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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
[戚顾] 三年
一 书生顾惜朝
还只是秋分过后,汴梁城外的柿子还未挂霜,野鸭也还没扑簌着翅膀飞到南边去,所以铁手看到孩子们光着脚板浸湿裤子在河里游泳嬉闹的时候,只是把两片丰厚的嘴唇扳起了些,于是本就呆板的脸上更多了几分木讷,倒把他一直放在脸上的颓唐一扫而光.
他绕过了汴河,拐过了两座石桥,顺便落了一肩膀的三秋桂子,方才出了城门,他这样兜兜转转不知几遭,让熟悉的人看来,不得不想,难不成这铁二爷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铁手出了城门,抬头看天,隐见日头尚在中天,便策马向东北奔去.
铁手干的事,的确见不得人,他要去看一个人,这个人名叫顾惜朝.
铁手在晚晴死后,身为大侠的他自不会放任顾惜朝死去,他把他藏到了汴梁郊外的一座小山里,自古不成功向来不会成仁,只会见不得光见不得人,留不得美名骂名也不会持续很久,永恒的,只有遗忘.
所以,仅仅半年,顾惜朝便在铁手的眼里变了个样,变成了深夜里展转难眠的书生,变成了月光下吟哦的游子,变成了闲时一盘棋忙时一泼墨的读书人,惟独不是顾惜朝。
铁手时常看着顾惜朝脆弱而无害的脸,心里嘀咕:见不得人的,只是顾惜朝这个名字而已.
除却顾惜朝这个名字,铁手想自己看得很清楚,书生便该伤春悲秋,书生便该琴棋书画。
山间其实比要比平地里冷很多,油绿的草叶上已经薄薄地覆了一层寒霜,所以当铁手看见顾惜朝打着赤脚坐在溪边的大石上的时候,第一反映就是赶紧拉他下来穿鞋。
“铁二爷忙什么,”顾惜朝斜睨一眼,朝着溪中努努嘴,“看看他。”
铁手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方才看到了卷着裤腿手握鱼叉的戚少商,只见平日里威风八面的戚大侠戚楼主紧张兮兮地站在齐膝深的溪水里,一柄鱼叉握得生紧,倒比他平日里做事更多了几分全神贯注。
戚少商拎着鱼湿淋淋地上岸,把鱼递到了顾惜朝手里,顾惜朝看他一眼,接过了鱼,就这么打着赤脚走进屋里去,远看去只见细瘦的脚踝上裹了几分伶仃,轻飘飘好似踩了清风明月。
“这是怎么一回事。”铁手背转身拉过戚少商,眼神里是他自己也未发觉的戒备,“我答应了晚晴。”
“知道。”戚少商推过铁手,弯腰捋下了裤腿,“我怎么可能让你难做。”
戚少商暗自苦笑.
他怎么可能去杀了他,过去的那份惨痛,能与他戚少商共同回味的,也只剩下他了,想他戚少商也算是半生江湖留白发,若是连个能互相舔舐伤口的人都没有,那未免也太悲凉了些.
戚少商整理好了衣服,便轻车熟路地踱进了屋子里,他的身旁火光掩映,不是霹雳堂的雷火,不是三门关的烈火,更不是仇涛恨海里的噬心之火,只是很普通很家常的灶火,呆得久了,会被烟熏火燎得很难受,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暗暗流转。
看着厨房里忙活的两人,铁手突然觉得,自己看不透他们了。
二江湖归白发
戚少商默然发现自己对于和顾惜朝的相见,已经肖想过无数次了,等到真正相见时,他却惊觉无论惨烈抑或血腥,都是想当然而已,过去总归是过去,午夜梦回之际,
鬼魅缠身之事倒是甚少,惟独那份总也抹不去的悲凉已经碾化为寂寞,倒是蚀骨蚀心.
便想着如何能与他再见一场,最好更能琴剑合鸣,畅饮一番.
想归想,却实在是不想去的,毕竟中间横亘的沟壑太深,轻易跨不过去,多一步则物是人非,少一步则进退两难.
于是便常在有意无意间,听那铁手说起顾惜朝如何如何,今日泼墨作画,明日洗砚写字,引得六扇门众人纷纷叹息:这顾惜朝倘若只做个风雅书生,世间纵然多不了魏晋风骨逍遥名士,总会少个血煞修罗.
戚少商听在耳朵里却浑然不觉对味,隐有些不知是失落还是失望的情愫暗自滋生.
于是便更难想见那人一副清冷风雅的样子,看着闹心.
