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春深

作者:不及一默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意不尽 (14)


      终于放榜,常敬霆三场连捷,从万余考生中脱颖而出,高中头榜头名。常世良大喜过望,在春风得意楼宴请主考及其他贵宾,席中叫了多个局,撇开听雨轩都是当红倌人。

      酒气衣香,燕语莺声,姑娘们眉目递情,抱琵琶和弦一齐唱起开篇。

      常敬霆闷不做声,不刻便喝得满面醺醺,常世良担心出事,命姑娘们上前代酒。常敬霆的诗流传秦淮,因有一首写的是美人更是红楼女子,姑娘们拜读后皆心生倾慕,殷勤满满地围过去。

      常敬霆醉了,忽然看见心上人,热泪从眼眶中直溢出来,一把抱住她,“我原谅你了,不,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能给你想要的一切。”

      羡慕夹着嫉妒的目光纷纷投来,这位美娇娘千欢万喜,根本没听清常敬霆在说什么,羞得将脸埋进他的胸膛。

      .

      清早,大门外爆竹连天,妈妈早已准备火盆让金凤姐跨过来去去霉运。大家纷纷上前问好,金凤姐忍不住大倒苦水,絮絮叨叨,每句开头必是脏话,把她的相好县丞老爷骂得畜生不如。

      金凤姐似乎猜到了什么,就上两回来的神秘金主对棠儿大加盘问:“丫头,那位四爷是不是太子?”

      棠儿不便透露玄昱身份,以头疼搪塞过去。等金凤姐离开,知忆伸手探上棠儿的额头,略一犹豫,小声说:“昨晚,小水仙的客摆四双台,常敬霆来了,带的是林云娘,听说就这几日,他在邀月阁花下几万银子。这样豪气的客就跳槽了,若被金凤姐知道也许要骂,你先想想怎么应付。”

      闻言,棠儿嫉妒不已,目中雾气凝聚,视线模糊,“银缸斜背解鸣挡,小语偷声贺玉郎,从此不知兰寡贵,夜来新惹桂枝香。金榜有名,美人在怀,他自该春风得意,我才不消担心,抬脚走人就是。”

      晌午的阳光透窗而入,地面晃晃明亮。知忆面露忧色,端起药碗给她,“瞧着常敬霆对你百依百顺,这才几天就另投他怀,原也是个耐不住半分寂寞的人。”

      棠儿蹙眉喝完药,情绪得到缓冲,平静地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天涯路远,各自安好。”

      知忆接过药碗顺手搁下,温言劝慰道:“再难受也要顾着身体,人都是这样,到了自己这里就看不清了。”

      .

      天近黄昏,院里传出呜呜痛哭声。自杜若被张超拐走,跟着是小蝶嫁人,再是月娥也有人赎身,金凤姐一直在张罗,要添新人。两个小女娃是孪生姐妹,年约十一二岁,似懂非懂,吓得埋头嚎哭,惹得金凤姐一阵不耐心烦。

      妈妈笑着拿零嘴来哄,无奈两人吓傻了,哭得越发凄惨。这么小还不知道反抗,金凤姐也就不打了,看着哭哭啼啼的两人竟动了恻隐之心,叹息一声进到正厅。

      棠儿从小翠口中得知此事,突然明白自己该做些什么,找金凤姐谈判道:“出个价,我家缺两个丫鬟。”

      金凤姐定神看了她片刻,把眼皮一翻,懒懒地说:“这世道就这样,你能救几个?”

      棠儿只感胸膛内异常难受,一如当年被妈妈用鞭子抽打,坚定地说:“谁也无法改变这个世道,能改的只有自己,过去的我无能为力,而现在,我要尽力而为。”

      金凤姐打鼻孔里“嗤”了一声,没好气道:“十万!”

      棠儿把一双眼睛仔细打量她,意态闲闲道:“你能拿到多少?”

      金凤姐气得一下坐直,板起脸孔道:“我说丫头,我刚从大狱出来心里够烦了,你别跟我唱反调行不行?”

      棠儿的神色宁和自若,“你有没有想过,将来你老了,谁会愿意经常买点东西去看看你,陪你说几句贴心话?”

      金凤姐被她说得心虚,重新靠回软榻,“人市上的小丫头要买多少有多少,打明日起我天天去逛,看你有多少银子跟我抬杠。”

      棠儿不再多言,长裙一曳,翩然的身影已经出了门外。金凤姐知道她脾气倔,认定的事一定会去做,跟着去到院里只找她要了四百两银子。

      上了马车,两个小女娃跪在棠儿腿前哇哇大哭,不住恳求道:“求姐姐大发慈悲,放我们回家吧!”

