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庭望翠，翠如流

　　“祖母，敏月刚刚在院子里折了一支十分好看的腊梅，送予祖母，在敏月眼中，祖母就如这梅花一般风姿傲然，与众不同——”娇滴滴的声音，与那一身娇艳鲜嫩的水红色衣裳十分相配，只是出口的话稚气了些。贺颜忍不住搓了搓一手臂的鸡皮疙瘩，默默的往后退了两步，从人群中退出来，只听见那老太太十分开怀的笑起来。

　　“这么多娃娃中啊就属你嘴最甜，像你父亲，会逗人开心——”老太太笑呵呵的扶起冯敏月：“不过，女儿家可不光要嘴甜、模样好，最重要的还是要读书识礼，琴棋书画、针织女红一样也不能落，要做个通达明礼、贤淑蕙质的雅人，这些要多向湘娘学一学才好——”
　　“嗯——”冯敏月轻轻的应了一声，低着头不再说话，果然是个小孩子，这就挂不住笑了，不高兴的样子全写在脸上。
　　“说起我们湘娘，今日怎么没看见？”冯敏月的母亲，二夫人乔氏，也就是那声音尖细娇滴滴与她女儿如出一辙的妇人，挑着一双颇具风情的柳叶眼，笑眯眯的与她女儿两个一左一右围在老太太身边。
　　“前阵子不小心扭了脚，在云州养伤，没有一道回来——”大夫人崔氏笑着回答，却并不看她。

　　她身后不远处，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女，面上露出几分鄙夷之色，偷偷朝身边的人嘀咕：“湘娘怎么就成她们的了，教外人听到，还以为我们与二叔家成一家人了呢——”
　　“噗嗤——”与她咬耳朵的另个小姑娘忍不住笑出声来，忽然引来了大家注意。

　　乔氏颇有些不悦的看了她们一眼：“眷青嫁了人怎么还是这般冒失，你身边这小姑娘是谁？眼生的很——”
　　“这是我兆舅父家的红缨妹妹——”冯眷青不慌不忙的回答，脸上笑意淡，眼中闪过一丝慧黠。大伯父的长女冯眷青，听说因相貌才情皆出挑，眼界也高，左挑右选的好几年都未择定夫婿，直到去年刚刚嫁人，丈夫是左州刺史的长子，出了名的美男子。

　　乔氏听闻冯眷青的话却是一愣，忽然变脸似的堆起笑来，客客气气的朝那小姑娘说道：“难怪我看着这位小姐如此出众，真是高贵雅致，仪态大方——”

　　“红缨，来与几位娘子见礼——”崔氏不紧不慢的走过来，恰恰挡在了乔氏身前。
　　崔红缨笑而不语的走上前，乖巧的朝乔氏和曹氏行了礼，行止之间果然有大家闺秀的大气沉稳，不慌不忙又谦恭温雅。反倒是乔氏和曹氏显得有些局促，不好意思的受了礼，又慌忙回了她一礼。

　　大瞿皇族姓氏为萧，除萧姓以外，有“四姓五宗”五大望族，分别是河东裴氏、安阳曹氏、清河崔氏、琼阳孙氏、陇西崔氏，这几个家族皆为大瞿开国功勋之后，累世公卿、坐享荣华，已有百余年历史。这大伯母的母家便是清河崔氏，虽是旁系，却与崔家嫡系走的颇近，她的表兄、冯眷青的表舅父、崔红缨的亲爹，正是清河崔氏嫡出一支的家主，刑部尚书崔兆，而崔红缨的母亲出自琼阳孙氏，世交贵族之间缔结姻缘，这位崔小姐的身份自然是贵不可言了，恐怕上首那位老太太都要顾她几分面子。
　　果不其然，老太太亲热的把崔红缨拉倒身边说了几句话，不再理会乔氏。显是对刚刚乔氏的失礼有些不悦。

　　乔氏自觉失了颜面，施施然坐回自己的坐席上，百无聊赖的吃着茶果，也不管有没有人理她，兀自说道： “唉唉，这天色都快黑了，怎么还不见消息，教人等的心烦——”
　　紧挨着她位置跪坐在案前的曹氏轻声道：“三郎说，之前去考功司已打听了，大伯这次的考绩是中上，说不定会升为上州刺史——”

　　闻言老太太欣慰的点点头，却并无意外之色，大夫人崔氏也笑而不语，脸上满面荣光，贺颜默默想，看来此次大伯父升任上州刺史不说十分把握，也是八九不离十了。

　　“可是这么久都不回来，不会出什么岔子吧？”二夫人一脸状似忧心地模样，唉唉叹了口气：“不过这也是强求不得的事，看我家二郎在太常丞的位子上做了这么多年，虽不见动却胜在安稳，日子照样过得舒舒坦坦，不知比别人好了多少倍，大伯他在云州多待几年，总会熬出头的——”
　　“哼——”冯眷青皮笑肉不笑的笑了一声：“二伯父的日子自然别比人好过多了，那一院子美人——”

