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春深

作者:不及一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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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不尽 (1)


      正值日落时分,十里秦淮水光摇曳,调弦试音,琵琶琴瑟之声不绝于耳。

      这里商贾云集,儒学鼎盛,又是天下闻名的销金窟,众多文人墨客留连忘返,思想逃遁之地。

      几乎每天都上演着不同的“爱情”故事,比如倾城之貌和富商大贾一不小心深情对视,与君初相见缘分前世定,或者某位国色天香的小姐与王贵公子以诗结缘互许终身。

      听雨轩纷华靡丽,宾客满堂,丫鬟们端菜送酒,踏着轻快的脚步楼上楼下忙个不停。

      此时,金凤姐目光灼灼地盯着桌上的六只大金元,心中早已乐不可支。

      玄昱穿一袭月白箭袖长袍,手指有意无意轻击案面,淡然问道:“棠儿姑娘现在有多少客人?”

      金凤姐鬓如刀裁,发间簪一朵大红绢花,极力敛起平日待别客的谄媚,“这哪里数得过来,丫头兰质蕙心乃花魁榜首,客人自然多。”

      “素日都是这般忙?”

      各行有生意门道,红楼里晾着客人的法子行话称“干煎甲鱼”,也就是叫客人干等。熬得客人腹热心煎又万般无奈,若他真有诚意,再使两冷一热的路数。姑娘们的态度必是若即若离,前两回爱搭不理,第三回又热情满满,弄得客人如获天恩,受宠若惊。

      金凤姐见此人气度非同,不敢怠慢,迟疑片刻才说:“可不是嘛,忙得不行,爷来得不凑巧,她今日赴的是江宁府的宴。”

      玄昱嘴角似带着几分淡淡笑意,“棠儿姑娘自小跟着你?”

      “她是十六岁才进我这听雨轩。”

      金凤姐混迹欢场数十年,一双眼睛透着老辣,跷足在春凳上坐下,笑着开了话匣子:“这二月生的丫头哪有好命,瞧模样是个金枝玉叶身,终也逃不过蓬门荆布命。丫头敏而好学,诗词歌赋无所不通,过去再苦,如今终也好过了。”

      “咕噜咕噜”铜壶中的水响了。

      烹茶的侍女神色恬静,肌肤白皙如瓷,仿若画中走出来的美人儿,单手拂袖,熟练沏茶奉上。

      玄昱接过茶托,缓缓用碗盖撇开茶叶,嗅着茶香却一口不碰,颇有兴致地拖出一声:“哦?”

      金凤姐从怀中抽出帕子一招,示意丫鬟们退下,勉强一笑道:“爷大人有大量,我也不藏着掖着。原说挑客是我们这行的大忌,偏这两年丫头手中有存蓄,为自己赎了身。如今打个茶围都是全然凭了心情,只等着再存些就离开江宁,寻个老实人家过安生日子。”

      玄昱将茶碗搁在紫檀案上,似心不在焉,“明白了,言下之意是不做我的生意。”

      “哪有进门银子不挣的?”

      金凤姐的目光又落在了黄灿灿的金元上,“情势特殊,丫头虽爱银子但是随时能走的人,委实不由我做主。难听话说在前头,过会儿她回了,若是不留,还请莫怪。”

      说者听者各自有数,这话不是没有抬高身价吊胃口之意。

      玄昱淡淡一笑,“交往贵在意趣相投,若棠儿姑娘说出半个‘不’字,我自不会勉强。”

      遇到这么大手笔的客人金凤姐当然不肯放过,“丫头回来还有些时辰,小水仙国色天香乃当红倌人,要不爷移步去她屋里坐坐,吃茶听曲?”

      两岸垂柳轻拂,一轮红彤彤的残阳逐渐西沉,水天相印别有一番妩媚景致。

      玄昱定定眺望,心中似有所触,“你不必招呼,我只等一刻时辰。”

      听了这话金凤姐只当他是故作矜持,也就不客气,欠起身顺手将金元利落收入袖口,喜滋滋命丫鬟上最好的时鲜果品,匆匆赶去前厅。

      .

