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工

作者:转身狂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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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消失的陶罐(五)


      药房掌柜这一告,实则勉强,稍有些眼力的人都说这场官司打不起来。

      王家也是这么认为,因此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可是昨儿夜里,与王家交好的里长派人来通知,与药房掌柜这场官司需谨慎以待。虽然对方不占理儿,但托了县里某些关系,是有备而来。

      众人知道掌柜有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在县衙里谋了个文职,专门负责处理民事纠纷。尽管职位不高,但身为县太爷了解民情的眼线,说的话还是有几分重量。掌柜托货郎带了家中珍藏多年的老须参酒和虫草给他,并附书信一封,言辞恳切,甚至答应将索赔回来金额的三成相赠,终于换得了县里一纸公文,下令三坪乡严肃对待,酌情审理。

      “酌情”两个字,令里长打了个寒战。这意味着不管判得如何有理有据,只要不合其心意,都能找出错处来。

      这场官司的控诉力不足以正式过堂,按程序先定了个日子私下调解。

      调解地点选在晒谷子的围场。

      里长是个聪明人,为了避免掌柜耍横,他组织了大批乡民前来旁听,众人一起评个理。

      汉子村妇们最喜欢来事儿,到了这一天,围场竟似比过节还热闹,嗑瓜子的,编藤条的,下石头棋的,一边闲聊一边等着瞧怎么个判法。

      掌柜伸长了脖子,等着几位被告前来赔钱。等来等去,只有王纂两口子姗姗来迟。

      当初给掌柜修房子的工头已经去世,只留下一个已经出嫁的女儿,入了别人家的户籍。论情论理,这笔赔偿怎么也算不到她婆家头上,因此并没有出席。

      而钱庄老板在县里的背景远远比掌柜更有来头,得罪不起,也可以不用参与这场纷争。

      唯一依约前来的只有王家。

      其实王家也能够置之不理的,但王纂开了一个卖手工家什的铺子,哪怕为了自己的生意,也必须来向乡民澄清一下。

      里长敲响铜锣,宣布调解开始。掌柜声泪俱下将事情一一陈述,现场渐渐安静下来,几十双目光集中在王纂和他媳妇身上。

      王纂闷着不开腔,任掌柜拐弯抹角地指责。待掌柜说完了,只问了一句:“掌柜识字么?”

      掌柜挺直腰板,捻须答道:“当然,十里八乡谁不知道。”他面带得意之色,声音也禁不住提高几分。肚子里这点儿墨水一直是他最为之骄傲的事。

      王纂说:“那个罐子的确是会消失的,我已经在罐子上贴条提示过了。”

      掌柜一愣,仔细回忆了片刻,问道:“你是指罐子上写着月份的纸条?”

      王纂点点头。

      “那不是酒的保质期么?”

      “不,是罐子的保质期。”

      此话一出,众人哈哈大笑。

      从来没听说过罐子还有保质期的,而且只有一至三个月,到期便破损。掌柜嘴角上翻,眉开眼笑,这小子居然说出这么不实诚的话,这场官司有着落了。

      王纂媳妇见夫君受到大伙儿嘲笑,眉头皱了起来。

      她大着肚子,从身后踢出一个小陶罐,慢慢踢到围场中央。她虽然长相算不上漂亮,皮肤也略嫌粗黑,但胜在身形硕长,四肢优美,走动间有说不出的美感,一下子就吸引了现场的目光。

      她向周围屈膝道了个福,怯生生说道:“各位父老乡亲,这个罐子与当初送给药房掌柜的一样,只是小了一些。它的保质期只有一天。”

      里长好心地提醒道:“一天?小娘子,莫讲笑啊。”

      王纂接道:“掌柜,您是识字的。听父亲说书信和罐子上月份的还是您念给大家听的,因此对于保质期的事,您不能说不知道。”

      掌柜辩解道:“我以为那是酒的保质期。”

      王纂掏出书信,递请里长查看。

      里长也是识字的,迅速浏览了一遍,道:“信中的确没有说那是酒的保质期。”

      掌柜急了,叫嚷道:“胡说,那就是酒的保质期!大家伙来评评理,罐子怎么会有保质期?!”

      乡民们纷纷点头,高声声援:“不错不错,王家在蒙人。”

      “打不赢官司就算了,别用这么荒谬的借口辩驳啊!”

