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南一梦

　　沈槐南

　　我选了一件开襟针织衫，配微喇阔腿裤，穿上了我万年不穿的高跟鞋，站在镜子前，问你怎么样。你抱住我的后腰，把热气都喷在我的脖颈，我觉得又热又痒，却逃不出你的怀抱。

　　周云峰订的酒店是城南的君越国际酒店，就在你曾经住的半岛公寓的旁边，是港桥最大最豪华的酒店。你曾经带我到那里吃过西餐，侍者会在前菜，主菜，和甜点前换餐具，并且会很细心地告诉你每一道菜的名字，虽然菜肴精致，味道可口，但是我不习惯。你一下就看出来了，再也不带我去吃西餐。

　　我们走进包间的时候，一下子变成了目光聚光灯的焦点。你搂着我的腰，风轻云淡地向前走去，不时和周围的人微笑点头致意。
　　西装革履的周云峰走了过来，要不是他不变的小眼睛，我很难认出那是他。
　　他整个人都有种长开了的感觉，金丝边眼镜，白净的面庞和梳的锃光瓦亮的头发，和你握手时腕表上钻石的光芒很刺眼。他脸上的笑意足以体现出他成功带来的自信，甚至稍有些自负。

　　他说，“景时，你最终还是跟沈槐南在一起了啊！”
　　你没有说话，点点头，我能感受到他脸上的笑容变了些味道。

　　我一直很庆幸，庆幸早期生活的失去让我在嘈杂喧闹的当下能聆听到自己的内心；庆幸妈妈的教导让我没被过多欲望吞噬；庆幸在我的青春有你有陈家，有爱的能力和被宠溺呵护的资格；庆幸你们让我心更宽眼更广知感恩懂人心。

　　我和陈宏宇赶到医院的时候，你和周云峰都被推进去做全身检查。我在门口看到了班主任和周云峰的父母，他妈妈穿了一件很旧的棉衣，上面还有洗不净的污渍，胶皮棉靴也裂开了口子。他父母拉着班主任的手一直在说些什么，神情激动，班主任一直在安抚他们的情绪。

　　陈宏宇拉着我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我的脑海里一直是你最后跌下去，成了一个小点的样子，那一刻再一次体会到了生命的脆弱和短暂。就像是十二岁那年，妈妈被一床白色床单拖出来一样，走廊里哭声像海浪一样汹涌，男女老少，高低参差，我看到□□通红的眼眶，那是直击心脏的感觉，我觉得，我完了。

　　陈宏宇一直说在说，没事，没事。但是我想他一定也想到了姑姑。

　　医生把周云峰推出来，说他除了脚腕骨折没有大碍，又问你的家人在哪里？我告诉他你家人都在美国，医生问你是不是髋关节受过伤。我说，对，出车祸，做过手术。医生看了我一眼，说，赶紧找家长，髋关节粉碎性伤害，他们这里做不了手术。
　　我一下子愣住了。陈宏宇说，他去给裴子君打电话，我只是没有什么意识的点头。

　　走廊那边开始吵了起来，周云峰妈妈的声音很尖锐，让整个走廊侧目，班主任在尽量放低声音安抚他们，可是无可奈何气势上输掉一节。
　　“我和他爸都下岗了！工龄被买断！没有养老！我们还指望着我儿考个好大学，给我们养老！他这样还怎么好好考试啊？”
　　“云峰妈妈，人家医生说了，只是骨折了，周云峰学习那么好，高考肯定没问题！”
　　“什么没有问题，你没看都把我儿逼成什么样了！我儿要跳楼了！你们学校得负责啊！”
　　班主任擦擦头上的汗，说，“云峰妈妈，这件事我们还得调查……等云峰好了些，我们再说……”

　　“还有这医药费！我们可没有钱，拿不起！你们学校得负责！”
　　班主任开始皱眉，说，“云峰妈妈，我们不都说了吗，这件事还得调查……”
　　“调查什么？调查什么？我儿跳楼还有错了？”她的唾沫喷了班主任一脸，“还有那个男孩，是不是他把我儿弄下去的！不是他我儿能跳楼？他家不是美国的吗，不是有钱吗，让他家出医药费！”

　　那一刻，我知道了世界上的恶有很多种，不过最后都以对自己不公平来结束。
　　“云峰妈妈，话可不能这么说，你这么就是敲诈了！”
　　“什么敲诈！他要是不出钱，就让我儿和他一起去美国上大学，我儿一直想要出国的！他怎么都得对我儿负责！”

　　我也不知道身体里有什么力量在推动着我，我大步走了过去，甚至每一步都走得坚定而稳重，我不顾班主任的诧异，说，“周云峰妈妈，做人凭良心！景时是为了救周云峰才和他一起掉下去了。如果您硬要这么做，那我们可以走法律程序，让法院判决到底是谁该付谁的医药费，到时候您可不要后悔。”

