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庭望翠，翠如流

　　“听说，今日你要回兴道坊？”沅儿吃完了糖果子，走到贺颜跟前，好似有什么话要说。兴道坊的冯府便是冯家祖宅，位置靠近皇城，附近住的不是达官便是显贵。
　　贺颜点点头，随手抓了两颗梅子递给沅儿，等着她继续说。
　　后者心不在焉的接过梅子咬一口，酸的龇牙咧嘴，脑袋却忽然清醒了，再看一看贺颜无辜的脸，便撇撇嘴不再说话。
　　贺颜眼皮一跳，正想追问，却被忽然跑进门来的紫贤打断了话——
　　“夫人说要提早动身出发，你快一些——”话音刚落，就被后头追上来的紫珠拉着匆匆去隔间收拾细软了。

　　兴道坊虽不远，车程不到半个时辰，但古时生活节奏慢，串个门赴个宴便可以是这一整天全部的正事，何况傍晚暮鼓一敲，到了宵禁时间，城中坊门皆是要关闭的，所以古人出个门特别是出坊门的，大多要备好银子细软包袱，以防误了时辰回不了家，晚上无处安顿。
　　那一头，紫珠、紫贤正着急忙慌的帮她收拾东西，这头一屋子小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杏娘嘴快，忍不住道：“你这小婢女总这么不懂规矩——”
　　贺颜不以为意的笑笑，这话她都快听出茧子来了，左耳进右耳出，回头照样纵着她们，朝夕相处的人，怎么舒服自在怎么来。

　　“姐妹趴”还没开始，便在寥寥几句间仓促结束，各自散去了。待临近晌午，冯府上上下下收拾妥当，冯夫人满意的看了一圈，便领着大部队浩浩荡荡的往“内二环”去。说是浩浩荡荡，也不过是用了家里最好的马车以及最好的马，随车跟了四五个婢女仆从，这阵仗平日是不多有的，她父亲虽说也算个全国第一高等学府的讲师，家中宽裕有余衣食无忧，但在这掉块砖头就能砸中一两个王公贵戚的都城，却是远远算不上显贵。

　　马车沿着昭梁城的主道一路直行，街道足有百米宽阔，传言七十九年前，大瞿的开国皇帝萧奉里便是沿着这条街一路杀向朝阳殿，以一千“骁云卫”破八千御林军，杀出一条血路，座上了那万人之上的位子。
　　从荐德坊过来后，街两侧的行人明显减少，平整开阔的路面上不时有武侯巡街而过，路两侧枝干粗壮的槐树落光了叶子，像士兵般整齐排列，树后黄色的坊墙蒙着细细白雪，墙内露出雕梁画栋的深宅大院、寺庙道观的飞檐重楼。
　　“哇！阿娘快看！八驾马的车！好威风！”弟弟楚真还是个刚满八岁的小屁孩，看见路上擦肩而驰的“超跑”，兴奋的直嚷嚷，被母亲一把拽了回来，贺颜顺手往他脑门上敲了一记。楚真委屈巴巴的看着贺颜：“阿姐干什么打我——”
　　“喜欢你呀——”贺颜笑的一脸人畜无害。

　　贺颜的母亲曹氏，出身并不低，是贺颜的祖父在世时为她父亲订来的娃娃亲，指腹为婚的那种，在当时曹家与冯家也算门当户对，若是往族谱上算，她的外祖家还算得上是当朝五大士族之一安阳曹氏的旁支末系，当然，是很旁的那种了。后来冯家逐渐不济，尤其是她父亲，实在是有些不争气，母亲又生性要强，回娘家看了几次冷脸，受了几次背后的指指点点后，就渐渐与娘家人疏远了。
　　听阮娘说，她母亲年轻的时候也是诗书满腹、琴棋皆通、温柔美丽的大家闺秀，说亲的人多了去了，贺颜不禁抬头看了看坐在她对面的美妇人，却忽然撞上同样在打量她的目光。曹氏望着这娇娇俏俏的小女儿，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这孩子从小体弱多病，她原本日日忧愁，如今看着她身体康健起来，性子也更加活泼，自然是心中欢喜的，但旁的烦恼却也生了出来，心中不觉更加郁气纠结，忍不住道：“你阿爹是个撵着赶着也推不动半分的犟驴，除了做他那点酸学问，通通不管，也不想着为你与真儿的将来谋划打算——”说罢把贺颜拉倒身边，整了整她身上厚的像个雪球似的的小袄，脸色露出愧疚之色：“阿娘为你置办的嫁妆尚且薄了些，何谈现下最时新的首饰和裙子……委屈你了……”