白驹过隙,屈指一算,转瞬便已年余.
这一年过得不咸不淡,虽说不上颓靡,却也无大精神.
一潭静水无痕,说好听了是古井不波,说难听了就是一潭死水.
这一日凭栏吹风,眼看中天的月亮亮惨惨的,便又鬼迷心窍地想起那一日的圆月,理所当然从圆月想到月亮下的酒肆,酒肆里两人琴剑相鸣,却是那时候心里满满的山河.
回想多时,目中便不由得露出痴然之意,所以被追命好死不死一掌拍上肩膀的时候,戚少商着实吓了一跳.
却也只能苦笑道:"追命,你又在搞鬼."
追命却神神秘秘地凑过来,一根莹白手指掩了嘟起的唇.
"有件好差事,你做不做."
在戚少商眼神逼问下,追命搓搓手说是给人送酒.
一瓶酒水有什么好送的,况且连送给谁他都不知晓.
"是顾惜朝."追命四处瞅瞅之后,慢慢吐出了那几个字.
戚少商又一次默然,其实他也知道自己状似无意,实则有心就为了听那三个字,追命也果如自己所愿那般,说出的是那三个字.
"酒水是没什么好送的,"追命笑言,"可我送习惯了,再说惜朝一直很喜欢,他说别人喝得是酒,他喝的,从来都是心意."
三顺做孟尝意
路上有三十功名,有冷月千山,路上有踽踽独行客.
独行客心中烦闷,心思连连:他喝的,从来是心意.
心意?
心意当然是有的,不过要看是谁的。
戚少商揣着酒坛走在泥泞的林中小道上,就有些模模糊糊的不安,四周是秋风瑟瑟,头上是半月迷离,前路懵懂.
九现神龙,从来也不是那么容易害怕的。
不过今天不一样,他怕他送上一坛酒,然后在昏昧未明的月光下看到书生微微挑起眉,似笑非笑地吟一句“明月千里故人稀”
戚少商遇着顾惜朝从来都是方寸大乱,此时亦然.
铁手说:顾惜朝已然是个足不出户的书生了,在戚少商眼里他却依然是那个能让他在任何情况下手足无措的冤家,这不,他还没来得及表示失望或者失落的情绪,就被他随手一指,使唤着去劈柴.
方寸小院里孤灯一盏,戚顾二人对酌对饮,清风明月朗朗如歌.
"我来时,注意到外面落叶纷飞,已经深秋了."戚少商看着这昏昧不明的月色,猛然间便记起了曾经在鱼池子里那一夜,同样清冷却暧昧的月色,同样寂寞而懵懂的处境,同样是面前让人不知该恨该怜的书生,不知不觉中,便说起了他说过的话.
"等等,"顾惜朝拈起酒杯,"难为大当家竟然还记得,只是如今,却是换了大当家来做这探视的狱卒."
"顾惜朝."戚少商唤他一声,欲言又止.
"大当家,我问你三个问题,你可听好了,"顾惜朝数杯小酒下肚,脸上晕出点点醉意,"第一,你和顾惜朝旗亭酒肆初次见面时,你是否真心当他是朋友."
戚少商暗道一声废话,顾惜朝却不等他作答,径自问了下去:"第二,你和顾惜朝若是没有你死我活的仇恨,你会不会和他成为好朋友."
"你明知故问."戚少商看他一眼,竟似有了点哀怨的意思,无论问多少次都一样,戚少商从来都把顾惜朝当朋友当知音,这一点,绝不能怀疑.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你若是明天要死了,你最想做的是什么."问这个问题的时候,顾惜朝整个人都趴在桌子上,眼睛紧紧盯着戚少商游离不定的眼神,戚少商想起了那时候他问这问题的时候,声音在微微发颤,眼睛里有水气流溢,似是受了极大的委屈,明知对方不会说出自己想要的答案,却又死撑着那一点点希冀和渴盼.
"红泪已作他人妇."戚少商一杯酒默然下肚,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那么,那时的答案就是不算的喽?"顾惜朝突然振奋起来,从桌子上伏起身,一条细瘦的手臂伸到戚少商面前,戚少商微微一怔,那一截细白的腕子却从眼前亮闪闪地晃开,移向酒壶.
只是斟酒,只是为他斟酒而已,戚少商告诉自己莫要胡思乱想.
"如果当时你也这么回答,"顾惜朝撑着侧脸,又迅速为自己斟满酒水,"可惜,戚少商,大当家的,人生又有几个如果够我们蹉跎呢."