　　“眷青——”崔氏严厉地打断女儿不得体的话。她自诩大家出身，向来对儿女要求很高，也看不上那些逞口舌之快的无知妇人，不愿与她们一般见识，是十分沉稳大气的作风。与她一比，冯眷青虽自小受其熏陶，教养不错，却也不免有些孩子气，当下便不服气的扭过头，不再说话。

　　贺颜倚在母亲身边，手中拿着一个滚圆小巧的洞庭蜜桔，一边剥着，一边漫不经心的听着一屋子女人你一言我一语，不知不觉便又吃完了两片巨胜奴三颗梅子一个枣子，随手端起案上的茶杯抿了一口，蓦的皱眉咋舌，嫌弃之情溢于言表。身后紫珠赶紧伶俐的递上一杯清水，让她清一清口中味道。
　　她家小姐自打三年前从大恩寺回来后，便变了许多习性，比如这一向爱喝的茶却不怎么肯喝了，尤其是加了葱姜荤油的，一滴也不沾，平日只喝煮好的清水，或者加了果饮蜂蜜的白茶。

　　“寻山好就是我们冯家好，此次若寻山能升任上州刺史，这是给我们冯家长脸，给列祖列宗争光的事——”上首的老太太依旧在不紧不慢的说话。
　　“老太太说的极是，三郎与我是真心盼着大伯好——”曹氏十分有眼力的在旁应承。
　　乔氏越发觉得没了面子，阴阳怪气的点着头称是。

　　这时，忽见不远处一长随狂奔过来，手中提的灯笼在渐暗的天色中明明灭灭，尤为显眼。待跑到眼前站定时已是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

　　“何事如此慌张？”老太太不禁皱起眉头。
　　“回、回老夫人——郎君他、他——”
　　“啊呀倒是说呀！”二夫人乔氏最沉不住气，或者说是最幸灾乐祸，激动的嗓音都变尖了。连大夫人也不自觉得从位子上站了起来。
　　“郎君、郎君擢升了范阳节度使！”长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又喘了口大气，才大声嚷道：“恭喜老夫人！恭喜夫人！郎君擢升了正三品范阳节度使！”
　　“啊！”崔氏惊喜交加，腿一软，险些站不稳，幸好被一旁的崔红缨扶住。
　　“阿娘！”冯眷青激动的拉住她母亲的衣袖，后者已经喜极而泣，泣不成声。
　　“二郎君说，大人此次得皇上隆恩连升两级，被各位同僚围着道贺，盛情难却一时走不出身，便一道去外头吃酒了，二郎君与三郎君也一同去了，晚些再一同回来，让老夫人、各位夫人不用等了——”

　　连升两级啊……
　　贺颜愣愣的放下已拿在半空的果糕，擦了擦手，不禁在心中感叹一句，她大伯父真是开挂了！

　　大瞿朝官分九品，在朝为官者每年岁末都要迎来一次考绩，其中一年一小考，三年一大考，小考在属地进行，由吏部选派考功郎连同监察御史，对七品以上者进行考评注批优劣，只要不是行迹尤其恶劣者，皆能得个“称职”，继而留任原职。而大考则是重新进行官员选授，好比是重新洗牌，或往上升或往下贬或继续留任，皆是在大考中变动，因此许多一心想要晋升的官员铆足劲，便是等这三年大考。不同品级的官员，其大考亦有所不同，三品以上者由皇帝亲自选授，五品以上者由丞相提名呈报皇帝御批，吏部听制授官，以上官员不论管辖地多远，皆要在大考之前赶回京城；而六品以下者则由吏部根据其身材、资历、才能、功劳、德行、言辞、书判诸方面的优劣予以注批，由门下省审复后授职。

　　所以这位传说中的大伯父，自三年前赴云州任职便再未回京，逢年过节由其夫人崔氏回来侍奉老夫人，直到这次大考之际，总算一家团圆，却料不到大伯父一回来便是个“王炸”，实在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虽说这些年云州也出了几件颇得圣心的政绩，冯寻山的仕途顺风顺水，但历来朝廷选贤提拔皆是不动声色的慢慢磨砺，许多年才能熬到“升一级”，能坐火箭似的“连升两级”的人虽有，却实在为数不多，若真有了，便说明这个人是朝廷未来重点培养的对象。而这人，竟出在了眼看要没落的冯家，实在是家门荣光，天大喜事。

　　“快，快别愣着，赶紧将这好消息告诉冯家列祖列宗！”冯老夫人虽年纪大却是第一个反应过来，急急的从坐塌上起身，因站的太急眼花头晕差点又摔坐回去，好在被一旁的婢子扶住。但她这句话却像一语点醒梦中人，一屋子或发愣或激动的人也终于有了反应，想起来该干点什么。
　　崔氏擦掉眼角一点泪光，满面红光的唤来一众下人，开始有条不紊的吩咐起来，该张灯的张灯，该结彩的结彩，该向宗族报喜的赶紧备马，该进祠堂谢老祖宗保佑的赶紧焚香，一时间竟像提早过年，热闹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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