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庭望翠，翠如流

　　到底没舍得将她捆到祠堂绝食，贺颜十分感激与她晓之以理的大伯父，被他一顿训斥，反倒觉得比以前亲近了不少。这半月，她便乖乖将自己禁足府中，非常自觉的对外称病谢绝一切外出，连她母亲也给她骗过去了。

　　半个月禁足并不是随口说说，而是因为离除夕正好半月，今年冯家喜事盈门，三房难得聚齐，老夫人便让大夫人崔氏张罗，三房所有人在祖宅一起守岁过除夕。一晃眼，除夕便到眼前。

　　冯府上上下下焕然一新，门前匾额、石狮都被擦拭的一尘不染，挂上了崭新的灯笼，院子里阁楼水榭全部重新修整了一番，连府里的仆从婢女也都穿上了新衣，过年的气氛越来越浓。崔氏领着乔氏和曹氏打理前后，倒也和和气气热热闹闹，楚真楚饶这些孩子更是许久不曾遇到这样热闹的年节，又开心又吵闹。反倒是原本贪玩的敏月这几日安静不少，整天跟在贺颜身旁，她走哪她便跟哪。
　　贺颜十分奇怪的看了一眼此时正挨着她坐在榻上，拿了她架子上的书认真翻看的冯敏月。
　　“看得懂吗？”
　　“当然——”冯敏月点点头，颇有样子的将书翻过一页，读的趣味盎然的样子。
　　“……”贺颜沉默的看她半晌，问：“书上讲的什么？”
　　敏月不悦的抬头看她：“你自己拿去看不就知道了——”
　　“……”贺颜犹豫片刻，最终还是选择了闭嘴。
　　她想，若是此时她告诉冯敏月，这本是医术，她翻到那几页上头记得是如何医治男性“隐疾”，冯敏月一定会哭天抢地的说她欺负她，说不定气急了还会挠她，大过年的她可不想破坏这么美好的气氛，随她去吧……

　　冯敏月不爱读书，也不识几个字，这她是知道的，只不知这两天小妮子哪根神经搭错，竟然喜欢黏着她一起读书。
　　仿佛感觉到贺颜一直往她身上飘来的好奇目光，冯敏月终于装不下去了，将书往榻上一扔，鼻子哼哼的说道：“看我做什么，人家就不能做一回知书达理的雅人嘛，哼，又不是只有她冯蔚湘识字，她一回来，祖母都不喜欢我了，你看她那眼高过顶的样子，真把自己当仙女似的了——”

　　“啊——”贺颜恍然大悟。所谓同是天涯沦落人，敌人也能变友人，从前这小丫头样样都要与她比一比，生怕被她高一头，如今却惺惺相惜起来，原来是这个道理。

　　在冯敏月眼里，她与自己都是被冯蔚湘看不上，被祖母忽略为路人的“小可怜”，自然是要同气连枝站在一条阵线上的。

　　冯蔚湘是大伯父的幺女，行三，年纪比她与冯敏月大上一岁，就是那个传说中颜色动云州、才名惊世人，让过府来做客的各位女眷都忍不住好奇打听的小美女。贺颜对她的大名如雷贯耳，也是十分好奇的，三天前，冯蔚湘终于在其长兄冯楚阳的护送下，携云州冯府老少、家仆护卫一起回到了都城昭梁，准备在昭梁修整一个月后，再举家随冯寻山赴范阳府上任。

　　头一次见到冯蔚湘时，着实让包括贺颜在内的几个女眷惊艳了一把。连乔氏那么嘴上不饶人的，也挑不出什么不好的，酸里酸气的说了句湘娘真是招人喜欢，便皮笑肉不笑的将女儿往自己身边拉了拉。

　　看到了冯蔚湘，贺颜便也不难理解为何每次提起她，祖母和大伯母都是一脸骄傲的模样，看得出来不论是祖母，还是大伯父大伯母，都对她寄予了很高的期望。这年头，女子自然不指望建功立业，对她的期望无非是将来高嫁世家贵族，从而光耀门楣。就好比，她们姑姑，也就是冯寻山、冯望山、冯虚山三人唯一的妹妹，冯若水，就嫁的极好，年少嫁给忠毅伯府世子林恭，如今已成为忠毅伯夫人，儿子也顺利承了世子之位。

