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都是债（重生）

　　亭内，两人一番假意逢迎后，瑾王的神色突然严肃了些，道：“怡儿，其实我今日叫你过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江怡疑惑地看着他，瑾王顿了顿，继续说：“自你说了父亲的事，我一直记在心上，这两日机缘巧合，遇见一位司农寺的旧人，谈及当年之事，觉得颇有些不对之处。”

　　瑾王凝重道：“你父亲很可能是被冤枉的。”

　　江怡听他说出“父亲”二字，心中便凉了半截，机缘巧合？瑾王再不受宠也是皇子，当年知道内情的官员，权位大的官官相护，权位小的缩头缩脑，竟还有人敢向他提当年的事，骗傻子呢？

　　江怡记得清楚，父亲出事，是在建中十五年夏，也就是现今三年前，那时，她刚满十二岁。

　　父亲江知卓是寒门出身，通过科考做的官，被分配到司农寺不起眼的上林署，多年也不过是个七品小官，但江父办事认真，为人和善，家中夫妻和睦，子女纯孝，日子过得也算美满。

　　哪知天有不测风云，一日江父休沐，江府众人和乐融融之时，门外突然闯入大队禁军，将府中团团包围，男女老少皆不准出。

　　禁军搜寻一番后，将江府众人聚在一处看守起来，还说要拿江父去大理寺审问，江父不明就里，却也问心无愧，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叫家人们安心等他回来。父亲从未骗过自己，于是江怡深信他无罪。

　　直到三日后，大理寺的判决下来，江府众人惊慌失措，江怡这才知道，宫中出了变故，圣人大怒，父亲已被斩首示众。

　　江夫人听到消息惨叫一声，当场就晕了过去，那前来宣读旨意的官员面不改色，将江府众人的命运轻飘飘地读了出来：“……犯官家产尽数充公，家仆良籍遣散，奴籍变卖；犯官直系亲属，十五以上同罪，十五以下，女子入教坊司，男子流放肃州。”

　　魏国不倡导酷刑，直系亲属被连坐，已经算是重罚。江怡年纪虽小，也知道父亲是犯了大罪，但判书含糊其辞，她不明白父亲究竟犯了什么事。

　　“直系亲属十五以上同罪”，江怡的祖母走得早，唯一的姑姑已经嫁人，如今江父一脉只有五口，判书一出，她的祖父和母亲都要被杀头。

　　江祖父深知儿子品行，挺身站在孙子孙女前，询问传旨官员儿子究竟犯了什么事。

　　那送旨的官员出自大理寺，见他此刻依旧镇定，也有些刮目相看，这事算是宫廷丑闻，判书上多有遮掩，那官员借喝茶为由，只留下江父直系三人，关上门，才告知他们宫中究竟出了何事。

　　当今圣人已过不惑，近几年身体越发不好，他子嗣单薄，仅有五子四女，三年前，德妃娘娘生下五皇子后，后宫一直没有新的皇子皇女出生。

　　直到去年冬季，德妃肚里又传出喜讯。
　　她是当朝太傅徐睿幺女，十六岁入宫，如今也不过二十出头，比起早前就入宫的皇后刘氏与贵妃花氏，德妃娘娘要年轻很多。

　　圣人宠她，一宠就是七年，此次又有了喜，德妃在后宫中更是风头无二，谁知，她养胎养得好好的，突然就失了孩子。

　　三日前的夜里，睡梦中醒来的德妃忽然腹痛不止，身下开始大量流血，等太医来看时，已成定局。

　　那流出来的孩子已经有了形状，隐隐可见是个小皇子，圣人勃然大怒，责令彻查此事，查来查去，最后发现德妃房中昨晚用过的冰块残液里居然含有麝香。

　　宫中贵人夏季消暑用的冰，是由上林署负责存储分发，但中间道道环节，牵连之人甚多，大理寺的人审来审去，查不出究竟哪个环节出了疏漏，大家心知肚明此事与后宫争宠脱不了干系，却不敢没有证据就向娘娘们问罪，推来推去，最后将罪过定在了江父这没有背景的寒门小官上。

　　前世，江怡托瑾王查明真相，最后得知，当年之事，是皇后刘氏不满德妃得宠，才暗中陷害，于是江怡进宫后，对已经是太后的刘氏恨之入骨。

　　瑾王替她查明真相，又替她父亲翻案，为她恢复良家身份，他做这一切，或许是为了取得江怡的信任，但终究是帮她做了最想做的事，直到今日，江怡也不会否认，前世瑾王对她有过恩。

　　但瑾王给她一分，就要从她手中收走三分，恩仇相抵，终究还是仇占了上风。

　　而当她一改前世性格，对瑾王虚情假意，也不再将瑾王当做救世天神时，瑾王却还是向她提起了父亲的事。

　　江怡当然知道父亲是冤枉的，她曾费尽心思报复，用同样的方法，借夏季降温用的冰块，将太后毒杀在寝宫，她做的漂亮，一点证据都没留下，但既然江父已经平反，她的身份众人皆知，自然都能想到，是谁会用这样的方式毒杀太后。

