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折花

　　花满楼由于心绪烦杂，手抖了好几次，好不容易点亮了蜡烛，笼上灯罩，怕被风吹灭了，“……天黑了。”他的嗓子干涩的厉害，声音也失去了清朗，像是一颗颗小石子磨砺出的喑哑，站在那里，“我给你点灯了。”

　　宁边安坐在那里，客气地同他道谢，“多谢。”

　　闻言，他苦笑一声，内心的酸涩不安快将自己溺毙了，再也维持不住风度，颓丧无力地跌坐在凳子上，“要谈什么？”暖色的烛光打在身上，都挥不去他心头的寒冷。

　　“我说了，是要等你冷静下来谈，但是你现在似乎冷静不下来。”她挺直着腰板坐在那里，眉头微蹙，对他的行为颇为不解，“你我之间从始至终都是平等的，我只是想好好同你谈一谈某些令我十分在意并且不适的事情，你这般做法，倒像是我要弃你而去，可我自认为从头到尾就没有向你传达这样的念头。”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如果是我语气太硬，让你受惊了，那么我向你道歉。”

　　“但是，这不意味着，我会放弃这种做法。”宁边安的双手搭放在膝头，她直视着花满楼，表达是一如既然的直白，“该谈情的时候，我愿意同你谈情，但是遇到问题了，有误会了，或是吵架了，我不会像那些大家闺秀，或是小家碧玉一样，闹脾气，欲语还休，有那个时间，我同你谈上一场，说不定早就解决了。”

　　她冷静的语气，像是迷雾中的一盏明灯，花满楼正在雾中打转怎么也出不去，可一听到她的声音，她的解释，不由自主就被她说的话所吸引，逐渐从那崩溃的情绪中走出来，他苦涩道：“抱歉，是我……魔怔了。”

　　他深吸口气，抖抖衣袍，坐正了身体，“我。”欲言又止。

　　“不着急，你慢慢说，我们有很多的时间，一点点解决。”她的话里暗藏鼓励，好似通透豁达的长辈注视着误入歧途的年轻人，给予他勇气与时间慢慢去叙说，去适应。

　　花满楼终于能够静下心，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宁边安重新为他倒了一杯茶，送到他的手边，待他饮下，脸上恢复血色，这才缓缓地将自己的魔障道出，“许是我们定下盟誓后，便一路顺风顺水，今日察觉到你的不虞，亲近又被拒绝……让我十分惶恐，甚至你连‘七童’都不愿再唤！仿佛，我们俩，只是生人。”他说到这里，难免情绪起伏不定，胸膛鼓动地厉害，“一时执念起，便想不到别的，只有夏大人说过的一番话，让我方寸大乱……”哪怕这会缓过来，将话托出也后怕极了，这并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家丑不可外扬么？”她心下了然，可还是忍住不加重了语气，“那你为什么不直接问我呢？藏在心里好受么？”花满楼张了张口，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只摇了摇头，抬手抚上心房，那儿还盘旋着难以消散的酸涩，“说话！”宁边安已经厌烦了这样不回答只做动作的法子，提高了嗓门，“以前同我调|情的时候话那么多，现在是哑巴了吗？！”她不强逼一逼花满楼，他或许就又那么蒙混过去，一点也不会长记性。

　　就算她这种做法会让两人之间产生裂痕，她也不愿意在相互猜测中消磨掉感情，不破不立。

　　“……很难受。”花满楼虽然被她的语气所惊，但他最先捕捉到的是她有些不耐烦的情绪，当下不敢再有有所隐瞒，老老实实地吐露心声，“如坠冰河，溺水而亡。”

　　宁边安这才满意，她在这短短的对话中，明里暗里不知道叹了多少次气，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后，也没有软了声，只淡淡地说：“这样不是挺好么，有什么疑惑就问出来，我是会避而不答还是吃了你。宁边安是个粗人，打小接触的就是那些直言不讳的人，你花满楼是个文雅君子，满腹柔肠都不知道要拐几个弯，我猜不着你的心思，贸然猜想恐惹你不快，偏你又是个三棍打不出个屁的锯嘴葫芦，什么事都闷在心里，我不是神仙，掐指一算便能通天晓地，也不是菩萨能随时听到你的愿力，你不说，我或许永远猜不到。”

　　“况且，你如坠冰河，溺水而亡，于我，你觉得，我会感同身受？”她一字一句，清晰而残忍地把一切都剖开来，让花满楼看清，抉择，“我不会，只要你憋着不说，我只会觉着你的低落来得莫名其妙！”搭在腿上的手终于动了，她抬手放在桌子上，放任食指在桌面敲出声音，“花满楼，就好似今天，我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大事，值得你黯然伤神，一味地让你冷静，你也听不进去，我也不懂你为什么伤身，很有趣么？”

　　“不。”宁边安笑了，她的笑不带温度，“我只觉得像一出别人觉得淋漓的折子戏，而我觉得枯燥乏味的桥段。如果你遇上的人不是我，而是旁人，或许这会，你们不是在交谈，而是在浪费时间追逐彼此，比我这样的方式更伤心神。”

