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的泪

　　1）
　　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
　　比爱这个世界还要多。
　　你美丽的脸庞，那对灰褐色的眼眸里，粲若星华的光芒。
　　无法原谅我对你所做的一切。
　　消融在氤氲的空气中，你的身影。
　　我想，我再也无法触及，曾经深深渴求的你——…
　　我的妹妹。

　　“笨蛋！笨蛋！笨蛋！”当妻子不断捶打着他的胸膛，声音嘶哑地喊着，“你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为什么！”
　　他痛苦地闭上眼，垂下手臂，不躲不闪，任由妻子发泄。
　　“你都要死了！为什么不告诉她，为什么！”妻子的话像重锤一样击中他的心窝，发出不易觉察的闷哼，沉重、疼痛，蔓延至四肢百骸。
　　“对不起。”眼泪顺着他清瘦的面颊，缓缓流下，滴落在妻子的手背上。
　　凉凉的，不泛着一丝的暖意。
　　长大成人后，懂得开始伪装后，他便不再轻易掉泪，这是脆弱的表现。
　　之于他而言，既多余又无利。
　　这并非他第一次流泪，是的，即便已经拥有事业和家庭，成为大人社会里的一份子。
　　当得知她终于接受其他男子求婚的时候；当她在神的面前和那个男子许下永恒的承诺的时候；当她捧着花束，笑容璀璨地走到他身前，不再紧张，不再控制不住颤抖，用平静的语气说，谢谢你，哥哥，我会幸福的时候。
　　他苦苦追寻的东西，一辈子最珍视的东西，变得不再有所谓。
　　哈，这样的情节，妻子爱看的少女漫中，应该出现过很多了吧。
　　记得初认识妻子那段日子，看着这个长发飘逸，身著一袭白色连衣裙的女孩，为了漫画书里一个不知真假的故事哭得唏哩哗啦。
　　他费解地望着这位奇怪的女孩，却不晓得从哪里安慰起。
　　泪流满面的女孩，抬起头，把漫画书递给他这个还不算熟的相亲对象，口里喃喃地，仿佛不在对他说一般，梶死了，他出车祸死了。
　　他诧异地接过书，花了将近一小时，才明白了女孩所讲的为何人。
　　梶，这个故事的男二号，女主角的亲哥哥。
　　比男主角更早一步和女主角相爱，虽然后来得知自己的恋人竟和他是有血缘关系的兄妹，但梶无法压抑对妹妹的爱，仍和她发生了关系。得知真相的女主角大受打击，然后理所当然地憎恶起，躲避起这个哥哥。慢慢地，女主角喜欢上与梶同是短跑运动员的男主角。
　　全国运动会之前，梶被查出患了骨肉瘤，必须得动手术切除右脚。
　　只是，梶执意要参加完全国大赛后才动手术。
　　最后，他赢了，再次刷新了记录。
　　最后，他死了，再次见到记忆里妹妹的笑脸。
　　漫画还未结束，这个女孩只看到这里，就哭了。
　　他把书放到一边的茶几上，轻轻拍拍女孩的肩，尽力保持微笑地说，又不是小孩子了，这种故事看很多了，怎么还为一个角色死了掉眼泪呢。
　　可女孩摇了摇头，明丽的眸静静地睇他，泪水蒙住她原本清亮有神的大眼，我不是因为梶走了而哭的。
　　那你？
　　女孩拿过书，翻到了随后的几页，我知道这种故事很老套，但我就是忍不住想哭。心很疼，我不怪女主角不接受这份禁断的爱，可她不能在梶的葬礼一落幕，便立刻和男主角接吻。就算想寻求倚靠，也许梶正在看，他一定会很伤心很伤心，却竭力去控制自己，就像之前他目睹妹妹和那男的在一起。
　　所以，你就哭了？他细细打量着女孩，外表不出众，顶多是眉目清秀，不过，似乎拥有很不可思议的个性。
　　嗯。女孩点头，我看《金刚》的时候，也是同样不能接受，在金刚死了之后，女主角立马投身进男主角的怀抱，仿佛这就是一个幸福的结局。或许，有人会说，这是爱着对方的人希望看到的，希望看到对方在自己不在了以后，依然可以活得幸福，对，多么伟大，不是吗。
　　但梶的幸福呢？金刚的爱呢？他们的心呢？
　　什么都不算吗？
　　那一瞬间，听到女孩的反问，心头突然涌现的一种感觉，到现在，他也分不清，到底是喜欢妻子，还是仅仅因为妻子是绝对可以包容他的人，而下定决心和她白头偕老。
　　总之，距离相亲不到一个月后，他娶了这个动不动就爱哭，十分特别的女孩。
　　在他结婚不久，妹妹步入了礼堂，与她选择的男子。
　　勉强维持了一天的笑脸，婚礼结束，回到家的他，终于崩溃了。
　　当着妻子的面，失声痛哭。
　　无措的妻子，呆呆地望着他的反常。
　　已经不知从何时开始，落地窗外飘起了像雾一般的雨丝。
　　妻子走到他的身边，半跪下，就这样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他，抱住他频频发颤，激动到难以自持的身躯，就这样一直抱着他……
　　温柔地环抱住他的妻子，却什么都没有问地陪着他一起流泪。
　　快到天明，轻轻托起妻子神色黯然的脸，拇指拂过她哭得比他还红肿的眼睛，他说，对不起，我爱她。
　　他早就爱上了他的妹妹。
　　妻子的反应，先是一愣，随即，又无声无息地流下泪，她微微点头，说，对不起，我知道。
　　是吗。他不再多言地搂紧了妻子娇小的身子，两个人肩并肩地依偎着，躺在冷硬的地板上，背抵着柔软的沙发。