      酒局间奢靡掠行,姑娘们眉目含情,抱琵琶唱起小调儿。

      满屋子客人,吃茶听曲,嚼槟榔抽水烟,袅袅绕绕,雾罩烟腾,浑浊的空气呛得眼睛又干又涩。

      吃酒、调笑、行酒令、雀儿牌。

      暖色晕黄的光,撒娇犯痴的姑娘,半素带荤的笑话。

      厅外的绸灯如醉酒的人一般昏昏沉沉,棠儿脚下仿若踩着棉花,到了净房俯身按着胸口,食指在喉间一挖,尽力将酒吐出来。

      娘姨带有一应物件,忙随过去送小牙刷和帕子伺候。

      棠儿头疼得紧,仔细用浓茶水刷干净牙,重新整理妆容补上唇脂,僵硬的脸再次舒展出笑意。

      酒令一轮接着一轮,觥筹交错间,男客们不时将身旁的姑娘揽入怀中,灌酒占便宜,放声大笑。

      清宵细细,桨声灯影。不眠的秦淮河兰麝氤氲,游人通宵不息,只有在朝阳升起后才喧嚣沉寂,呈现另一重烟火人间。

      .

      后院已被清场,杂人不见显得格外清净。

      眼前这位气度内敛,胸藏山川的豪客令金凤姐生出压力,看一眼桌上那满满一盘金元又强堆笑脸,“爷真是爽气人,红楼自成一套规矩,转局是常有的事,任官大钱多也不能相阻。您今日得多坐一会儿,我派了人去催,丫头不刻便能回来。”

      玄昱尽力保持着一份耐心,接了她捧来的茶碗,依旧只闻茶香一口不碰,“你去忙。”

      金凤姐喜不自胜,高兴抱了装满金元的托盘带丫鬟们告退。

      屋内清香怡人,长案上摆着整盘香橼,靠墙是一排书架,墙上挂着数幅名人真迹山水图轴。

      玄昱信步走到书案前,物件整整齐齐。左上角是一叠诗词字帖,簪花小楷,清词丽句,力透纸背。

      卧房内的梨花木家具精致考究一尘不染,榻上锦被软枕,帷帐是金线织牡丹花案。

      玄昱心下莫名一沉,只感觉胸膛内某处像被扎了一下,不那么痛,又不那么轻松。

      玄昱记得她的唇,柔软清甜,气息间微透着豆蔻馨香。那双眼睛小鹿般茫然不安,清澈的瞳仁仿若储着一池深幽碧水。

      .

      微风拂过,廊下彩灯轻晃,栏杆刚上了清漆,朱红的色泽若凝着血一般鲜艳。

      宴中又喝了不少,棠儿只觉头重脚轻,抬目望了望楼上,由青鸢搀扶着拾级而上,“金凤姐没说是哪位客人?”

      “熟客哪有她不记得的,定是金主,否则也进不了姑娘的房。”

      门口守着两名身形高大一脸严肃的男子,不用细想也知道是保镖或者侍卫。

      珠帘一动,棠儿由青鸢陪着款步进来,见到他,整个人瞬间清醒了许多。

      她面若桃花,妆容精致,素色夹衫搭配大红拖地长裙,白皙的手腕上质地极佳的玉镯翠绿欲滴,发髻中的珠钗和金步摇在烛光映衬下熠熠生辉。

      这样身量纤细的人,一头一身金与玉,不显繁复妖娆反而愈发娇俏动人。

      相较于她的惊愕意外,玄昱神色自然,唇角漾起一抹极浅的笑意,“我是第二次登门,本以为见不到你。”

      浓妆也掩饰不了面上的窘迫难堪。

      在他的凝视下,棠儿自觉异常紧张,从发丝到脚趾的武装仿若被一股力量无情剥落。

      她快速调整心态,盈盈曲膝行个万福,“让爷久等是棠儿的错。”

