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折花

　　将脉案交给花满楼，让他自己抄写，夏怀朔走到另一边，给自己倒了杯茶，坐在榻上，无声打量着这个慢条斯理研墨的青年人。

　　他一切行为同常人无异，跟他以往见到的那些瞎了眼的人都不一样，尽管他找砚台时也靠摸索，但能通过研磨时候的细微感触得知是否需要加水，加多少水，力度也掌握得正正好，不会沾湿桌案，不会弄脏衣袖，如果不是他的眼睛没有光，落不到砚台上暴露了他目盲的事实，任谁看到，也不会知道这是一个瞎子。

　　花满楼磨好墨，将墨条搁置在砚台边，拿起手边的脉案细细地摸索了两遍，无奈什么也摸不出，只好求助喝茶的夏怀朔，“夏大人，能否麻烦您为晚辈读一遍脉案上的草药。”问话时，他的面上还带着亲切的微笑，并不为自己看不见所困扰。

　　夏怀朔移开目光，施施然道：“我自己开的药方还用看？直接报与你便是，记好了，桂枝三两，去皮；芍药三两；甘草二两，炙；生姜三两，切；大枣十二枚，擘；上五味……”

　　他报一样，花满楼记一样，观其字，便知他的书法功底，现在的青年人多数除了幼时练字已然不用楷书，可花满楼不光用了，还有独特的风格，字体方圆兼施，以圆为主，不带锋芒又稳健工整，不失疏朗，故而自古有一句话叫‘见字如见人’。

　　“不错。”字不错，人也不错。

　　“夏大人喜欢就好。”花满楼依旧笑着，可这次的笑带上了点说不出的韵味，“那晚辈今日先行告辞，明日再来拜会。”他搁下笔，小心地折叠好药方将之收入怀中，起身同他行礼告别。

　　夏怀朔言笑骂道：“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若心不诚，不如不会。”言语间带上了亲近，算是认可了这位晚辈。“走罢，我送你出去。”他仰头将杯里的水一饮而尽，站起身，抖了抖衣袍，向外走去。

　　“怎会，夏大人的医术高超，晚辈也想同您学上几手。”花满楼轻松地跟上了他的步伐，真诚地说道。

　　夏怀朔拉长了音调反问道：“就凭这么一张简单的伤风药方，你就觉得我医术高超了？”

　　花满楼笑道：“晚辈粗通医术，仅凭一张药方足以。”

　　“油嘴滑舌。”他嗤笑一声，意有所指地问，“那你倒是说说，高超在何处？”

　　花满楼不慌不忙地将他的见解一一道来，每每说到点上，夏怀朔都忍不住颔首，一改来时的满脸怒容，两人交谈甚欢，令旁人儿摸不着头脑。

　　送客到驿馆门前，夏怀朔主动朝这位晚辈道别，“我就不送了，明日你来送药，我再指点你一番，小子有些根骨。”

　　花满楼笑着同他告别道：“多谢前辈不吝赐教，那晚辈明日再来拜访。”

　　花家的马车已经停在台阶下，待他登上马车，车夫驾车远去，夏怀朔这才转身往回走，行至半路，一拍脑门，有些懊恼，“真是不能小看这小子，竟然把我也绕了进去！”话虽如此，他转身望着花满楼离去的方向，眼底都是笑意，谈不上恼，能让他从排斥到接受乃至于主动邀请他上门拜会还不厌恶了他，也是本事。“也是个玲珑人啊，安昭这次，可算是抓瞎抓到了宝。”

　　“哎呀，老了，老了啊！”

　　接下来的两天，花满楼每日都带着新的药方亲自抓药，再送去官驿，亲手煮药送到宁边安的手里，还能同她说上几句话，宁边安对他朦胧的好感更是与日俱增，如今也算是情投意合，两人之间的默契是越来越高，花满楼在夏怀朔那里甚至学了不少的医术，大多都是为了她调理身体用的。