　　想到这里，贺颜不禁有些纳闷，这位姑姑的存在感着实低，她都差点忘了有这么一个人，直到前日冯蔚湘回府，昨日这位姑姑才前后脚的上门来看望祖母，好似算好时间似的。贺颜悄悄听曹氏与阮娘说过，这位姑姑一向埋怨家中兄弟没出息，极少回来走动，但凡回来娘家一次，也只亲近老夫人和大夫人，对二房、三房的人总是爱理不理的样子。

　　“自命清高——”贺颜从她母亲嘴里听到一句极为不屑的轻哼。

　　清高，的确是有的，教人不好亲近。当贺颜与敏月被唤了去内堂花厅，第一次正式见到这位姑姑，她们也深深感受到了来自这位姑姑的冷淡疏离。倒也不是针对她们的，只是冯若水长得便是一张清冷美丽的脸，又不苟言笑，仿佛从骨子里便淡淡的，乍一看还真有几分神女一般高高在上的气质。如此，她便也知晓姑姑为何尤喜爱冯蔚湘了，这么一看，冯蔚湘简直就是一个“小冯若水”，都是清清冷冷又十分美貌的。

　　贺颜与敏月并肩走进花厅时，老夫人正与蔚湘和眷青言笑晏晏的说着话，冯若水与大夫人崔氏挨着坐在案前，轻声细语的不知在聊什么，乔氏和曹氏有些遭了冷落，尴尬的喝着茶。
　　敏月见这场景，也不似以往那般娇气的直扑老夫人怀里去了，反倒紧紧跟在贺颜身旁，贺颜怎么做，她便跟着怎么做，规规矩矩的一起给老夫人行礼。

　　“快起来罢，昨日你们姑姑不提前知会便冒冒失失登门来了，倒忘记与你们正式见一见——”说罢看向席上的冯若水，故作嗔怒，却掩不去宠溺的笑：“往后，你们可别学了你们姑姑这般没规没矩——”
　　两个小姑娘不好接话，便朝冯若水乖巧的施了施礼，冯若水也淡淡一笑，不言不语。场面一时冷清，不过这位姑奶奶向来性子冷，大家也见怪不怪。

　　敏月与贺颜施了礼便各自坐到了自己阿娘身边去，入座后乔氏便拉着敏月轻声嘀咕，也不知在说什么，冯敏月一听便噘起嘴，满脸的不乐意。乔氏见她不争气，轻轻拧了下她的胳膊，她这才不甘不愿的站了起来，朝冯蔚湘走去。

　　“二姐姐，这是敏月送你的礼物，姐姐不要嫌弃——”小姑娘一边说着话，一边僵着身子不怎么自然的朝冯蔚湘看了一眼，微微动了动嘴角，算是腼腆一笑。
　　冯蔚湘原本与老夫人说着话，一时有些愕然，便接过敏月递来的香囊，轻声道了句谢。一时，厅中的人便自然停下说话，瞧着她们。

　　乔氏抿嘴一笑道：“我们敏月这傻孩子呀早几天前就在准备这香囊了，说是一定要自己亲手绣的才有诚意，紧赶慢赶的差点把眼睛熬坏了才绣好，湘娘可别嫌弃她绣工差，你们姐妹往后多亲近亲近才好——”

　　冯蔚湘站起身朝冯敏月微微施礼道：“三妹妹有心了——”，便重新坐回座位上，将香囊交给身旁的侍女，吩咐了一声要仔细收好，这才朝冯敏月展颜一笑。这一笑，当真光风霁月、清新脱俗，看的冯敏月都傻了眼。

　　贺颜在一旁看的赏心悦目，也没注意到曹氏的脸色，倒是对案上的几样点心十分感兴趣，其中一碟金乳酥奶香味比誉芳斋的单笼金乳酥更甚，甜而不腻，好吃极了。
　　贺颜捻起一块，正往嘴里送，谁知乔氏忽然看向她，一脸笑意，拔高声音问道：“贺颜准备了什么礼物呀？”

　　贺颜咬着半块金乳酥，着实一愣，看到一屋子人将目光望向她，她便斯斯文文的放下手里的点心，仔细的用帕子擦擦手，才笑盈盈的看向冯蔚湘，大方道：“贺颜粗手笨脚，不像三姐姐心思细准备的这样周到，二姐姐莫怪罪，等正月里我带姐姐去逛东市最好玩最好吃的铺子全当赔罪，好不好？”稍显孩子气的话，倒让老夫人与崔氏笑起来，冯蔚湘也跟着微微一笑，点头道：“好——”

