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南一梦

　　景时

　　或许你留下的痕迹太过深刻，以至于后来我也遇见过很多人，但是感觉总差一点，她们笑起来的样子差一点，她们撒起娇来差一点，她手心的温度差一点，她拥抱着我的感觉也差一点，怎样都觉得不对劲。
　　于是我回来，重新去爱你。

　　如果不是裴子君拦着我，拿着储存卡的我一定会在体育局与那些势利的官员大打出手，最后，我去找了从七岁就没有再见的亲生父亲。
　　我不能说他与我没关系，但是那种在血缘下的冷漠是需要时间去融化的。我尽量保持平静，不去想这些年我妈妈在美国吃的苦，我说这件事对我真的很重要，他说他知道了，然后直到我离开他的办公室，他什么也没有多说。
　　是啊，我和我妈在美国过的怎么样，我为什么回国，他有没有看我的网球比赛，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幸好还有你，你低垂着眸子说要请我吃冰淇淋，你鼓足勇气却又小心翼翼的表情，你娇气地问我可不可以教你英语，你含着小鹿般憧憬地眼神，把我地心脏包裹地怦怦跳。
　　你真的太与众不同了，你就像旧衬衫或者是牛奶纸盒一样，一点都不起眼，可是发现这样的味道后，就想抱着你紧紧不放。

　　我也喜欢看你吃醋的样子，暗藏委屈的小眼睛和不安的小嘴就像陶瓷玻璃一样，随时可以碎一地。
　　高中的时候，我很受欢迎，但是我不喜欢那些花枝招展，整个学校都知道她们的女孩。有一个艺术体操的女生总是通过各种方法联系我，我不喜欢她把裙子改得那么短，也不喜欢她烫得很显成熟的头发。
　　她那天送我了一台iTouch，当时是苹果公司新出的，只有在美国才能买到。我找到她班级门口，叫她出来，一帮女生围着她，发出意味深长的笑声，你恰好路过。
　　我很讨厌这种耍心机的女孩儿，我着急去找你，把东西塞给她，告诉她不要再烦我了，然后不顾那个女生的变脸，跑着去找你。

　　你生气了，走得很快，我跟在你后面。我说，“沈槐南，生气了？”你停下来，没回头，我说，“沈槐南？”你还是没回答。我说，“怎么不说话，真的生气了？”
　　过了一会儿，我说，“那好吧……”
　　你的神情悄悄地变了，露出些小得意。
　　我笑了，你觉得你赢了吗，小狗？我把手腕上的皮筋摘了下来，递到你面前，说，“那还给你。”
　　你一下愣住，抬头看着我，然后很快地说，“我没生气。”
　　我又轻笑了一下，用皮筋扎起头发，弹了一下你的额头，说，“没生气就好。”
　　你当然知道自己被耍了，吸了一下鼻子，鼻尖地褶皱是那么可爱，粉嫩的嘴唇微微翘起，我一下子抱住了你，想要把你揉进我的怀里。

　　我从来没觉得日子过得这么快，十一的时候，我们一起去□□家吃饭。陈宏宇和他大肚子的老婆一起来的，陈晓桐带着儿子，还有我们仨。不知不觉，十年了，物是人非，只有姑姑还在她的小厨房里，从不露面。
　　做饭的任务落在了□□和女儿陈晓桐手里，我们去的有些晚，刚到就准备上桌吃饭。从开始到结束，餐桌上的气氛有些尴尬，有熟悉的人，也有不熟悉的人。
　　陈宏宇忙着照顾老婆，陈晓桐一边给挑食的儿子夹菜，一边劝上了年纪的□□少喝酒，你也在忙阿正，偶尔对我相视一笑。

　　时间隔开了我们。
　　人总归是要长成大人的，成人就是回到地面上。年少的时候谁不是飞在天上，情长气盛的，是心知肚明世间没什么是真存心跟我们为难的。运气好的话，长大被一层层缓冲，神色漂亮地飘落着地。运气差些的话，被地心引力牵引着摔坠下来，心上结成坚硬的壳，才不会碎得稀烂。

　　十年前，那年过年特别早，期末考试结束过两天就是大年三十。我们牵着手，走在冰雪还未融化的操场上，你说你过年都是去陈宏宇家过，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其实并不喜欢不熟悉的场合，有些犹豫，但是看你雀跃的神情，我点了点头。

　　那是我第一次到你家的楼道里，之前的每一次都是在楼底下看到你在窗边的身影就离去，昏暗的水泥楼梯和掉漆的扶手让我一时不适。我和你的一起出现，让陈家一家人都有些吃惊。
　　陈宏宇家是三室，比你家多了个房间，虽然装修有些老旧，但是屋子里还挺整齐。

　　你向□□介绍了我，你不好意思说我们的关系，只是说我们是要好的朋友，我家人都在美国，而且我和陈宏宇还一起打了双打拿了名次。
　　□□只是点头，其实我们早就见过面，而且他也知道我就是那个每天都送你回家的男孩。他当然也知道我们的关系，他太了解你了，所以他以家长地身份在默许。倒是刚考上港桥警察学院的陈晓桐一眼就看出了我们的关系，充满了八卦栖息地看着我和你。