　　周云峰妈妈脸色一变，随即说，“你这个小丫头，你妈妈没教你怎么和大人说话吗？”
　　我看着那张苍老而粗粝的脸，也许她经历了社会底层的疾苦，可是却丝毫没有同情的必要，穷山恶水是她给自己的定义，早就腐蚀了她的内心。
　　我都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说，“阿姨，我妈妈就是这么教我说话的，反而我觉得您应该好好教教周云峰……”还没等我说完，她就挥手打了上来，我被陈宏宇和裴子君拉到后面，班主任在前面拦着，场面一度混乱。

　　裴子君带着怒气推了周云峰妈妈，说着，“他妈的，你儿是嫌你穷才去跳楼，你知道吗！”陈宏宇拽着他，班主任拦着他，但是裴子君真的怒了，他整个人被陈宏宇抱着，却指着周云峰妈妈的鼻子，说，“我告诉你！景时是运动员，你儿子要是毁了他的职业生涯！我他妈不找人弄死你们！”

　　裴子君开始胡说八道，陈宏宇大力把他拽开，班主任把两拨人隔开。然后周云峰妈妈一屁股就做到了地上，开始大哭大闹，博得了所有人的目光，那伪装的撕心裂肺让人厌恶却又无可奈何。
　　裴子君还想冲上去，被我们联合拦下。
　　我看着这场闹剧，说，“报警。”

　　周云峰带着满脸如沐春风的笑容，讲述着他的工作经历，说人生做的最重大的选择就是学计算机，赶上了时代的潮流，现在在世界五十强公司做技术高层，年薪百万。
　　有几个同学附和着他，说，对啊，现在这个网络时代，有技术才是真正的人才啊。
　　他话锋一转，问，“景时，你是不是没参加高考，直接去美国了，读了什么大学？” 他这样明知故问的嘴脸暴露出了他的小得意。
　　你说，“南加州大学。”他露出标准的客套笑容，说，“我硕士是在斯坦福读的。”

　　你喝了一口酒，没有理会，整个房间有一丝尴尬，然后几个同学对他的高学历感叹了一下。
　　周云峰并不在意那几个同学，他的眼睛一直看着你，他说，“景时，这么多年，我一直想对你说声抱歉，要不是当时我意气用事，你一定会有更美好的未来吧。”
　　你没有说话，他镜片后面的眼睛露出了惋惜，“或许你会参加大满贯……对了，你现在还打网球吗？我上周和李吉打了场球，你认识他吧，在中国算得上有名的男子选手。”
　　你没有讲话，让这看上去像周云峰的单口相声，过了一会儿，说，“我现在不怎么打球了。”
　　周云峰愣了一下，随即说，“是吗，那太可惜了。”

　　再次回到学校的时候，周云峰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虽然一瘸一拐，但是那种不顾别人的目光并且饱满的精神，让人诧异。
　　我很难想象，一个自诩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男孩，佝偻着瘦弱的身子，脸庞清瘦又冷漠，是如何看待衣着褴褛，不顾形象的下岗母亲坐在医院的走廊里医闹。

　　你被舅舅接去美国做手术，但是因为有模拟考试，所以我没有去机场送你。考完最后一科。试裴子君过来找我，拿出诺基亚最新的触摸屏手机，你通过远程网络发了一段视频。视频里你穿着病号服躺在病床上，向我挥手，你说你马上要进去手术了，等手术结束恢复好就可以回国找我。
　　屏幕一下子黑了，裴子君看了我一眼走掉。我闭上眼睛，默默地在心里为你祈祷，希望你手术顺利。
　　我回到座位上，看了一眼埋头苦写的周云峰，什么都没有说。

　　谁又能想到呢，一个突然打破我们生活的男孩，竟然造成了那么大的麻烦。
　　周云峰不停地向大家说着自己认识君越中餐厅的总厨，说和他是多年的朋友，问大家合不合口味。他又发表长篇大论，说是吃好，才能身体好，像是他的父亲，得了胃癌，找的月薪一万的保姆，做饭还说不合口。
　　随即，他呼吁我们为拥有健康的身体来一杯。

　　酒杯与桌子的磕碰声此起彼伏，他举着空酒瓶，问你，“对了，景时，你妈妈怎么样了？是不是快要出来了？”
　　餐桌上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我感受到你眼角的凛冽，我想去握住你的手，但是伸出去的手迟疑了一下又缩了回去，我还是没有那个勇气。
　　周云峰晃动着酒瓶，说，“不好意思，我忘了，你妈妈是死刑。”

　　很多事情带来的痛苦是愈发沉重和深刻的，一层又一层，是新的痛背负旧的痛，新的不解叠加旧的委屈，新的伤口翻搅出旧的血肉。当这些被戳破后，我们假装充实地寻找的慰藉，佯装天真地追求的快乐，貌似无畏地去投入的情感，都变成了乌有。
　　实际上，我和你一直在心惊胆颤地等待这一次重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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