　　其实，知道他心里藏着另一个人。
　　不要怀疑女人的心细，更何况，他是她最爱的人。
　　他的目光，总是注视着别处；他的微笑，总是面对着别处。
　　像朝向蔚蓝的天空，像朝向模糊的地平线。
　　距离遥远地爱着另外一个人。
　　只不过，她没有想到，自己真的成为了众多少女漫画里的女二号，丈夫则成了永远守护着女主角，而始终不爱她的骑士。
　　她应该表现得更坏一点。
　　大吵大闹，指责他，怒骂他，捶打他，赶走他，反正她扮演的就是这种角色。
　　可是她就是这么不争气，就是无法丢下他。
　　他会碎得四分五裂的！
　　如果现在她也丢下他离开，如果现在她也绝情地放手，如果现在她那么做，他一定会碎成一地，碎得再也无力拼装！
　　所以，用尽了有生以来全部的气力，她平静地说了，对不起，我知道。
　　平静地说了。
　　她平静地说了。
　　平静得让她自己都觉得诧异。
　　不敢置信。
　　对他，还有对自己的不敢置信。

　　2）
　　海边漫步的两个人。
　　“‘你相信海的蓝是天的蓝印上去的吗’？”
　　“好熟悉的台词，啊是不是书上看见的？”你歪着脑袋，撅了撅嘴，“嗯，才不信呢，海要比天蓝得多！”
　　“嗯。”
　　“刚才你问的就是那本书里凶手说过的，对不对，侦探小说真的很好看，作者好厉害呢，哥哥。”你不依不饶地挽过我的手臂。
　　“是啊，很好看。”我重复你的话，在浪边停下脚步。
　　雪白的浪花，飞溅，打在我的脸上，冰冷而又刺骨。
　　尽管满含泪水，我仍然对你微笑了一次。
　　你俏皮的身影变得透明，伸手，只能抓住泛着淡淡咸味的湿重空气。你渐渐消失在我的身侧——…
　　我的妹妹。