　　□□的手艺很好，尤其是那道糖醋鲤鱼，酸甜可口，又不失鲜味。他问我在美国怎么过春节，我说我们都过圣诞节，春节的时候就去唐人街吃一顿中国菜，他说，那多没有意思。
　　他问我们之后有什么安排，我望向你笑着说，我和你初七去参加三户大学高水平运动员的自主招生考试。陈宏宇说，他初六去港桥大学。
　　□□欣慰地笑了，犹豫了一下后，他问我了不了解小南家的情况。陈晓桐碰碰他，说，聊这些干什么。

　　餐桌上气氛有些微妙，那个装糖醋鲤鱼的老旧大盘子底下还印着“港桥市纺织厂成立40周年纪念日”的样子，我点点头，说，我知道。

　　□□没有再提起，我们都开始安静地吃饭，偶尔聊一些学校里面的事情，然后规划着我们的未来，陈晓桐准备毕业后留到分局而不是派出所工作，陈宏宇想要学个管理然后当外企的高管，你说想给妈妈换一个好一点的护理院，我说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热气腾腾地饭菜把冰凉的玻璃上打出一层雾水，流经红色的窗花，阳光顺着剪纸的缝隙透进房间。那个时候多好啊，我们年轻有力，抛弃了过去的一切，对未来充满了希望，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我们的。
　　可是呢，世界永远不是我们的，我们只是长大了而已。

　　那是我一辈子毕生难忘的一个新年，吃完中午饭，我和你到护理院去陪你妈妈。你不止一次的跟我说，如果我不适应，可以先回去。我揽过你的肩膀，说，没事。你只有在你妈妈的事情上，才会变得像是被一层冰包裹了起来，所以大家都不知道，戳破了这层冰，里面就会汩汩地流出甘甜。

　　话是这么说，但是我到了病房，还是不知道眼睛该向哪里看。看你妈妈吧，的确心理的不适大于生理的不适，不看吧，又显得不是很尊重。我只好望着窗外萧条的护理院，毕竟大年三十呆在这里的人还是很少。
　　病房也是空荡荡的，只有一张病床，一个小茶几，还有一台老旧的电视机。就像是被大雪覆盖后一样，白茫茫的一片，丝毫没有生机。

　　你一晚上都在忙着给妈妈做全身的擦拭，我想去帮你，但是的确不太敢面对你妈妈那面目全非的身体。你转过头，对我笑笑，笑容里全是歉意和感激，我理解你的意思，只坐着看你。
　　你擦拭地很认真，虽然只有三个人在这里，你还是给妈妈遮盖住了大部分碳化的身体，只让要擦拭的部分露在外面，极力维护着妈妈破碎的身体和尊严。

　　快到十点了，我下楼买了些饺子回来。你把妈妈扶起，把饺子弄碎，然后一点一点地送进你妈妈那只剩下一条缝隙的嘴。从我这个角度，恰好能看见你妈妈残缺的眼睛，也许只有那轻微颤动的眼球还能证明她在这个世界上。
　　我又想起了第一次在电梯见到你背着你妈妈的情景，人群中你一身傲骨，炽烈又倔强，显示出一种出来自极端的致命的美。

　　我很难受，是从未有过的那种难受。
　　我似乎看到了那双些曾经在机器上翻飞的灵巧的手，她们一起挤进冒着蒸汽的大浴室洗澡，站在大喷头下面，纺织的纤尘沾满了头发和脖子，澡堂里回荡的清脆笑声，黑亮亮的长头发，那些光洁粉红的年轻脸庞中有你的妈妈，有陈宏宇的姑姑。

　　我实在是吃不下去了，我走到空无一人的走廊里，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我的电话响了，号码来自美国，妈妈在电话那头对我说，“新年快乐。”
　　我愣了一下，仰起头，怕眼泪掉下来，我的声音微微颤抖，我说，“妈妈，我爱你。”
　　我妈妈在那边笑着说，“傻小子，怎么了？想回美国了？想回来就找你舅舅订机票……”
　　我的眼泪掉下来，砸到水泥地上，我说，“妈妈，我真的好爱你。”

　　我抹干净了自己的眼泪，走到病房里，电视机里正在为新年倒计时，八、七、六、五……你站在窗边，我走过去，揽住了你的腰。
　　四、三、二、一……
　　窗外一片光亮。
　　黑夜中的烟花像漩涡一样在颤动的燃烧着，烟花在流动，笼罩着两侧的山，远处星星点点的高楼像向上蹿升的火焰一样紧紧的矗立着，港桥的标志性建筑模糊的癫狂，黑暗的天空被点缀处喷发的生命力。
　　隔了一扇窗，竟然是两极的世界。一个喷薄着，一个颓废着。

　　在这个狭小冷寂的病房里，你的瞳孔倒映着绚烂的烟花，我在里面看到了好多，你的小心翼翼，你的沉默坚强，你紧抿的嘴唇，你低头的姿态和憧憬的眼神，一切都轻柔而郑重，尘土在光线里飞舞和落下，海面的波纹在火光中激荡。
　　你说，“景时，新年好。”

　　我抱住了你。
　　也许全世界都喜欢所谓原生家庭完美无缺的孩子，那你到我这里来吧。让我抱抱敏感软弱又没有被耗尽善意和温柔的你，很努力活着唯恐再踏进深渊就会消失的你。
　　你没错，也谢谢你努力活着。
　　我还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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