　　这天花满楼回来，“啧啧啧，这一天天的真是没眼儿看了。”陆小凤倚着廊柱看着花满楼笑容满面地从外边回来，忍不住就想撩拨他一下，他懒洋洋地伸出手，随意在指间点了两下，“七童，我方才为你算了一卦，怕是喜事将近啊。”

　　花满楼停下脚步，顺着他的话茬往下接，笑问道：“不知陆兄算得是何种喜事？”

　　“自然是……良缘之喜。”陆小凤肩部用力，离开了廊柱，绕着花满楼走了两圈，不住地发出啧叹的声音，“想不到啊想不到，花家七童竟然也有为情所惑的一天。”

　　花满楼摇着扇子，撇过头去朝陆小凤说话的方向道：“陆兄红粉知己甚多，自然体会不到，不过情之所至罢了。”

　　“啪啪啪。”陆小凤忍不住鼓了鼓掌，“哎呀，这老树开花，别说我了，就连边安都遭不住吧？”

　　“这就不便告诉陆兄了。”花满楼合上扇子，敲了敲陆小凤的肩膀，“说罢，有什么要打听的。”

　　陆小凤摇摇头，道：“好好好，我不打听这个，连边安的表字都叫上了……”

　　“陆小凤。”花满楼拖长了尾音，语气暗含威胁。

　　他总算正经起来，偷偷靠近花满楼问道：“那位夏怀朔夏大人的医术这么高，你有没有请他为你看过眼睛？”

　　“不曾，怎么了？”花满楼转过身问他。

　　“你怎么不请他帮你看看呢？”陆小凤有些着急地拉住他的小臂。

　　花满楼叹了口气，说道：“现在这样不也挺好？”

　　“可你看不到，这世上这么美的风景，颜色，你都看不到，甚至边安……”陆小凤盯着花满楼的脸，不肯放过他脸上的神色“你都不在乎看不到你心悦的佳人么？”

　　花满楼听到这里却笑了，“陆兄，人各有命，我现在真的没什么不好的，虽说有些遗憾，可人活一世，谁没点儿遗憾呢？”他又打开了扇子，为陆小凤徐徐扇起风来，“我以前就同你们说过，我现在还能听到声音，闻到芬芳便知足了。”

　　“哎。”陆小凤终于确认这是他的想法，松开手，神色复杂。

　　“我很感谢你们为我奔波着想，但是真的不需要，这辈子能看得到是一桩美事，看不到也是一种别样的美事，我能‘看’到更多看得到的时候看不到的风景。”花满楼如是说道。

　　“‘你同常人也无甚差别，于我来说，花满楼就是花满楼。’”花满楼温柔地复述起宁边安的话，那柔情都快变成泛滥的洪水倾泻出来，“‘在我看来，你不为目盲所困，这正是你令人倾倒之美，因而我心悦你，并非是什么肤浅的皮相，你有着有比天更广阔的胸襟，比世人更温柔的心，还有你对生命的热爱与尊重。七童，习武之人强身，从文之士健心，你都具备了，因而我欣赏你，更钦佩你。’这是安昭同我说的话，如今我也说与你听听。”此时他清朗的声音同她独特的嗓音交织在一起，便是这世上最动人的乐曲。

　　顿时，陆小凤的内心更为复杂，“对了，我已经‘看’过安昭的长相了。”花满楼补充道，说罢，他摇着扇子，脚步轻快地走远了。

　　“我收回我以前说过的话。”司空摘星轻飘飘落地，走到他身边，一同注视着花满楼离去的身影，“至少现在，没人比这位定邦侯更配得上咱们花七公子。”

　　“是我魔怔了。”陆小凤伸了一个懒腰，也爽朗地笑了，“走罢，猴精，今日我请你吃酒去！”

　　“这可是你说的！”司空摘星一把搂过陆小凤的肩，“走走走，我上次闻着你那二十年的陈酿花雕都快馋死了！”

　　“馋不死你，我可没边安那么阔绰，二十年的花雕喝不起，十年香雪倒是请得起，你爱喝不喝。”

　　“……”

　　“……”

　　两人说笑着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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