　　“你在写什么？”娇弱的妻子背对他，漂亮的手指，“叩叩”地敲击电脑键盘。
　　妻子头也不回地说：“你的生命日记。”
　　“嗯。”半俯下身，从后面握住她的肩头，盯著发散着冷光的显示屏中，蚂蚁一样密密麻麻的字，“我想等你写完，电脑的键盘就全坏了。”
　　顺声，低下头，妻子才恍然发觉指尖下的键盘，已是一片湿浊。
　　看来用不了多久，这刚换上的银灰色键盘又要报废了。
　　手胡乱地抹了抹脸上的泪，她笑了笑：“都怪你，把自己弄得好像大情圣似的。”
　　环住她纤细的脖颈，他但笑不语。
　　前一秒，妻子还歇斯底里地冲他吼，责问他，为什么要隐瞒生病的事。
　　下一秒，她貌似恢复了情绪，颇具闲情地与他笑骂。
　　妻子扭过头，笑容甜美地看向他：“说吧，最后一点时间，想去哪里玩？”
　　“不用了。”他可不想像演电视剧地，要在走前，到怀念的地方四处走走。
　　扬起的小脸，略微失望地垂下。
　　“小笨蛋。”捏捏她的脸，“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够了。”
　　“嗯。”妻子不置可否地轻咛了一声。
　　“好吧，好吧。”他举手投降了，换成他问，“那你想去哪儿。”
　　刚刚还满怀失落的俏脸，一下子明亮起来：“海边吧，我们都没去过！十七八岁的时候，我就无数次幻想过，有一天，要和自己爱的人，一起在沙滩散步、追逐……”
　　“不行。”想没想地脱口而出，完全不顾及妻子骤然惨白的脸，突然升起的烦躁感，克制不了地霎时填满了他的胸臆。
　　见到她再度掉下眼泪，意识到自己又失控的他，张开双臂，将妻子揽入怀里，不住地道歉，劝哄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不哭不哭，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听到他这么讲，妻子反而哭得更大声了：“呜呜呜呜，本来就都是你的错吗，大坏蛋！”
　　轻叹，宠溺地摸摸她的小脑袋：“是是是，所以别再和我这个大坏蛋，计较了好不好。”
　　埋首进他胸膛的妻子，低低地啜泣着，不再开口说话了。
　　双方都妥协了——没有去海边，而是选择去热闹的街市上逛逛。
　　显然妻子还在生他的气，脚步故意时不时地走快或走慢，就是不愿他跟上。接着逛商城，更是把他当成免费的劳动力。
　　说来，平常他确实很少陪她出去逛街。每次不是以工作忙，便以身体太累等借口，推脱。体贴的妻子，从来不曾像今天这样过分地要求他随她意。
　　两只手满提着大包小包的精装袋，又和她走过了一条长街。
　　默默地凝望走在前头的妻子，一份比浓咖啡还为深厚的苦涩滋味漫上喉头。他越走越慢，离妻子越来越远。
　　直到妻子察觉地转过身，快步走到他的身旁，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喂，蜗牛都比你走得快。”
　　“那是因为蜗牛不用背这么多的东西。”忍不住地回嘴，提了提手里的包装袋。
　　“哼，这是你自己找的。”妻子丝毫不感内疚地拿指戳戳他的胸膛，“快走，我们还没到丽百大厦呢。不然，我死活要你陪我去海边。”
　　“嗯。”他迅速地说，“那我们还是坐车到海边吧。”
　　“快走。”走了几步的妻子，反应过来地又折了回来，惊讶地望着他，“刚才你说什么？”
　　“我说。”他大声地重复刚刚的话，“我们去海边吧！”
　　“真的吗！”欣喜地眨眨眼。
　　“真的！”他保证。
　　“太好了，最爱你了！”妻子仿佛一个小女生般兴奋地跳了起来，然后在路人惊异的目光中，狠狠地亲了他右脸颊一下。
　　无奈地揉揉被她亲过的地方，他先放下手里的大小袋子，认命地走到行人道边拦出租车。
　　身后，妻子肯定是一副阴谋得逞的坏笑模样。
　　唉，他真的认栽了。

　　其实，知道他不想去海边的理由。
　　但她想任性一次，不为报复，不为留恋。
　　单纯地想向他撒娇，想向他耍赖，想让他围着自己转。
　　以前经常被同学笑话，说什么自己为了漫画书里的故事伤心。大家都说，拜托，有啥好哭的，那是别人的事，又没发生在你身上。
　　是啊，因为那是别人的事，就算被感动，她表现得未免也太夸张了吧。
　　可她就是伤心，明明知道那些都事不关己。
　　什么敏感啊，多愁善感啊。
　　被说成怎么样都好，她就是会为他们难过。
　　而且，是很难过很难过。
　　只要一想到，书中，他们不真实的轮廓，不真实的笑容，不真实的泪水，她的心好疼，仿若会和故事里的人一样，疼得无法呼吸，疼得心肠寸断。
　　然后，当这一切不真实，真真正正地发生时，她拥有了可以心疼的理由，却疼得连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疼。
　　她的爱人，她最爱的丈夫。
　　为他心疼，为他心酸，为他难受。
　　为他，抑或为了自己？
　　海风吹拂。
　　尽管满含泪水，她还是很努力地对着身侧的他微笑了一次。
　　这里好安静。
　　其他的人都上哪儿去了？
　　虽然不是周末，但海边的人并不少。
　　只是，泪眼迷蒙中，她看得见唯有身旁的这个人，这个同她一起在神面前宣誓，说爱她，照顾她一辈子的人。
　　以后，她要习惯坚强，不能随随便便掉泪。
　　放心。翘起嘴，她别过脸，高傲地抬头挺胸：
　　“我会再找一个一心一意爱我，疼我的好男人，绝对不会像你这样自私自利，糟糕得一塌糊涂！”
　　“嗯，那就好。”
　　早有了心理准备，却在听到他语调平平地说出这句话时，气仍不打一处来：
　　“好一个大头！”
　　“哗——…”
　　浪花拥抱金黄的沙滩，她总算恣意地骂出来了。