　　冯眷青在旁看了好一会儿热闹，忽然慧黠一笑，起了捉弄人的心思，她本就看不惯乔氏做派，此时便不嫌事大的说道：“祖母您看罢，我就说了家中就属湘娘最招人疼，连三妹妹也是对她不一样的，绣的香囊只有她独一份——”

　　“眷青——”崔氏不赞同的看她一眼，却不好说什么。这乔氏的确是没脑子，明眼人都看的出来，她是想在老夫人面前让她女儿装个乖卖个巧，顺便再寒碜一下旁的人，这做派实在上不了台面，教人看轻。

　　乔氏闻言顿时脸色一僵，尴尬的拿出帕子印着鬓边厚厚的脂粉，才幽幽道：“哪里的话，眷青的那份自然也准备了的——”说罢，愣了愣，又补充道：“贺颜的也是有的，只不过我们敏月绣工生疏，绣的慢了些，改日绣好了一并给你们——”
　　“那便多谢三妹妹了——”眷青笑着答应下，还朝贺颜点了点头，好似一条阵线的战友似的。贺颜不敢不领情，回她粲然一笑，便埋头喝水不再说话。

　　叫冯眷青这么一打岔，厅中气氛便不怎么热络了，乔氏没坐两盏茶功夫，便推说有事要忙带着冯敏月走了。冯若水与冯眷青也早早辞别，打道回府。除夕将至，已嫁做人妇的，自然不能似闺中做姑娘时那样清闲。

　　待到除夕夜，冯府上上下下围坐一起吃年夜饭，倒也十分热闹欢喜，崔氏行事稳重周全，特意准备了用红色丝线串的铜钱，每个孩子都有一串，连府中下人的孩子也都一并给了，另有简单的酒水点心摆了小桌放在隔间，让仆从婢女晚些也坐下吃一吃，阖府上下感恩戴德，个个喜不自胜，更是暗暗下决心要忠心不二。一时间，冯府上下一派喜气洋洋。

　　贺颜是头一次在祖宅过年，前两年在自己家过，虽然也颇为温馨，但人口少总是显得冷清些，也没那么多讲究，今年府中热闹，又恰逢喜事，自然操办的尤其体面。

　　吃罢年夜饭，崔氏等人在屋内准备守岁的酒水、糕点、果品，冯寻山兄弟几个陪着老夫人喝茶聊天，冯楚阳便带着几个弟弟妹妹燃爆竹。
　　院内点起高高的火堆，几个孩子将劈成短截的竹竿往火堆里扔，竹节在火中烧的噼里啪啦作响，迸出一阵一阵的小火花，火光印的每个人脸上暖烘烘，透过院墙和大门，把整个府邸都照的亮堂堂喜洋洋，真正是爆竹声中除旧岁。

　　崔氏看了一眼冲在最前面歪着脑袋仔细观察的贺颜，莞尔一笑，朝曹氏道：“从前以为阿颜性子柔弱，还怕她以后出了阁受欺负，如今看来却是活泼的很，我看晚上就属她最忙，里里外外跑了好几圈了——”私下与曹氏说话，她便也唤了贺颜的小字，更显亲近些。
　　曹氏噗嗤一笑，也是忍俊不禁，她不好意思说，自己也是头一次看到女儿这副孩子气的模样，想来是因为人多热闹吧。

　　燃过了爆竹，贺颜四处好奇张望，一会儿看看高案上的“万年粮”，一会儿摆弄下“压岁盘”。
　　忽然“咚咚——”两声，新年的第一声钟鼓声从高高的鼓楼上传来，沿着街巷渐次传递，霎时间昭梁城钟鼓齐鸣，子时到了，大人孩子纷纷站起来，晚辈向长辈行礼，奴仆向主人扣头……
　　贺颜愣愣的看着眼前的景象，这千年前盛世烟火辉煌，阖家团圆共贺新禧，暖融融的，消却了心头最后一点点冰凉。
　　看着看着，她眼眶有些热，退到一边，抬头静静的望着冬夜的星辰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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