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

　　元绍在原地静默了一刻。
　　他一只手拉着云露，另一只手摸摸自己的脸。
　　和自己记忆里的分毫不差，连眼角那一颗小小的痣都在原来的位置。
　　可这一切，都是这个叫丹青女的画出来的吗？

　　“我记得那一次，”元绍忽然开了口，“我记得阿露你来看我的那一次。”
　　真正的云露在与丹青女交换之前，曾遥遥看过元绍。

　　“我当时注意到了你，想要追上去，”他看着云露弯起眉眼，“可你带着下人们转身就走了，我想起你父亲说的话，便没有再追。”
　　元绍轻轻叹息一声，拥住云露。
　　“傻姑娘。”
　　云露落下泪来。
　　“我也不想的——”她泣不成声，“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两百年前的是非过往，在暗无天日的卷轴中度过的那些岁月，都仿佛是大梦一场。

　　“那我呢——”丹青女看着眼前这一幕目眦欲裂，“我这两百年的苦苦煎熬，你对我的关心与呵护，你许下的誓言——”
　　“都是什么！”
　　元绍慢慢松开云露，转身对丹青女长长一礼。
　　“蒙承姑娘错爱，”他俯下身，“元绍惭愧。”

　　元绍直起身，“我当是并非没有察觉，”他看着丹青女说，“我意识到了你与云露的不同，只是——”
　　普通人不会往神鬼之事上考虑。
　　“我只以为，是云露大病一场，性情有变，”元绍说，“并未做他想。”
　　那段时间，元绍一心都扑在“云露”的病情和即将到来的婚事上。
　　“我当时别无所求，只盼你能日日开心。”

　　“我很感激你愿意救我，对于你付出的一切，元绍无以为报,但姑娘实在不该——”
　　牵连众多无辜的人。
　　“谁要你的感激！”
　　丹青女声音尖锐无比。
　　“是你答应我，会娶我，会一直对我好——”丹青女喊的撕心裂肺，“我修为尽失，就为着你许下的的诺言熬了两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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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丹青女刚刚换成云露时，仍不能很好的适应人类的躯体。
　　一次下床，她忘了自己不再是身姿轻盈的卷灵，抬腿迈步的一瞬间差点摔在地上。
　　“小心，”元绍在一旁稳稳地扶住了她，“阿露，你身子不好，小心一些，有什么事情可以叫我来做。”
　　那是第一次丹青体验有人扶住自己是什么感觉。
　　在自己差点跌倒时，有人扶住自己是什么感觉。

　　她眨眨眼，觉得心里似乎涌上来一股奇特的情绪。
　　“你会一直扶住我吗？”她轻声问元绍。
　　元绍被这个傻气的问题逗笑了。
　　“当然，这一辈子，我都会稳稳地扶住你。”

　　之后，元绍会给丹青女作画，陪她去花园散步，买给她各种新奇古怪的小玩意，在她“病发”时不合眼的照顾她。

　　一直孤孤零零做卷灵的丹青女，第一次感受到有人关心是什么滋味。
　　有一夜，丹青女窝在被子里幸福的想。
　　做个人类真好呀。

　　“因为你说的那一切，”丹青女脸色惨白，“我才会不顾一切代价去复活你！”

　　空气中的水汽似乎变多了。
　　万临的雨终于要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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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人来到廊下避雨。

　　“所以，”丹青女盯着元绍，“你选择了她，是不准备和我离开这里了？”
　　原本，丹青女是打算一旦复活了元绍，就立马带他离开此地。
　　去哪里都好。
　　她只要他活过来。

　　元绍点点头。
　　“呵——”丹青女长长的嘲讽一笑。
　　“我为了复活你，等你和我的那一场大婚，”她扭头去看街道上细细密密下起来的雨，“这两百年，我勤加修习，一刻也不敢松懈。”

