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秦

　　好在归秦路上的日子，嬴政过得满足。

　　司马尚一家怕再有刺客暗害他，一路护送他与赵姬回秦国。

　　嬴政身上有伤，故而车马都行得慢，唯恐剧烈的颠簸使他伤口撕裂。

　　行路时，嬴政抱着启伽同骑一马，亲自教她驭马之术。

　　歇息时，启伽教嬴政串珠子，他不肯学，启伽就赌气说:“不学算了，我自己串!”便独自坐在门槛上，小胖指头捻珠子都难，串进去更不易。常常是不过三两颗，她就睡着了。

　　嬴政走过去，轻轻抱起她，又将她放到床上去盖好了被子，那会儿他就想，若是在秦国也能有一个这样的小玩伴，该多好？

　　梨花谢尽，轻减了几件衣裳。身上爽利了，心里便更轻快。

　　嬴政坐在堆满明月光的窗沿下，捋了捋思绪。此次他若能平安回到秦国，应有许多要做的事情，这第一件，便是杀了异人身边的芮姬。那个毒妇为了扶自己的幼子成嬌上位，竟敢派人暗杀大王的公子！

　　自异人抛下他和赵姬那一日，他即知道，世上无一人可以依靠，唯一能靠的只是自己。

　　此刻启伽像是想起什么事情，骤然惊醒，犟起脖子对他说:“政哥哥，你到了秦国记得托人带稀罕物件给我。还有长定姐姐，她也想你。”

　　嬴政对李长定记忆不深，只知道她是个不喜言笑的女孩子，长启伽三岁，出落得大方，礼仪诗书样样习得，小小年纪，做事倒规矩得紧，一丝差错也没有出过，总不似启伽，成天玩闹惹祸、不学无术。

　　可嬴政不喜欢她，甚至不愿多她一眼。

　　他就算知道李长定总是偷偷看他和李严练剑，也决不会赏赐她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回眸。因为李长定笑起来不够好看，畏畏缩缩的藏了太多东西，那袖子挡住大半张脸，也不露齿，虽是秀美，却不及启伽爽朗 ，更不及启伽真心。

　　这世上，至少在嬴政心里，大抵再找不出比启伽更可爱的人。

　　“政哥哥，也给长定姐姐带些稀罕玩意儿，听见没有嘛？”小姑娘还歪着脑袋等他回答，看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好。都依你。”

　　他只好应了启伽，哄她入睡。

　　……

　　离别那日，启伽坐在司马恕的坐骑上，司马恕怕她摔坏了，从身后将她紧抱住。

　　启伽对着嬴政，右手搭在左手上，深深鞠躬，行了个体面的揖礼。这还是嬴政教她的，对着自己敬爱的平辈，这是最高礼节。

　　嬴政也对着她，左手搭在右手上，深深鞠躬，回礼。

　　那身玄色的骑装早已脏了，只因启伽不肯换，说换了就不像政哥哥了。嬴政依着她，道:“那我便陪你一同穿玄色。”

　　于是在咸阳城外的夕阳下，梳着单髻的两个玄衣小公子对着彼此行揖礼，一大一小的身影弯曲在余晖下，久久不愿立起。

　　芳菲散尽，咸阳城里再无梨花。玄衣少年强忍住心头的不舍，狠抽一鞭，马儿吃痛打转，载他一路飞奔进了城门那端。

　　再没有离别之辞，反正此生，再不复相见。

　　“政哥哥……”