　　“阿娘——”贺颜微微一滞，心中暗叫糟糕。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原来杏娘那通话全被她母亲听进耳朵里了，她不禁有些汗颜，连忙撒娇道： “别听杏娘胡说，你知道她的性子，心里越妒忌嘴上就越毒，她是看你女儿今日实在漂亮，生气！”
　　“噗嗤——”曹氏原本还有些愁容的脸被贺颜逗得生出笑意：“你倒是脸皮厚——”
　　贺颜做了个鬼脸，楚真在旁边也跟着呵呵傻笑。母子三人正说着话，忽然外头车夫大喝一声，马车猛地一倾，急急停了下来，车里的人东倒西歪差点摔成一团。

　　“怎么了？”曹氏赶紧掀帘子看向外面。
　　“夫人莫慌，前面遇上个不看路的，险些就撞上了——”赶车的石迹是石伯的小儿子，年纪尚轻，血气方刚，看样子十分想与对方理论几句，但主人在车里，他不敢随意生事。

　　“说谁不看路呢！撕了你的嘴信不信！不长眼的狗奴！”
　　好嚣张的口气，贺颜不禁蹙眉，随着母亲不悦的目光朝外望去，见一辆围了青幔的四銮大马车横在她们的马车前面，车前坐了个面目不善的车夫，长相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怪异，眼睛细长，脸颊凹陷，两撮胡子黑的发亮。

　　不待她们有所反应，对方车上却传来一个男子不耐烦的呵斥，贺颜离得有些距离，并听不真切他骂什么，似乎也是一口一个“狗奴”骂的起劲。果然是有其主必有其奴，她想。
　　那车夫被斥的猛一瑟缩，赶紧朝着车里的人小声赔罪，末了还不忘转过头来狠狠瞪一眼石迹。刚要收回视线，却蓦的怔住，眼睛直愣愣的盯住了贺颜。
　　贺颜皱眉，朝那无所顾忌的视线一扫，便放下车帘坐回车里，声音不轻不重，不冷不热：“走吧，不要为不相干的东西浪费时间——”
　　“是——”

　　车中，正翘着二郎腿，百无聊赖的直想骂人的萧冕，忽然坐直身子掀起帐慢，循着那依稀传过来的少女清澈悦耳的声音望外瞧，可惜待他看去，对方已将帘子放了下来。
　　石迹一声不吭的将马车调了个头，绕过他们，绝尘而去。
　　“可惜可惜，没瞧见模样——”萧冕颇为遗憾的摸了摸鼻子，望着那绝尘而去的小马车，看向坐在对面的人。
　　坐在他对面的少年一身墨色锦衣，披着红狐大氅，正支着下巴，把玩手里精巧的短剑，并不理他。
　　萧冕颇有些妒忌的瞟了一眼少年手中的剑，酸不溜丢道：“我父皇对你可比对我好，这柄乌元登宝剑父皇早年使的趁手，我早就看上了却不敢向他讨，今日却便宜了你——”
　　一直坐在角落里闭眼假寐的少女闻言微微掀开眼皮，扫了一眼少年手中的短剑，颇有些挑衅道：“若是今日我有机会上场比试，现在这柄剑还不一定是你裴庭之的。”少女长相清丽，着一身利落的胡服作男子装扮，显出飒爽之姿。
　　“口气不小——”少年轻哼一声，一双好看的瑞凤眼带入几分笑意，眼尾微扬，原本少年气的模样霎时带上惊艳绝世的风华：“不服就比，我输了，剑归你——”
　　“比就比——”少女蓦然坐直身子。
　　“打住打住，孙月君，你又忘了，你是个女子！”萧冕啪叽一下打开折扇，恰恰挡在两人中间，自认风雅的摇着扇。