　　3）
　　Another day has gone(又一日过往)
　　I'm still all alone(我依然孤单)
　　How could this be(怎会如此)
　　You're not here with me(你不在我的身边)
　　You never said goodbye(你从不说再见)
　　Someone tell me why(谁能告诉我因缘)
　　Did you have to go(你真得走吗)
　　And leave my world so cold(我的世界一片凄凉)

　　Everyday I sit and ask myself(每天坐下来问自己)
　　How did love slip away(爱情怎会远离)
　　Something whispers in my ear and says(冥冥之中有人贴耳低语)
　　That you are not alone(你并不会孤单)
　　For I am here with you(我永伴你身旁)
　　Though you're far away(不管你多远)
　　I am here to stay(我守候在天边)
　　… …
　　You're always in my heart(你在我心间)
　　But you are not alone(你不会孤单)
　　——迈克尔.杰克逊《You are not alone》
　　你不会孤独一个人，你爱的他，会永永远远陪着你。
　　而我，也会在天国或是地狱里，继续深深地爱着你——…
　　我的妹妹。

　　经历了住院，漫长、艰难的治疗，他承受的苦痛终于到头了。
　　至始至终，他拒绝了父母的陪护，把全部的事宜交予妻子负责。
　　他听到病房外，妹妹的声音，对妻子说的话，嫂子，让我来帮忙吧。你一个人吃不消，让我也来照顾…哥哥吧。
　　然后是妻子坚定的声音，不用了。你现在有了身孕，不能劳累。
　　可是嫂子，他是我哥哥啊！我不能……
　　他是我丈夫，我知道你的心意。妻子不容异议地说，我会照顾好他的，你也要照顾好你自己。而且，他清楚你对他的担心，相信我，他同样担心你的身子。如果你想让他安心养病，就乖乖回家，生个大胖外甥给我们。
　　嫂子。妹妹似乎哭了。
　　不过还是答应了妻子的请求。
　　谢谢。这是做妻子的，能为丈夫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妻子走进病房。
　　奄奄一息的他吃力地伸出手，握住她的。
　　“她哭了，她走了。”妻子温暖的脸贴着他冰凉的掌心，缓缓流下热腾腾的泪，“我不会让她和你见面的。”
　　“谢…谢，对不…起。”
　　下次…下次，一定不要再…爱上像他…像他这么自私混蛋的…人。
　　“笨蛋！笨蛋！笨蛋！”妻子泪流得更凶了。

　　扪心自问，她怎么就爱上了一个大笨蛋呢！
　　就像之前，他说的，这啊，说明全天下最笨的人是你而不是我。
　　原来，她才是天字号大笨蛋。
　　时间过去，圣诞节还未来临的初冬，丈夫停止了心跳。
　　葬礼十分简单，依他生前的要求。
　　她一直很平静，素颜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起伏。
　　静静地站在丈夫相片旁，朝前来对她说着节哀顺变，请多保重的人们轻声致谢，然后她看到她，丈夫的妹妹，如少女漫中所画的，在另一个男人怀里哭得昏天地暗。
　　难以下咽的苦涩。
　　当年为梶流泪的情景，仿佛近在眼前。
　　只是，不再有一个斯文俊雅的男子，轻拍她的肩膀，尽其温柔地安慰她说，又不是小孩子了，这种故事很多的，怎么还会哭呢。
　　是啊，怎么还会哭呢？
　　难道你还不了解吗，我本来就是一个动不动哭的小女孩。
　　相片里的丈夫，笑容忧伤，却始终不曾望向她。
　　一如从前。
　　葬礼结束后，随着他们来到墓前，看着丈夫的妹妹为他献上百合花，然后转过身，哭着抱住自己：“嫂子，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不然哥哥会伤心的。”
　　“嗯。”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妹妹的泪，一滴一滴，落在她的脖颈上。
　　凉凉的，不泛着一丝的暖意。

　　办完葬礼的隔天早上，她辞了职，把和丈夫共同生活过的房子，低价转让给一亲戚。
　　再处理完全部的事情后，她长叹了一声。
　　换上了第一次与丈夫相亲时的白色连衣裙，独自打车来到了海边。
　　虽说不是周末，海边来的人并不少。
　　所以，谁都不会注意到这个长发飘逸，身著一袭白色连衣裙的女子。
　　迈着小碎步，走近深邃如斯的大海。
　　这一次，她没有在泡沫飞溅的浪边停下脚步——…

　　Dear,you are not alone.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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