      看着那两张相似度极高的脸,棠儿只是漠然,“起来吧,我不会放你们回家。”

      话音犹落,两人哭得愈发凄厉,惨白的脸满是泪痕,带着无尽悲痛惶恐,重重将头磕下去。

      这一刻,棠儿想起了自己,及笄妙龄,分不清到底算不算被迫,就那样走上一条不能回头的路。尽管那条路注定孤独,但自己无需像天下千万女子一样以嫁为命,终身禁锢在一座宅院中。

      棠儿等她们不哭了,清脆地启齿道:“金凤姐说了你们的事,家中困难还不至于饿肚子,若是回去,谁能保证不会被再卖一次?一百两就将你们卖了,这种父母以后不要来往。我买了你们做丫鬟,你们好好干活,将来手里有银子,托人送几个回去就算报答养育之恩了。”

      .

      离开江宁前,常敬霆的内心如有狂风在肆虐呼啸。他的情如泉涌,疯狂想着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她的蛮横,她的毫无道理,甚至生气时的拳头……

      他又后悔了,甚至可以冰释前嫌,无条件原宥她。五万两而已,到底只是个爱钱的女人,既然这么喜欢又何必计较呢?

      他想去见她,只求那个势力的女人能看在钱的份上与自己重归于好。

      多可笑,情的代价竟要摒弃自尊,而她不过是个有钱就能相好的卖身之人而已。他笑了,颓然坐回椅子上,真该死,这个可怕的念头真该死!

      多数人眼中她只是玩物,而她是否存有自知,还是继续沉溺在玩弄感情,用小聪明套取钱财的游戏中?

      终于,因念生痴,因爱生恨,嫉妒向他体内灌入源源不断的愤怒。他恶毒地希望她尽快老去,如艳红的牡丹花,在盛放过后速速凋零。她因贪婪而丑态百出,会见识到这时间最轻蔑冷漠的目光,往后,她是死是活,快乐痛苦,再也无干!

      .

      百般踌躇过后,常敬霆还是来到听雨轩。

      和风微醺,带入满室花香。棠儿的手臂倚在窗沿上,泪水无声迸出,情果然是这世间最能伤人的东西,看不见血,却能令人痛不欲生。

      只要迈入这道门槛就能见到她,常敬霆眼眶一热,很多事在脑海中逐一清晰,“你总是不讲道理,就像是我辜负了你。”

      举目而望,梨花落尽,雪白的花瓣铺得一地无隙,年年复复,如此这般倒也不应感到叹息。她的泪水潸潸落下,声音荏弱而沙哑:“是我没有遵守规则,身在烟花柳巷,公子付出一分钱财,我当偿还两分情意。”

      常敬霆心中生痛,脸上浮出悲切怅然,“何必惺惺作态,你的客人都是家财巨万,我和他们同属一类,死心塌地,争先报效。我不算花丛老手,你也不见得精算老辣,过去如何待你是我自愿,何谈偿还一说。”

      与其大度,棠儿情愿他如上次那般发泄情绪,至少自己的心不会被歉疚折磨。

      得不到她的求软回应,常敬霆沉默许久,将复合的念头彻底打消,真诚地说:“那日的话太重,你别放在心上,感情也是一种博弈,先爱的人早就输了。我是害怕寂寞,眼神和行动时刻都想追随你的狗,而你享受独处,正是那只优雅的猫。”

      仿若有数不清的芒刺蜇在身上,棠儿万分难受,感觉每一寸皮肤都在灼痛。

      唯美不过初见,相思不过昨日……

      常敬霆的心剧烈绞痛着,终于将那几个字说出口:“我走了,此生,不见。”

      他竟用了“此生”二字,棠儿抑制不住悲伤,泪目望向珠帘,盼望又拒绝他能出现在面前,心绪复杂至极。

      那道影子消失,脚步声也跟着听不见了,棠儿定定坐着,可灵魂已经冲出门外,卑微地企图抱住那个离去的人。她想象着自己抱住了他,而他也心软地原谅,他们的心会在这一瞬间靠拢,疯狂拥吻,誓言永不相弃。

      可是,浮生梦短,一时甜蜜过后她该如何面对未来?