　　因路上那一耽搁，待马车驶到兴道坊的冯府门前时，天色已见晚。老管事站在阶下，看见从车上下来的人，赶紧迎上前：“您可来啦！再不见来，老夫人要差人去请哩！”
　　曹氏颇为不好意思，也顾不上寒暄，赶紧拉上两个孩子，随着早已候在一旁的侍婢往内堂而去。

　　冯府建于最盛之时，府中各处虽已年久，却都建的颇为精巧考究，府邸四进四出，正堂大气方正，内宅假山竹亭木桥也用了心思。穿过一条长长的游廊，一行人便在内堂前慢下脚步。
　　贺颜从前随曹氏来过一次，却并未久留，来不及仔细观察，所以第二回来也仍觉得新奇，不禁仰起脑袋看那内堂的两层小楼，一楼是普通的厅堂，二楼却似个四面通风的亭子，只用木柱支撑，没有墙。
　　“她们来了——”一道女声将她的注意力唤回来。随即，她看见几个小婢女往后退开几步，一个雍容端庄的妇人朝着她们款款走来，面上笑容和善，十分有当家主母的风范，正是她的大伯母崔氏。

　　曹氏连忙让贺颜与楚真行了礼，又朝崔氏解释道：“车夫一时行错路才耽误了时辰，实在是失礼了——”
　　“什么礼不礼的，如此见外，不过是来晚须臾有什么要紧，快进去坐吧——”崔氏笑着与曹氏寒暄两句，亲热地拉过贺颜与真儿上下打量了一番，笑起来：“可不得了，你这一双孩儿长得真是越来越好——”说罢便拉着贺颜与真儿往厅内走去。

　　厅内放了炭盆，十分暖和。但刚从冷冽清爽的寒风中走进来，那满屋脂粉香味却熏得的贺颜一阵头晕，忍不住连打了两个喷嚏。
　　曹氏蹙眉看她，压低声音轻轻斥责：“怎如此无礼——”

　　“噗嗤——”盘腿坐在左侧塌上，有着一双细长柳叶眼的妇人，捂着嘴笑了两声，声音尖尖细细，娇滴滴的，明明三十几岁模样，却硬生生带了几分小女孩的娇嗔：“三娘还是老样子，这般谨慎严苛，啊呀！你脸上是怎么了？怎的好像老了十岁，早就劝你莫要操心劳碌，女子容颜易老，要悉心将养——”
　　曹氏颇为勉强地扯了扯嘴角，并不理会她，只看向坐在上首的老太太，老太太生的富贵端庄，眉目清爽，显然年轻时也是个出众的美人，此时正半靠着凭几，坐在铺了茵褥的软榻上笑着看她们，曹氏连忙带着贺颜与真儿一齐恭恭敬敬的朝她拜了拜。
　　“不用如此拘谨，二娘有句话说得对，你就是太小心翼翼了，都是一家人随意便好——”老太太朝贺颜与真儿招招手：“过来，叫祖母好好看看你们两个——”
　　楚真十分乖巧的坐到老太太脚边唤了一声“祖母——”，贺颜便站在他身后，笑着朝老太太福了福身，不卑不亢亦十分乖巧。
　　冯老夫人满意的点点头道：“三娘教养的不错，看着便是大方识礼的孩子——”说罢，又拉着真儿问了两句读书识字如何，最后从袖中掏出两个绣线精致的豆青色荷包递给他们，里头沉甸甸的，想是装了一把金豆，这是大户人家逢年过节经常拿来打赏孩子的礼物。
　　“祖母！”忽的一声脆生生娇滴滴的呼喊，终于将众人的注意力从贺颜与真儿身上移开，看向了门外。
　　未见其人，已闻其香，贺颜只觉一股甜香的气味扑鼻而来，仿佛夹杂了桃花香粉、豆蔻油、红雪胭脂以及一股不知是什么的香味，真真五味杂陈，害得她又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眼角余光仿佛瞥见一个穿着水红色袄裙的女孩子从她身边翩翩而过，一头扎进了老太太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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