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秦

　　初春，新年万物复苏，赵姬收到吕不韦的暗报，异人病重，不日将会有使臣来与赵王谈判，让他们母子二人归秦，若赵王不愿放人，则只可暗逃。

　　隐忍多年，终是快有出头之日了，赵姬同嬴政说起，却止不住哽咽。她跟随异人时，他还不过是个一文不值的质子，毫无利益可图，而后异人回秦做了大王，将她丢在遥远的赵国，寄人篱下，她便无怨无悔，含辛茹苦抚养他的孩儿。

　　赵姬曾对嬴政说：“我是真心爱慕你父亲的。”

　　然后那时的异人，为了生存百般委屈求全，胆小怯懦，最后又抛妻弃子，似乎没有什么过人之处。

　　现在一切都不必计较了。纵是懦弱也好，薄情也罢，他在病榻之上，终究还是放不下他们母子。

　　嬴政人生中第一次对“情爱”有了概念，即是从自己父母身上。那简简单单两个字，实在涵盖了太多，即便知晓他千万种不好，依旧是喜欢，只要是他，无论怎样，都会喜欢。

　　只是那时，那形单影只的少年郎，从来以为自己此生不会为情爱所困。

　　他的一生，要为自己而活。

　　……

　　火光在灯盏里晃动着，闪耀着若有若无的希望的光亮。嬴政眼前一花，好似出现了幻觉，仿佛在火光星子里见到了启伽稚嫩的脸。他晃晃脑袋，清醒些，又再看了看，灯光里什么都没有。

　　原来，这就是不舍。

　　嬴政知道，无论是从邯郸的城门下大摇大摆走出去，还是抄山路狼狈逃跑，走，很容易，想再回来，此生怕是不能了。赵国没有让他留恋的东西，只除了一个司马启伽。

　　自启伽得了嬴政送的骑服，没羞没臊炫耀了大半个月，还逢人就说自己见了以后的秦王不用行跪拜大礼。廉氏怕这些话传进赵王耳朵里平白惹人猜忌，每每要捂住启伽的嘴。

　　她总是如此，生性单纯烂漫，一点儿心眼都没有，若能一辈子如此，那该多好？

　　嬴政居然有些不甘。这样美好的小人儿，终是带不回秦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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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着归秦大计，还有诸多事宜需要打点，嬴政以采买为由，屡屡向司马尚请假出府去。

　　虽衣食无忧，可嬴政到底是质子，他的生命如风中的烛火，纵然光亮，也将随时熄灭。

　　这些年，秦赵两国一有战役，他便会被邯郸城里的孩童戏耍，污秽之言不绝于耳，即便他能打过七八个，最后也会因寡不敌众败下阵来。少年眼里的寒冰，也在日久天长的仇恨中越积越深。就连李严和司马尚，都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和秦国埋在赵国的暗线交涉好，嬴政又在街上遇到了从前欺辱他的好些个纨绔子弟。他们都已成人，有的已经娶亲，却丝毫不顾以大欺小这件事是否合宜，命投入自家门下的剑客，当街将嬴政摁住。

　　最为高大的那个人说：“这不是秦国公子吗？前年你拿短剑在我左胸上捅的那道疤子，现在还深得很，可差点要了我的命去！若不是看在你是秦国质子，我早杀了你！今日你落到我手上，就跪在我面前，给我的马叩三个头，我便饶了你！”

　　嬴政自是不从，拒不下跪，一双冰冷的眼睛渗得人不寒而栗。

　　那人说：“你别瞪我！你不跪我便打得你跪！”语毕，就有人见风使舵，冲上去对着嬴政拳打脚踢。

　　“啊！”只听得一声尖利的男子叫声，鲜血喷溅了一地。行凶之人，肩上插着一支利箭，卷缩着身体，蚯蚓似的在地上蠕动。

　　众人大喊：“何人在此放箭？”

　　嬴政擦干下颌的血渍，抬头看见阳光耀眼，他轻甩过头，避开强光，才看清是李严抱着启伽骑坐在马背上。李严手执弯弓，显然是他放的箭。

　　启伽鼓足了劲儿，依旧盖不住稚子的奶声奶气，她恶狠狠的样子，让人发笑。

　　“你们知道什么时候能让人行跪拜大礼吗？你又不是大王，凭什么让他跪！你知道他是谁吗？”

　　那些人说：“他不过是秦国不要的公子罢了！”

　　启伽依旧凶得很，大声说道：“那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司马将军最宝贝的小女儿！她是我的政哥哥，你们谁敢欺负他，我就让我父亲杀了你们！还把你们的兄弟姐妹全都发配到边疆去充军！我真的会这样做的！真的会！”

　　她生怕别人不信她，故作凶神恶煞，就差呲牙了。

　　赢政见她这副奶凶的模样，暂忘屈辱，只想大笑，李严忍不住，早已笑出了声儿。

　　这就是赵国最好的姑娘，亦是全天下最好的姑娘。她说了要保护政哥哥，就一定会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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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政归秦一事在赵国搅起轩然大波。碍于秦国使臣威逼利诱多次，又有司马尚等人苦心劝谏，赵王方才同意。

　　司马尚在朝堂上起誓：“如若他日嬴政的铁骑踏入赵国疆土，尚必冲锋陷阵，或手刃秦王，或以命殉国！”