"你想我怎么回答?"戚少商的脸凑过来,一双大眼闪亮,有如桃花开.
"就不告诉你."顾惜朝一歪头,又趴在了桌上,"大当家的,我累了,且容我睡睡."
戚少商盯着对面的顾惜朝良久,压下想去摸摸那颗睡着了愈显得毛茸茸的脑袋的欲望,绕过桌子,把那细瘦的身子抱了起来,顾惜朝今夜里只着了鹅黄的衣袍,纤腰束带,映着清冷的白月光,愈发显得单薄起来.
"深秋里穿这样少,做给谁看呢."戚少商自言自语,抱着人进了屋,左右两扇门吱呀两声闭上,昏昧不明的月光从西半天射下来,穿过屋前老柳在门板上画着暧昧的圈子.
四与君三日醉
次日醒来的时候,顾惜朝一眼就看到被他死死搂在怀里的戚少商----的脚丫子,皱着眉头去闻了闻,匆忙扔开,又一把推开了死压在他身上的戚少商,体酸耳热地从床上爬起来.
"胝足而眠,如今也倒真算是行知音事了."顾惜朝随手拿起外袍披上,推开门,清晨的阳光射进来,有些耀眼,出得门去,山间老柳下满片的秋花秋草,空气干干冷冷的,他不由得拉紧了袍子,轻打了个寒颤.
"今日拿什么来招待我."
顾惜朝手里摩挲着满把的柳叶,听见这话便转过身来,看着抱着双臂倚靠在门上戚少商轻声浅笑.
"说起来,还没让你真正尝尝那杜鹃醉鱼呢.这样吧,就做杜鹃醉鱼,但是,这鱼,得你去抓."
于是,铁手到来的时候,便是那么一副书生顾惜朝安然不动,大侠戚少商卷着裤腿捉鱼的场景.
铁手走进厨房的时候,戚顾二人不约而同地看了铁手一眼,铁手如芒在背.
在这两人的眼刀夹击下,铁手很自然地推了出去.
"如此,这般,顾惜朝这几日便由戚兄弟看着吧."
"不是照顾么."铁手惊觉戚少商眼里的刀泛着寒光.
"戚兄请自便."铁手说完便匆匆下山,御前东方总捕自有成堆的案子积压,等着他去做,细细想来"照顾顾惜朝"这件事之于他也许和接手一件案子也没什么不同,以御前东方总捕的一贯态度,自是会认认真真去做,何况这件事情里毕竟还有曾经爱恋的生死托付.
"只怕我顾惜朝在他铁手心里,只不过是一个任务要完成,你呢?"
戚少商在往灶里添柴的时候,猛然听见顾惜朝这话,顿了一顿,说道:"水已东流,木已成舟,顾公子你想要听我怎么说呢."
顾惜朝无话,摁着刮过鳞去过胆的鱼,狠狠几刀剁了下去.
戚少商暗笑:真是个孩子.
九月初九的夜里,初升的月亮在云层里吐出一半,深蓝色夜空里的云朵飘忽忽的,正如此时云下戚少商的心情,飘飘然不知何处去.
"知道么,大当家的,我向来以为与君三日醉便好,头日叙旧,次日抒情,三日后只余了回味就好."顾惜朝仿佛是喝醉了,看着戚少商的眼光迷离,说不出有几分醉意几分真意.
"你这是要赶我走么?"戚少商捅捅身旁人绵软的身体,却不防被他拽住了袖子.
顾惜朝拽住戚少商的袖子在脸上蹭蹭:"戚少商你别晃,我眼晕."
他们此时在房顶上,戚少商左手轻触就能碰到那棵老柳的枝条.
"明明只是在房顶上,我为什么就感觉在天上呢."顾惜朝似乎真得醉了,有些陶醉地伸出只莹白的手,接了几缕月光在手中攥紧了,回头对戚少商道:"我头晕,大当家你晕不晕."
"我也晕."戚少商说得是实话,他晃了晃脑袋,又在顾惜朝的额头上蹭蹭,"真想把你脑袋里的东西挖出来,看你哪来这么多的阴谋诡计."
"无非是红的白的,没有黑的."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杀风景."戚少商轻轻拽了拽,顾惜朝的头便顺势倒在他肩膀上.
"大当家的,我说与君醉三日便是醉三日,头一日醉得是过往,第二日醉得是将来,今日,醉得却是江湖."顾惜朝说一日,便伸出一个指头来,在戚少商本就因中毒而糊涂的脑袋前晃得招摇.