　　而今，她马上就要去将军府，瑾王此时提起江父的事，无非是觉得一个王妈妈，再加上他自己，还不够掌控江怡，便又加上了新的筹码，江怡一生苦难皆始于此，若将此事捏在手里，就不怕她将来会不听话。

　　江怡心想，瑾王实在多疑，枉费她这几日陪他做戏，演了许久倾慕他的模样，瑾王竟是一点也没放松警惕。

　　但江怡早已下定决心，这辈子，绝不会再欠瑾王半分，也绝不会让他再利用一次。

　　亭内一时沉默，瑾王说完后，没有得到江怡任何的反应。

　　许久，她叹了口气，看着面前风姿卓然的瑾王，淡淡道：“父亲虽出身寒门，但为官清廉，素有一身傲骨，绝不会做谋害幼子之事，我从未相信过父亲有罪，但天命昭昭，江家一家五口只余我一人，即便为父亲平反，也于事无补。”

　　她直视瑾王，目光平静，说出这番话时，不卑不亢，语气毫无波动，比起这几日动不动就含羞带泪的样子，恍若两人。

　　瑾王没有得到预期的反应，愣了愣，听她这意思，是已经认命了？但据他查到的消息，江怡在教坊司时学习技艺时，刻苦用功，对自己十分狠得下心，为了争得花魁，几乎是彻夜练习，才有了名动长安的那一舞。

　　一个连落入乐籍都没有自暴自弃的人，怎么会对自己父亲的冤案如此淡漠？更何况，若能为江父洗脱冤屈，她脱离乐户便是名正言顺。

　　瑾王微微垂目，思索片刻，语气冷了下来，问道：“怡儿此言，是不愿再追查旧事？”
　　父母于她有生养之恩，明知父亲受冤屈而不追查到底，实在有些凉薄。

　　“不错。”江怡神色认真，“既然于事无补，便不再费这些心神，相信父亲母亲在天之灵，更想看到我平平安安的活着。”

　　她一向娇柔怯弱，如今突然露出这样一副平静中带着些许厌世的模样，实在让瑾王不得不在意。

　　听完江怡的话，他不由自主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凤目中闪过一丝阴鸷。

　　于事无补？逝去的亲人回不来，但活着的仇人却还在洋洋得意，他岂能容那些人开心畅快？

　　瑾王心想，江怡不争，因为她明白，她的仇人与她地位天差地别，她争不起，但他要争，用尽全力争，直到将仇人都踩在脚下，叫他们再也笑不出来。

　　此刻，瑾王眼中才真真切切有了面前的这个小女子，她虽柔弱如蒲草，但也努力将自己长一束，顽强如斯。

　　突然，眼前男子张开修长有力的手臂将她包围，清淡的体香传来，江怡一愣。

　　瑾王将她搂在怀里，一下又一下抚着她的背脊，强势又温柔，她的小脸被按在瑾王的胸膛上，甚至能听见他稳健的心跳。

　　“怡儿，我知你顾虑，你且放心，终有一日，我会为你讨回公道。”他的声音又低又沉，隐隐带着些狠厉。

　　江怡不知瑾王心中所想，但也明白，自己触动了他的心事。

　　她没有作声，乖巧地靠在瑾王怀里，闭上眼睛，感受着他小心翼翼的安抚，心中莫名升起一股酸涩。

　　重生归来，她努力不去想前世在瑾王身边的点滴，即便前世是他在逢场作戏，习惯却也已经深入骨髓，再被拢入这具怀抱，她只觉得熟悉。

　　很快，这小小的酸涩就被她藏了起来，就如她一直在隐藏的，对瑾王的恨意。

　　这个男人狠毒多智，即便江怡重生一回，也不敢说自己现在就可以当他的对手，若是被他察觉到自己心中有恨，以她目前的处境，恐怕再难翻身，于是她将那些情绪都收了起来，只当自己是真的十五岁。

　　眼中有泪涌出，是装腔作势还是真情流露，连江怡自己都分不清了。

　　瑾王替她拭泪，却怎么也擦不干净，无奈叹了口气，只好将她搂得更紧了些，任由她的泪水浸湿自己的外衣。

　　此时他才确定，江怡不是不恨，而是将一切都藏在了心底，倒也与他同病相怜。

　　“怡儿莫哭了，你且等着，善恶到头终有报，那一天不会太远。”

　　由他来说这句话，不禁让人有些啼笑皆非，但这些话，瑾王前世从不曾与她说过，或许他此刻是有几分真心，但江怡一朝被蛇咬，实在不敢再轻信半分。

　　“奴家记住了，一定会谨言慎行，平安从将军府归来，此后，便只为王爷一人弹曲。”

　　她这话说的有几分孩子气，瑾王心中一动，许久都未曾答话，直到江怡止住了眼泪，想要离开他的怀抱，却被他用更紧的力道锁在了怀里。

　　“好。”他哑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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