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南一梦

　　陈宏宇

　　我一辈子做的最骄傲和最后悔的事情都与你们有关。

　　我成了举报你妈妈的英雄，但是英雄的后果是我的爸爸□□放弃了公安的工作加入了这次游.行，他的后半生都是在一辆破旧的货车中度过。
　　而我，痛下决心，放弃了以高水平运动员的身份进入港桥大学，而是报考了和父亲一样的港桥警察学院。
　　我为了的不仅是父亲的遗愿，也是为了之后可以为像我一样经历的人争取权益，也有因为你，因为我不想再欠你一个人情。

　　我以为美好的人生就要开始了，结果高考最后一科英语，小南的妈妈去世了。
　　我死死地拉住了她的手，我从她含着眼泪倔强的眼神中理解到了你们一起去三户市时你的心情。
　　她还是走了，抛下了一切。
　　原来争取了这么多，最后老天爷说夺走就夺走，那这又有什么意义？

　　我给你发了短信，告诉你当时找证据的时候是沈槐南去你家拿的照片，沈槐南妈妈去世了，她没有考英语。
　　但是短信发出去后我就后悔了。

　　幸亏裴子君提前出考场，才发现你在家里割腕。我是在车上看到消息，我吓傻了，只对着我爸说，景时割腕了。我爸二话没说掉头去医院，很巧，我和你血型一样，看着红色的导管，我告诉自己，这是在赎罪。

　　裴子君没好气把我请了出去，我也就再也没见过你。
　　十年后，你出现，我才知道你过得也不顺利，去他妈的美好世界。

　　我知道你是为她回来的，我见到你时想和你好好讲讲当时的情况，但是你唐塞了过去。我真的很佩服你，无论小时候还是现在，你明明已经那么优秀，却可以做到对任何人报以平等和尊重。
　　我知道阿正也很喜欢你，你也帮了小南很多忙，你告诉我你会这么生活下去。
　　对啊，都十年了，什么不能过去了，也许活到尽头，就是柳暗花明的幸福。

　　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活到尽头。
　　在看到那个视频的时候，我同时收到了你的短信，你说来港桥一中的网球场。

　　我自己开车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开会时那个视频：你靠近电梯的摄像头，拿掉帽子和口罩，露出标志性的长发，你笑了一下，带着无畏与挑衅。
　　我想抽烟，却发现没带火机，我发疯一样地摁了两下车喇叭，引得过路人侧目。

　　假期的早晨，校园里一片静谧，你早就到了，抛着网球。
　　我走过去，我们隔网而站，就像是第一次见到你的样子。少年的你，扎着长发，把球拍扛在肩膀，短袖上移，胳膊被太阳晒成了两个颜色。现在的你，留着寸头，肌肉不再有力，双手插兜，脸上是淡然的笑容。

　　我问，“景时，你为什么回来？”
　　你说，“我想小南了。”
　　我说，“操。”
　　你笑了一下，说，“你知道吗，陈宏宇，我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来找她。”

　　我上去拽住了你的领子，把你拉到了我面前，你的眼神应然那么从容清澈。
　　你笑笑，没有动，说，“你知道吗？我去美国才知道，这一切都是我舅舅亲手操办的，公司是他的，钱进了他的口袋。我妈妈代替了他承担错误，是为了保全我。”

　　我愣住，放开了你，孙安华尸体的模样在我眼前一闪而过。

　　“陈宏宇，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当时的那场车祸，也是他安排的。他怕我有一天真的世界知名，他就不能再这么犯罪下去了。”

　　我让自己冷静下来，说，“景时，你没必要这样，你可以通过法律手段！”
　　你说，“我花了十年，才制定了这么一个完美的计划，甚至还留下了去找她的时间。”
　　我说，“那你有想过她吗？你知道你给她带来了多大的希望吗！？”