      棠儿想起钱塘才女苏小小,微颤着手指拈起墨锭,颤颤下笔: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

      千家养女先教曲,十里栽花胜种田。不眠的秦淮河灯影靡丽,画舫轻摇而来,歌女们弹琴唱曲,朝岸上公子回眸勾笑,一张张惊艳或娇俏的面孔闪过,顺着水流芳踪难觅。

      玄昱知道常敬霆来过,只坐了片刻,见她喝完药便离开。他绝非不想多待,相反,他喜欢这样静静陪在她身边,哪怕不发一言,只要距离较近就会满足。

      这种迫切入迷并未影响玄昱的理智,他清楚地知道,此刻的她很难过,任何一句应付,勉强露出的笑容,这些都在耗费精神心力。他必须拥有绝对的耐心,一寸一寸,一点一点靠近。

      前脚离开,白川立刻有消息报过来,玄昱心中一紧,立时回到听雨轩。果然,那个尚在病中,一脸萎败之色的女人,此刻正靠在一个相貌猥琐的男子怀中。

      玄昱一时热血奔涌,一时又如坠冰窟,眸光朝前凝望,大步而去。

      待他再次离开,棠儿发疯似的将身旁的男子赶走,情绪激动过后,无力地将脸贴在桌上,心中空荡荡的无所依托。绵绵情意,幢幢画面一帧一帧涌上脑海,她满腔眷念,一下感觉心向往之,一下又心如死灰。

      不到一刻,玄昱回来了,带着探究的眸子深视棠儿,她静静趴在那里,仿若失去了身体内的尽数力量,娇小而柔弱。

      棠儿撑起身子坐好,泪目仰视着他,鉴辨他的愤怒并不深,勉强一笑道:“我乃带病枯容不便伺候,四爷哪天若再想起,想来便来,不送。”

      未关严的两叶蝉翼纱窗发出规律的窸窣声,仿若风中的麦田,整片过往,青涩韶华,一浪一浪漾动翻伏。

      绵长的思想脱逃后,玄昱的语气暗哑低沉:“你对常敬霆也是如此?”

      他高高伫立在眼前,仿若一尊无悲无喜的神邸,棠儿情绪毕露,脸上悲伤分明,“我喜欢他。”

      色授魂与,心愉于侧,这份短暂的感情能有多深?玄昱深邃的眸子里微蕴着苦涩,语气自然:“你喜欢他,我喜欢你,这很公平。”

      棠儿目光漠漠,心中经过万重挣扎,唇角浮出一丝惘然的笑,“三年前,你送我回听雨轩的那个晚上,我受了打痛得快要死去,玄沣毫不怜惜地覆在我身上,任我如何哭求也无动于衷。穷人必须忍受饥饿,白眼,轻薄,精神和身体的双重羞辱,我试过一头撞上柱子,可决心不够坚定。后来我想开了,破罐子破摔,心甘情愿,尽力让自己对身上的每个男子都存着满腔感激。”

      她的话锥心刺骨,玄昱面上平静,心却再次遭受凌迟。如果说,过去的她像是被飓风刮倒的麦苗,而他会用爱和双手去呵护她,将她受伤的心安置在莲台之上,朝朝暮暮,虔诚供养。

      棠儿悲凉地笑了,双目一下子变得血红,“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我不算这天底下最精明的妓,但绝对是领悟能力最快的。我用最短的时间学会如何痴声娇气去哄人,用这身好皮囊,从内到外的柔软来骗取金银。高矮胖瘦,樵夫流民,只要给银子,我都会尽了好本事,这些毫无半分勉强。你刚才的话,我能判定为,你也想要我的身子对么?”

      玄昱看着字字泣泪的她,一下明白了很多事,心绪在搅动,嘴角却是无由平静,“若说不想要你的身子,很明显是假话,你做生意精明,老九也没把你当做摇钱树。你说这些无非引我难受,可惜打错了算盘,你当我是谁,觉得我应该为当年的事内疚么?”

      应该么?苦涩的笑意自棠儿嘴角缓缓扬起。她突然激动,笑得发髻都松散开,一头青丝摇摇欲坠,“要我是简单一句话的事,太子何必弄得这么麻烦?”

      她骤然止笑,微颤着指尖去解盘扣,艰辛酸涩地发言:“得到你想要的,如果可以,请放我一马。”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钱堂歌妓苏小小乘车出游,巧遇才子阮郁的青骢马失惊,两人因此结缘一见钟情。苏小小以此绝铭志,后迫于时势身份不能与阮郁厮守,积忧成疾,病殁后葬于西泠桥畔。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4284386/14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炸TA霸王票
    地雷(100点)
    手榴弹(×5)
    火箭炮(×10)
    浅水炸弹(×50)
    深水鱼雷(×100)
    个深水鱼雷(自行填写数量)
    灌溉营养液
    1瓶营养液
    瓶营养液
    全部营养液都贡献给大大(当前共0瓶)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更多动态>>
    爱TA就炸TA霸王票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