      也有人说:“王纂我们支持你,不用解释那么多,他在无理取闹。”

      掌柜老脸黑了黑,转而向里长拱手道:“既然如此,大家伙就看着这个保质期一天的罐子是怎么个破法。如果太阳下坡后这个罐子还好生生的,就请判王家赔偿我的全部损失。”

      里长刚想拒绝,却听场里喧扰四起。

      “就这么办!”
      “好好好,大家就守着这罐子。”
      “这下有热闹看了。”
      “瞧王纂怎么收场。”
      ……

      王家人大惊,急忙拉过王纂,叫他莫再说话。王父凑到里长身边,哀声求情。

      里长爱莫能助,表示既然把大伙儿叫来评理,就得听大伙儿的;太阳下山以后,他再想想别的办法,总不至于当场就判王家输。

      日头渐渐偏西,天气暗沉下来。乡民们有些坐不住了,打发婆娘回家生火做饭,相互商量着是否可以离去。

      王家巴不得就此散场,里长也正有此意。

      掌柜不知何时打起了盹儿,尚未觉醒。

      此时不走脱,更待何时!

      王家老大老三一边一个捂住王纂的嘴,架上就走。王父搀扶着母亲,踮着脚从掌柜身边绕过。

      众人眼看着就能迈出围场,王纂媳妇忽然一声娇呼:“稍等!”

      掌柜浑身一颤,从梦中醒转。

      “请诸位稍等片刻。”她始终站在原地没动,守着她的罐子。

      有人劝道:“小娘子,你何必自讨苦吃。”

      她摇摇头,向树下一位抱着酒葫芦的跛脚老翁走去。

      “大爷,可否借酒一用?”

      老翁孤身一人,无儿无女,日子甚是艰难,他的酒自然也很差。

      王纂媳妇将酒倾入罐子,盖上晃了一晃,然后再揭开。

      香。

      极香。

      酥麻入骨的绝世酒香。

      这股味道几乎所有人都在药房掌柜的铺子前排着长队闻到过,一模一样。

      众目睽睽之下,老翁的劣酒在罐子里变成了美酒,这是什么法术?

      乡民们伸长了脖子,迅速围拢在罐子前,一会儿抽动鼻子贪婪吸允,一会儿惊疑地打量王纂媳妇。

      “乡亲们辛苦了,这点儿酒,算是小女子聊表心意。”王纂媳妇微笑着退出人群,向夫君招了招手。

      王纂挣脱兄弟的束缚,奔到媳妇跟前。

      他见乡民们已自顾自捧起罐子一人一口,每个饮过酒的人脚步踉跄,面色潮红,砸吧着嘴露出沉醉的表情,方放下心来,向众人道:“诸位,这便是我家娘子做的罐子。任你再粗劣的酒,一放入罐便成绝世佳酿。”

      王纂缓缓道来,别看它们外形丑陋,可制造过程非常讲究。其水与土的比例、干湿程度、火烤温控、胚子疏密等等精确至常人无法想象的地步,配以神乎其技的揉捏手法,方能将粮食、水果等发酵物的特性发挥到极致。他在回头崖那边的村子里待了三年,便是在向岳父大人学习这种技艺。

      这种技艺当然不止用于做罐子,还能做出其他东西。

      “什么东西?”里长好奇地问道。

      “都是些日常生活用具,不过其用途和属性可能会让人意想不到。大家感兴趣的话,到我铺子里去看看吧。”王纂趁机卖了个关子,给自家的小作坊打起了广告。

      太阳大半个身子被峰峦遮挡,似乎对围场上演的一幕颇为不舍,反复挣扎了几下,撕裂了几匹晚霞,最终还是落下山头,拉上帷幕。

      在金光收敛,隐入地平线的一瞬间,围场中央的罐子突然破裂,碎成一堆粉末,把猝不及防的酒徒们淋了一头一脑。

      在场所有人屏息静气,不可置信地盯着那一抔黄土。

      王纂哈哈大笑,爽朗的声线直冲天际。

      媳妇温柔地倚着他臂膀,说道:“多饮伤身,所以我们对每个酒罐子设了保质期,以免家人贪杯。我送夫家酒罐本是私事,掌柜白拿一罐却不遵提示,将其用于别处,与我何干?”

      她面向掌柜,正色道:“我可以再送你一个罐子,别的非我所责!”

      “好!”众人齐声喝彩,一股脑倒向王家。

      掌柜寡不敌众,想着反正王家也拿不出那么多钱来,不如拿罐子盛满酒弄到县里去卖,卖完再盛,也是聚宝盆般稳赚不赔的,遂答应下来。

      里长赶紧准备文书,让双方都画了押,宣布结案。

      皆大欢喜。

      人们各自散去,一边谈论着王家的好福气,招了这么一个神仙般的媳妇,这下王纂铺子生意要兴旺了云云,一边遥望炊烟,期盼着晚饭。王家人也一同离去,各个面带得色,与有荣焉。王父派了几个仆人先行赶回,吩咐厨房办一桌大宴为王纂夫妇二人庆贺。

      只有王纂祖母蹙着眉头,一脸担忧。

      她听见乡民们兴奋惊叹的语气中,还藏着别的什么东西。

      比如,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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