"为什么不在铁手手里逃?"戚少商感觉那人的脑袋枕在自己的肩膀上,头发丝都滚进自己的脖子里去了,痒痒得乱.
"没用的,没用的."顾惜朝孩子般叫了起来,戚少商自然明白,他若在铁手手中逃开,铁手必会想方设法再寻他回来,铁手的手向来密不透风.
"那我,你就不怕么,不怕我追你回来?"戚少商压住想调息的冲动,轻声问他.
"不怕,"顾惜朝说得很干脆,"况且我实在很乐意,再和你玩一场千里追杀,戚少商,我等你来抓."
"顾惜朝,我要不追到你.老天都不长眼."戚少商拍拍顾惜朝的头,"你这药是几个时辰的效力?"
"十个时辰后,戚大当家的必死无疑."顾惜朝说话的时候,带了糯软的鼻音,很好听.
"那还有时间."戚少商一手揽上了顾惜朝的腰,"睡吧."
汴梁郊外的某座深秋的山间,中了迷药的侠客戚少商与他的仇人在一座房顶上相拥而眠.
五 三秋寻桂子
戚少商很有气势地解下腰间的平乱珏,搁在了诸葛神侯的面前.
"你真要走?戚少商你真要走,你还算不算朋友."追命激动起来是相当冲动的,眼下他一把揪住戚少商的领子,"说你要去做什么?"
"捉拿逃犯."戚少商大义凛然.
"捕快都不做了,还捉什么逃犯."追命咕哝一句,就想把拳头招呼上去.
"追命,"一把扇子抵着追命的腰,逼得他慢慢放开了戚少商的衣领,无情说话向来温和,那把扇子却硬得过分,"就让他去吧,也许那人只是戚大侠一人的逃犯也说不定."
"戚大侠,见了故人,代我问声好."无请提高了声音,对着戚少商的背影说道.
戚少商宽厚的身影移出了六扇门,没入门外耀眼的阳光中去了.
光阴荏苒,两个寒暑很快过去,转眼又是秋天.
江南有三秋桂子,塞外有大漠黄沙.
戚大侠的脚步停在了一棵桂花树下,已经凋零一半的桂花香馨依然,花树前是一条小河,河上轻舟随波荡.
从皇城之后,屈指算来,可也三年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从鬼魅缠身到相思入梦,从一个刻骨铭心到另一个刻骨铭心,一个是仇恨,一个是恋慕.
"大当家,给我们一点时间,我要你看见我时,首先想到的一定不是仇恨,我看到你时,最先感到的一定不是后悔."
那一日,东方刚翻起细长的一片鱼肚白的时候,顾惜朝轻轻挪开了搭在他腰上的手,他摩挲着另一个他指间的老茧如是说着,说完他就跳下屋顶,青衣飘飘,似一只轻捷的鹰.
仇恨的沟壑固然深刻,也总有什么,在这千多个日日夜夜里将他慢慢填满.
过河的时候,戚少商在桥畔看见一位白发老妪用嘴嚼烂了食物喂给她身边行动不便的老翁,戚少商默默激动了起来,把钱袋在手里攥了几个来回,终于还是收起来,稳步上桥.
桥上青伞一柄,一人青衣翩然背对着他.
戚少商走向前去,离那天青的伞面还有七步时,那伞转了过来,四十八股的紫竹伞,伞面细细勾勒了一枝梅花.
"江南无所物,聊赠一枝春."
戚少商背在身后的手上,拿了一枝凋零了一半的挂花.
桂花凋零的很厉害,仅剩的花朵也焦焦地皱着边,耷拉在油绿的叶上.
顾惜朝却接过这很没诚意的桂花,在鼻下轻嗅一番,皱眉道:"大当家,你的搭讪怎么还是这么烂."
"我知道很烂,不过总能吊上你就是了."戚少商一身正气.
戚少商又一把夺过那把伞,左右手颠着看了看,随手就扔到河里去.
"既然有了我赠你的花,这别的花,就让它通通随水流了去."
"好你个戚少商."顾惜朝皱着眉头,有点不舍地看看那柄跟随了自己两年的青伞,终于还是笑了.
戚少商背脊猛然一阵发凉,秋雨好死不死这时候下起来.
浑身湿透的戚少商和顾惜朝躲进了河里那一尾小舟上,此时四下无人,天色也因了这突然的一场大雨阴了很多.
小舟里突然传出了顾惜朝气急败坏的声音.
"好你个戚少商!!"
不是月黑风高夜,天阴雨湿好办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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