　　可是回到了府中，司马尚只唤嬴政过来说了很多没轻重的闲话，到底没提一个朝堂上的字。他第一次爱怜地伸手去抚嬴政的头，感叹道：“已然和我一般高了！”

　　大掌落在头上的片刻温存让嬴政害怕，他想起异人也曾这样爱抚过他。血脉相连尚可因一己之私丢弃亲子，这无亲无故的温暖，更是稍纵即逝。他微微别开了身子，不失礼地躲过司马尚。

　　桃花当真是美绝！那玉雪似的小人儿，是不是又在花下扑蝶，还碰了一鼻子灰？若她知道自己要永远离开赵国了，还会再放声大笑吗？

　　司马尚瞧出他的心思，问道：“政儿，你还想再见一见启伽吗？你教她弹的小调儿，她已学会了，日日嚷着要弹给你听！”

　　纵然离别，何如不见？

　　嬴政眼里藏着少年郎最纯洁美好的笑意，淡淡地说：“我不想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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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政和赵姬就那样悄无声息地走了。带着解脱的快乐，带着永不再踏足的决心，也带着对司马启伽的不甘心。

　　直至他们离去三天后，启伽才听阿思说起，她的政哥哥走了。

　　她憋住泪，问：“那我还能再见到他吗？”

　　司马尚说：“启伽，他是秦国的公子，他该回自己的国家去做自己的事情。”

　　启伽眼睛里的小豆子就一颗接着一颗往脸颊上滚落，她梭地上撒泼，哭闹道：“那他一定不会回来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一连好多天，启伽不哭不闹，就穿着那一身玄色的骑装，日日蹲在院子里发呆。到底是小孩子，脾气都是闹给大人的，没有旁人的时候，她就趴在地上吹花瓣玩儿。花粉扫得她鼻子发痒，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她自己都觉得好笑，刚笑了几声，便难过的止住。

　　司马尚自然知晓她的小花花肠子，可女儿的事总不能让一个大老爷们儿插手，廉氏替司马尚向启伽传达意见：“启伽，你的骑装这样好看，怎么不穿上它去城外狩猎呢？我和父亲、哥哥都去，你去吗？”

　　狩猎？她还从来没有跟别人去狩猎过呢！上次几个大哥哥去，就是不带她和李长定。那会子，她气得在心里骂了他们一上午。

　　便是这样的机缘巧合，让司马尚一家报答了赵姬的救命之恩。

　　谁也没有想到，在城外对嬴政下手的，不是赵国人，而是秦国的自己人。

　　月色温和，照映在嬴政脸庞的血迹上，竟是格外狰狞。而就在刚才，只差那么一根发丝的距离，他脖子上的大动脉就会被秦国的六刃铜剑割断，血将从他脖子里奔流而出，直达一丈之高。

　　嬴政的眼里早没有了惊惧，只余愤恨和犀利。那样的神情和着血迹，使一个本该无忧无虑的少年郎显得格外骇人，连司马尚这样身经百战的军旅之人都悄悄打了个寒噤。

　　启伽却不怕。

　　她拿袖子去擦拭嬴政脸上的鲜血，一边哭一边问：“政哥哥，你疼不疼啊？”

　　除了这夜色深黑，启伽的眸子亦然，那里面干净清澈，没有一丝杂念。

　　嬴政想去捏捏她的脸，像往日一样，可手悬在半空中片刻，终还是垂下。他的手上满是鲜血，有他自己的，也有刺客的，他唯恐弄脏了那张洁白如如玉的小圆脸蛋。

　　他说：“别哭，我不疼！”

　　孩子的世界与成人不同，大人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启伽不会伤脑筋去揣测嬴政是否是为了安慰她而刻意欺瞒，她只知道，政哥哥说不疼，那他一定不疼。

　　司马启伽的政哥哥，永远不会骗她。

　　启伽突然一脚踹在嬴政身上，后来又补了两脚，最后那一脚没立稳，害得她自己也摔了。她哭骂道:“谁让你一个人偷偷走了？你说我讨人喜欢，我看你厌烦我得很，你走了也不跟我说一声!”

　　嬴政笑了，只对着启伽，他会无牵无挂地笑。他说:“启伽，你穿玄色好看。”

　　一听嬴政夸赞她今日的穿着，启伽顿忘了自己还在生他的气，娇声娇气地问嬴政:“像你吗？”

　　嬴政不答，只说:“跟我去秦国吧？我若做了秦王，就让你做秦国的公主。你到了秦宫想做什么都可以，我决不让你学那些繁琐的规矩。”

　　启伽却说:“你能把我父亲母亲都一起接走吗？还有我哥哥，还有长定姐姐，严哥哥也去，你走了以后都是他陪我玩儿。”

　　听到启伽说李严，嬴政很不悦。即使李严真心与他交好，即使他得了李严颇多照拂，他依旧烦恨启伽说起李严。

　　司马启伽，是他最珍爱的小玩伴，他在赵国那些难熬的日子，她是唯一让他舒展眉梢的人。可她能陪伴他的时光很少，纵然他日夜期盼，也只能偶然见到。

　　可是谁日日和她在一起呢？李严笑着跟嬴政抱怨启伽蛮横顽皮的时候，他是真的嫉妒得发狂。

　　这普天下，父母真心的疼爱，司马尚出于内心的教导，赵王的礼遇，赵国子民的爱戴，李严什么都有了，为何还要占有一个启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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