廷专设的“冰政”,但凡有实力的权贵之家也会在自己府中私设小型冰窖,每年冬季雇“冰人”到水质好的高处采凿天然冰块,再运回放入冰窖里,用厚厚的稻糠、树叶覆盖储存起来,最后密封窖口,待来年夏日取用。

      贺颜家中并没有冰窖,也没有条件采冰制冰,她只在去年夏天,见过那位赵将军送来给父亲的两块石墩子大小的冰块,当时母亲高兴极了,连连夸赞赵将军人好,出手也大方,便像宝贝似地将那冰小心储藏起来,做了冰镇米酒和糖水冰元子,可惜他们没有专门储冰的冰窖,冰块放不久,便只好夜晚放在床边拿来消暑,让母亲可惜了好几天。
      贺颜也是那时候生出了对古时制冰、储冰的研究兴趣,可惜一直不得机会,毕竟不是家家户户有这样的条件。听沅儿说,那传说中穷极奢华的镐王府就专设有冰厨、冰室,到了夏天,镐王就躲在冰室不出来,也不怕被冷气吹出了毛病……

      “阿姐!到了!”楚真兴奋的叫声把她从神游中唤回了魂,贺颜坐在马背上,定睛朝前方看去。
      平原开阔,远山巍峨,在一片落光了叶子的树林东侧,一条足有百米宽的河道,结成了厚厚的冰面,此时冰面上每隔一百多米便有一小群人围在一起拿着工具凿冰,那些人各自成群,穿着不同的服饰,一看便是昭梁城各家权贵府中前来采冰的家奴和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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