　　她嗤笑道：“何必呢？当然，如果你更喜欢…”

　　“我不喜欢！”花满楼现在一点也不想听她将自己同旁人扯到一起的情形，他打断了她的话，“你别把我和别人放在一起，我不喜欢。”

　　“我只喜欢你这样的，你很好。”他说得很诚恳，心里也是一样的想法，宁边安的话像是画卷一样，让他清楚地看到了很多矫揉造作的悲欢离合，相比之下，她的坦诚豁达就非常难能可贵，花满楼在醒悟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你说得对，我们之间不需要那些虚无缥缈的胡乱猜测。”

　　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以后，压在心头的大石也终于被翘起了缝隙，让他得以喘气，哪怕上面还压着大石头，他也只觉得舒快，因为那石头已经不会成为隐患，只要他想，随时可以推开，再也不让它有机会趁机而入。

　　“这样有什么说什么舒服么？”宁边安问他。

　　花满楼道：“舒服。”

　　她哼笑一声，终于端起茶润喉，“既然说同我定下山盟海誓，那么我祈愿你牢记今日的舒畅，日后我俩相处时，再有矛盾，莫要自己折磨自己，你都不爱惜自己，更加不能指望我的疼惜能够有所作用。”

　　“我，铭记于心。”

　　宁边安道：“那我们继续谈话？”

　　花满楼道：“好。”

　　“你方才说，觉得我叫你花满楼，显得两人生分了？”她舔了舔后槽牙，觉得有些牙酸，“若是我叫你‘七童’，你觉得我今日同你说的话，可不就像是一个屁。”话虽然糙，理却不糙，饶是花满楼听了都不由默然，最后无奈承认，“哼，事实如此。”

　　他开口问道：“那你今日为何动怒？”

　　“为情。”

　　“愿闻其详。”

　　“我打小是个霸道的女子，我给予你唯一，就必须得到你的唯一。不可否认，我对你动心源于你的温柔。”宁边安的脑海中慢慢浮现初见始的画面，她闭上眼，似是回味，“今日初初动怒是因为我发现，你的温柔并不独属于我，也会属于任何一个人，即使是我，也会难受，吃醋。更何况，你还为了她放开了我。”她的手指依次敲过桌面，滑出独属于她的节律，“以前我会对你的温柔动心，难保日后不会有其他人对你动心，我管不了他人，可我有可能管你。”

　　她睁开眼，注视着花满楼，眼底是满满的独占欲，“花满楼，只要是我地盘上的东西，无论是物件还是活生生的人，都绝不允许旁人觊觎。我要你的人，要你的心，要你的全心全意，懂？”

　　这浓烈的情感就像是一把烈火，也像是一碗烈酒，烫得花满楼整个人都烧起来，神志都飘忽不清了，“这样的我，你能接受么？这样的感情，你能承受么？”她的问题既像是问在耳边，又像是问在心底，她的声音并不浑厚，此刻听起来，却像是洪钟在耳边作响，让他整个人都为之一振。

　　“你愿意为我收敛你无处安放的温柔，只存与我身么？”

　　花满楼又惊又喜，惊讶于她的霸道，欢喜于她的情意，仔细斟酌一番后，他庄重地回答了她的问题，“我能，我愿意。”

　　“扪心自问，我也想独占你的柔情，你最美的模样，你的爱慕还有许许多多。”他认真道，“若有一天有人要求我将你分出去，哪怕只有指甲盖那么一点，我想想都嫉妒得想发狂，尽管我不会表现出来，但我的内心一定非常煎熬。”讲到这里他的手紧紧地蜷在一起，掌心的痛楚告诉他，光是想想都要了他的命。

　　宁边安在他说话的时候，一直在审视他的神色，动作，既然她想要的目的已经达到，那么，就不需要把人逼得太紧，该退一步的时候，还是要退一步的，“好，君子一诺千金，我信你。”

　　“花满楼，我也许诺你，不会阻止你继续做你的善事，如果我真的让你撒手不管，日子久了，你心里怕是要因为愧疚，彻夜无眠。”花满楼张口，欲言又止，他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她轻笑一声，打断了，“我远比你想的要了解你，七童。”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要你的全部，那么只要你在做了善事之前，中途，亦或者结束后妥善处理好那些还未萌发的芽，就够了。”她眼睑低垂，遮住了里面的了然，笑意以及深情，“不然，就不是我的花满楼了，独占并不意味着完全的压制，而是信任，我信你，仅此而已。”

　　至于其他的，宁边安叹了口气，自己多操点心算了，何必强求他把自己眼里的问题都改了呢？她又不是废物，怎么会连自己的心上人都护不住！更何况……她也不是圣人，也不是神仙，身上的缺陷也多得是，花满楼不都包容下来了？两情相悦，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情。

　　“安昭……”

　　花满楼除了呢喃她的名字，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他知道，宁边安为了自己做了很多改变，如今这唯一被提出来的要求，最终也还是选择让步，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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