　　“为了能丝毫不差的画出你的模样，我日日画，夜夜画，只要我术法修习坚持不住了就去画——”
　　细细描你的眉眼。
　　丹青女的情绪逐渐失控，她的声音穿过长街。

　　“其他与我相识的灵类都觉得我疯了，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去复活一个认识没多久的人类！”
　　丹青女猛地转过身来，“你以为我为什么非要这样做！为什么宁愿背负天谴也要去救你！”
　　丹青女胸口剧烈起伏着，终于落下泪来。

　　“是你亲口许诺了要给我幸福啊——”
　　“我有了意识之后从来都是一个人，你是第一个对我好的人——”
　　“你为什么要许下那样的誓言！为什么要给我希望！又为什么告诉我这是一个错误！”
　　“我这样做，不是为了让你和她在一起！”
　　丹青女愤怒指向云露，“你知不知道交换是什么意思！你知不知道换了后面的人生就和你没有关系！我助你成为卷灵不是让你继续你的人生的！”
　　云露哆嗦着嘴唇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关了两百年，之所以还没疯掉也是因为她心里仍有一点执念。
　　要去给父亲母亲上一炷香，要去看看绍郎···

　　“对不起。”元绍郑重和丹青女道歉，“是我辜负了你，与她无关。”
　　丹青女斜睨了两人一眼。
　　“对不起？与她无关？”
　　“你们人类都是这样吗？”
　　“满口谎言，虚伪阴险——”丹青女脚边的铃铛被风吹的叮铃作响，“为了自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不过没关系，”丹青女忽然擦一把眼泪迎上诧异的目光。
　　“你是我造出来的卷灵，不想跟我走我也有的是办法，”丹青女狠狠挑起唇边，“你该知道我是用什么复活的你——”

　　元识、灵力、丹青女的三百年修为。

　　“我知道，”元绍定定看着她，“我都知道。”
　　“很好，是你欠了我——”
　　“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元绍忽然打断丹青女。
　　丹青女一愣。
　　“我自然也知道，”她侧头看看这间商铺，声音颤动了一下：“你说过，你打算在这里开一间画铺。”
　　就在这儿安心画画。
　　所以她费尽波折把人都放在这里。
　　就是为了元绍一睁眼能看到这里。

　　“不，并不全是——”
　　元绍握住云露的手，露出一个怀念的笑容。
　　“这里是我和云露相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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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年夏天，万临也像如今这般天气多变。

　　那一日，云露带着丫鬟细蕊上街随意买些东西。
　　两人走着走着，天边忽然滚过一声闷雷，下起了豆大的雨点。
　　毫无准备的云露连忙带着细蕊到一旁檐下避雨。

　　“小姐，这雨太大了，我去给您买把伞来，”细蕊抖抖身上的水，“我记得刚才那边有家伞铺，你不要走，我很快就回来——”
　　说着细蕊就一头扎入了雨中。

　　“细蕊——”云露着急喊她却已来不及，无奈只能等在原地。

　　细蕊刚走，就有一个年轻人飞奔过来避雨了。
　　见云露是名女子，又小心向一边挪了挪。
　　那人面容清秀，手里抱着一大摞的东西，云露看过去感觉像是画师。

　　他手里的画纸被雨水打湿，那人心疼的用袖子擦了又擦。

　　云露看着有些不忍，便递过去了自己的手帕。
　　元绍一愣，他认真谢过云露接过手帕，小心擦拭干净了自己的画具。
　　两人就这样相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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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丹青女一个字都不想再听下去了。
　　她浑身不可抑制的都在发抖。