　　小姑娘看他绝尘而去，眼里的小豆子低落在司马恕的手背上。

　　……

　　嬴政离去以后，一如以往一般。

　　将军府中笑声四溢，从不因雨雪风霜而阻隔。启伽日日跟着李严和司马恕习武骑射，学得越发不成女孩儿的样子。

　　许是为了习武便利，又或是为了追思记忆中某个无法忘却的人，渐渐的，启伽再不着女装了，成日里都是一副男子派头。

　　司马尚自是气得不行，骂也骂过，罚也罚了，依然拿她毫无办法，只好烧了她所有的男装，还命将军府中任何人不得再给启伽制男子衣衫。

　　这一来，将军府可没好日子过了。

　　启伽天天撒泼打滚，见缝插针地缠着廉氏哭闹，那会儿又赶上了秋冬交替，她哭了半下午，便染了风寒，折腾了许久才好。廉氏心疼女儿，也帮着与司马尚对抗，最终还是司马尚妥协。

　　启伽又穿上了心爱的骑装，梳起了男儿的单髻。她对着铜镜，笑得灿若夏花。

　　李严见她笑，便也欣慰地笑笑，虽他知晓，那一身玄衣，并不是为他而穿。

　　……

　　再长大一点儿，启伽会同李长定一同横躺在床榻上，透过窗儿，看夏夜里漫天的星星。

　　“启伽，你还记得秦国的大哥哥吗？”

　　“嗯……”她自然是记得，那是她最喜欢的政哥哥，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哥哥。

　　李长定年长启伽三岁，心思比启伽细腻了许多，却发觉启伽从未曾因公子政的离去郁郁不安过，便好奇问道：“你不想他吗？”

　　“想？”启伽鲤鱼打挺一般翻身起来，道：“为什么要想？父亲说了，政哥哥做了秦王，再没人敢欺负他了！”

　　启伽听廉氏说，想一个人，就是希望他能永远在自己身旁，可是政哥哥在赵国，过得并不开心，还是留在秦国更好。

　　“姐姐，我们来数星星吧！”

　　政哥哥说了，她看见的星星，和他在秦国见到的，必然一样多。

　　李长定没心思陪启伽数星星，因为她已经开始想那个秦国的大哥哥了。

　　……

　　秦王政三年，大王尚未亲政，朝中大事由吕相助辅。嬴政拼凑了许多闲散时光，总算落成一副幅殿阁的草稿。

　　若是此殿建成，必然会超越秦宫中现有的任一座宫宇。

　　少将军蒙恬从秦王手中接过了草图，叹为观止，道：“大王，这与仙宫何异？”

　　嬴政会心一笑，说：“连你这样的木头人都觉得好么？”

　　小蒙将军一贯不说谎的，又是个执拗性子，他说这宫殿好看，想必女孩子定是喜爱的。

　　“大王，这里头，为何要种那么多花树？”蒙恬又一细看，发现了旁的端倪，“且花草种类如此繁多，花期各不相同，岂不是一年四季都极尽菲妍，似乎与秦宫……”

　　“似乎与秦宫深暗的色调格格不入？”嬴政嗤笑，“她的性子，本就与这里格格不入。”

　　肃穆如斯的秦王宫，怎会有她那般真性情的人存在？

　　蒙恬不知所以然，点头应下，像秦王行过礼，都快要退出正殿了，这才反应过来，抓住了秦王话里的重点，便回头，懵懵然地问道：“大王，她……是谁？”

　　问得秦王自己也不知如何作答。

　　她是谁？秦王做质子时的小玩伴？嬴政的小师妹？若只是如此，何以劳民伤财，为她修建那般美轮美奂的殿阁？但若不止于此，她又是谁？

　　那年，司马启伽七岁，听人说秦王虽是年少，却勤政爱民，颇有成为一方霸主的潜质，她得意地扬起头，道，我的政哥哥，自然是最了不起的！

　　那年，月光洒落在华夏大地，嬴政看到月光映照在梨花上的纯白，便想起来咸阳城下那个穿一身玄衣向他行揖礼的小公子……她在赵国还好吗？

　　那年，在司马启伽从未踏足过的秦王宫里，有一人，倾尽心血，要为她修建一座四季如春的宫殿。

　　那年，秦王对少将军蒙恬说，她最喜欢在花树下捉蝴蝶……

　　那年，月色如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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