　　你把头低下，没有说话，我在全力保持全神贯注。
　　你说，“陈宏宇，我十六岁时那一年得的奖金是一百万英镑，但是现在我这条命只值二十万人民币。我能留给她的只有这么多了……”
　　我一愣，说，“景时……”
　　你仰起了头，打断了我，“我真的好羡慕你们，你知道吗，我十八岁后，除了遇见她，一无所有。”

　　你没有回答，随即拉开夹克的拉链，手伸进怀里，我后退一步，下意识地摸摸腰间的手.枪。
　　“景时！和我回去！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

　　你的音调没有变，从怀里掏出了那把枪，那把你曾经也对着你舅舅的枪。我不知道你是从那里弄到它的，不知道你为了弄到它花了多少心思下了多大决心，也不知道你是怎么带着它度过一个有一个漫长的日子，但它现在对着我。

　　“替我照顾好她。”

　　然后那黝黑的洞口转向你，我冲过去，你上膛，开枪，声音并不大，你倒下了。

　　子弹射入你那健美的、青春的肌体，像是要以无比痛苦和欢乐的烈焰，从内部燃烧你的肉.体。但是，没有流血，也没有怒睁的眼睛，只有安详的你。
　　网球网将静谧、端庄的影子投在你的体肤上，宛如投落在石阶上的枝影。

　　我跪在你身旁，就这么看着你，直到血液蔓延到我的指尖。

　　傍晚，我去了沈槐南家，家里没有开灯，只有夕阳射入，混合着黑暗和焦黄。她在看电视，荧光把她整个人包裹起来。播音员没有感情的话冷酷地传了出来，我把你给她的东西轻轻地放到了桌面。
　　有银行卡，有她家的钥匙，有半岛公寓的房产证，还有一根坏掉了的橡皮筋。

　　我不敢看向她，拉着阿正的手出去，路上兜里的手机响个不停，工作群里炸开了锅：
　　“行啊，陈宏宇，通缉犯啊……”
　　“你小子等着调去局里吧……”
　　“二十万通缉犯，陈宏宇，苟富贵，勿相忘！”
　　“哈哈哈，陈宏宇你第一次开枪吧……”
　　“成大英雄了！”
　　“……”

　　我把手机关机，拉住了阿正的小手。问阿正晚上想吃什么。
　　阿正问我你去哪里了？我告诉他，景时叔叔出国了，可能要很长时间才会回来。阿正问你是不是出国打网球了，我告诉他是的。
　　阿正说，你会和他妈妈结婚，会成为他的爸爸。我看向他认真的小脸，心里一酸，挤出笑容问他，为什么啊？阿正说他好几次看到你们亲亲抱抱了。
　　我摸摸阿正的头，说不出来话。阿正说，他喜欢景时爸爸。

　　我积满泪水的双眼看着远处，想到少年时代在有轨电车上度过的那些下午，就像拖在许多个荒废的周日背后的一条没完没了的尾巴。我和沈槐南排排坐，一个劲儿地读小儿书，直到阴雨霏霏，华灯初上。之后，我们会去老北城的纺织厂，拿上一瓶橘子汽水，等待妈妈和姑姑下班。

　　下一刻，我们长大了，你出现。你从老城北的巷子中走来，像从黑夜里钻出来一样，上身穿着polo衫，下身穿着牛仔裤，长发在黑夜里飘逸。周围灯光虽昏暗无比，但遮不住你的英俊与高大，你手里夹着一根烟，快速地把烟灰掸在地上，等待着那一扇窗户亮起，径自走向大路，背影孤单落寞。
　　整个世纪在你眼前飞驰而过，却没有人为你而驻留，哪怕片刻。

　　我握紧了阿正的手。

　　太阳落山了，我闭眼，眼泪划过。
　　所有的,在那一刻,回来了。

　　我拉着阿正，好像正在奇高无比又狭窄得如刀刃一样的绝顶上走着，绝顶的两边尽收眼底，一边是你，另一边是她，就像两个波光粼粼、美不胜收的深邃的海洋，而到了地平线处，这两个海洋变融合为一，与无边无际的天空浑成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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