　　她觉得自己这数百年的光阴活得就像个笑话！
　　唯一感受过的幸福，是别人的；曾经许诺的誓言，也是别人的；自己苦苦付出的心血，也是给他人作了嫁衣裳！

　　凭什么，为什么！
　　丹青女紧握丹青笔，突兀飞身上前，像是一支猛地掷出的锐笔——
　　她要杀了云露！

　　裴彦两步上前拦住，抬手一击将丹青女击退几丈，直接跌落大雨之中。

　　丹青女刚刚失去三百年修为，此刻功力大降，没接下裴彦一击。她惊怒交加，伤口一痛，喉咙涌上腥甜，当即吐出一口血来。

　　“哈哈哈——好啊——”她在雨中疯魔似的大笑起来，“我杀不了她，你也不跟我走，但你们以为你们就会幸福吗——”
　　“元绍——”她扑在地上忽然凄厉喊一声他的名字，“你别忘了！你是靠着我的三百年修为和多少人的惨死活过来的！你有什么资格和她幸福下去——”

　　是啊，他有什么资格幸福下去。
　　元绍看向云露，两人目光相交，一同点了点头。
　　元绍轻声说：“我本就该死了。”
　　死在两百年前的那场大火之中。
　　“我也是，”云露泪流满面紧紧握住元绍的手，声音哽咽着：“我不怕。”

　　元绍用力抱住了云露。
　　“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元绍红了眼眶，继而轻轻扶起云露，“我还欠你一场大婚，欠你许多许多。”
　　他将手里的簪子小心戴在她的头上，“这个也该早些送给你的···真没想到我竟然还有机会亲手给你戴上。”

　　云露哭着出一个笑容。
　　“我好看吗？”
　　“好看，”元绍替云露整理好两旁的碎发，“你是我见过最美丽的女子。”
　　云露破涕为笑。

　　“当时见你也是这样的天气，就在这里。”她看着外面的大雨说。
　　“只不过——”
　　当时你见细蕊回来，顿觉唐突，脸色通红匆匆一礼就跑了。
　　这次，我们一起。

　　不知道为什么，易宁觉得元绍和云露看起来有些奇怪，他揉揉眼睛，觉得这两人看起来朦朦胧胧的。

　　“我们一同离去，不管在哪一世我都会认出你，记得你——”元绍牵住云露的手，“准备好了吗？”
　　云露点点头，干脆的扔掉了手中一直抱着的画卷和油纸伞。
　　他们向白思裴彦几人福了福身。
　　白思收起恨水，与裴彦深深还了一礼。
　　司恒等人虽然有些不明所以，也还是跟着长揖一礼。
　　元绍与云露一同迈入大雨之中。

　　“不——”丹青女看着眼前的一幕肝肠寸断，“不，元绍！”
　　她的丹青笔跌落在离她很远的地方。

　　傅思明易宁等人惊愕发现，雨中的云露和元绍似乎确实是一点一点正在变得模糊。
　　黑色的水迹从他们的脸上流淌下来，顺着脸颊流入衣领之中。
　　咦？

　　丹青女费力想要爬过来。

　　墨水一般的水迹越来越多。
　　他们的头、脸、手、身上的衣服都仿佛融化一样快速消失下去，黑色的水渍正顺着他们原本的轮廓流淌，流入万临街上千万滴雨水之中。
　　“这——”傅思明大惊失色，“他们怎么了？”

　　“画中人是墨水绘成的，”白思站在檐下轻声说：“哪怕修炼成灵，也依然改变不了不能遇水的特质。”
　　所以云露从不敢碰水，还要一直随身带着一把伞。

　　元绍和云露的脸很快消失不见。
　　其余的人都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

　　齐韩用力捂住了自己的嘴。
　　易宁用力把头向一旁转去。
　　傅思明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出声。

　　“不，元绍，元绍——”丹青女跌跌撞撞扑了过来，“你别走，你再看我一眼——”
　　“你再看我一眼啊——”
　　“啊——”万临寂静无声，大雨里只听得丹青女的恸哭。
　　一如两百年前一样。

　　元绍和云露所在的地方早已没了两人的身影。
　　此时的雨很大，地上留下的一点墨痕很快也散没了踪迹。
　　只有那一枚木簪静静躺在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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