      四目相触,这是一种理不明的乱意,玄昱唇角微沉,表情凝重了许多,“无需客套。”

      面对他,棠儿露出花儿般俏丽的笑颜,转脸笑意即止,对青鸢道:“你早些回去休息。”

      余人散去,玄昱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你看起来不错。”

      气氛有一霎冷凝,棠儿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急而紊乱,也仿佛看见了自己在他眼中的样子,丧德败行,势利俗气,肮脏不堪。

      她自认为心坚如石,这看似单薄的身子里头实质是一副铜筋铁骨,却不知为何还会在意。触绪刺心的年景在心中发酵,这傀怍的感觉就好像一个衣不遮体的女子,极力想要采取措施捂紧自己身上最后那点遮羞布。

      他的目光从未离开,棠儿当然明白自己有着怎样的姿色,更清楚这好皮相所代表的意义。她极力镇定,面上献出十分娇憨,嫣然一笑道:“棠儿很好,承蒙太子有心挂念。”

      烛光滟滟之下,她眼波欲流,虽话语间尽数敷衍周旋,表情却是说不出的机敏可爱。

      玄昱嘴角微动,是个复杂的表情,“棠儿,我是不是错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瞬间触动了棠儿的心弦。今日受的刺激太多,她收起虚情假意的笑容,“其实我很感谢你。”

      一瞬间,玄昱的眼神冷澈如冰,“也许,我最大的错是不该吻你。”

      “终是棠儿错了,明知你是贵人心性。”棠儿强自镇定,努力表现得言笑晏晏,“穷则变,变则通,棠儿对太子心存感激,这些年不但存了银子,还学到不少本事。”

      穷则变,变则通,本是一句至理名言,从她口中说出来竟是这般尖锐刺耳。

      她的美足以令所有男子生出贪念。玄昱的心绪陡地被搅起,脑海中已然浮现出一张张贪婪或者油腻的嘴脸,他们用金银购买她的乖顺温柔,恣意妄行地享有她的美好。

      见他没有过多抵触,棠儿轻轻靠在他胸膛前,轻佻的话毫无半分真意:“我至今都不敢去想过去的日子,现在真好,有钱有名,但凡一日没见着银子心里头慌得紧。太子既来了也是惦记着我,今晚不走了好么?”

      怀中的人儿香泽袭人,每字每句却利如刀锋。

      玄昱极力控制情绪,顺势将她的手拢在掌心,沉默良久,低哑着嗓音道:“棠儿,希望你眼中雪亮,心中清明,好好保护自己。”

      棠儿的思绪早就乱了,深知他骨子里的骄傲,轻声试探道:“这话好奇怪,我酒吃多了乏得紧,你能不能抱抱我?”

      玄昱横抱起娇小的她,俯身放到榻上,细心脱去脚下的粉荷花样绣鞋。

      棠儿缓慢揽上他的脖子,含带酒香的唇靠近他的耳畔,“玄昱,你的太子妃是这样唤你的么?”

      暖色跃动的烛光印在她黑白分明的瞳仁中,若流光溢彩,璀璨华丽。

      玄昱将她的手从颈后拿下来,出于留恋地深望这双眼睛,“你是第一个直呼我名字的女人。”

      英气的脸,情人般温柔的眼神,仿若她是他命中所爱。棠儿心中痛楚难抑,眼神骤就变得自卑柔暗。

      觉察到她的情绪,玄昱无法解释胸腔内的绞痛感,见她翻身背对,默然离开。

      大片往事清晰浮现在眼前,棠儿再也抑制不住心酸难受。没人能理解她的感受,在这样的明亮下,在他不曾移开的目光中,她感觉自己的容貌不再具有任何美感,丑陋得像是一只突然被暴露在炙阳下的蟾蜍。

      难受不限于生病,痛也不是一定要将胸膛剖开,把血淋淋的心掏出来摆在眼前才算作痛,此刻,她真正体会到这种极端深刻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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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古言文,较多地方引用古诗句,未曾详细做出注释的地方请多多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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