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秦

　　这年春天，山头上消融了的雪水流入邯郸城外的绕城小河中，陡然便又冷了几分。城中的房檐下也还挂着从屋顶上注下的积雪融水。

　　少年嬴政就呆呆看着这世间万物在春冬交替之中变幻了模样，双眸悠悠的，别样暗淡。赵姬在屋中拉了根麻绳，晾好了方才浆洗好的衣物，这才觉察到手指僵得近乎不能再弯曲。她朝掌间呵了口热气，揉搓着双手，一边走到门外去，却瞧见嬴政独自坐在檐下发愁。

　　那次异人说带母子二人外出游耍，竟成了离别前最后一次相聚。那之后不久，秦王病逝，太子继位新一任秦王，便差使臣赴赵，接回了王孙。只是异人终是无能带走赵姬和嬴政。打那之后，清隽的少年失了笑容，整日里除了看书练武，便是静坐檐下，似要在日升月落之间顿悟出人活于世的意义。

　　但是永远没有答案。正如他并不知如何才能让自己与母亲在这敌国活得稍有尊严，更不知如何才可接受父亲和母国对他的抛弃。

　　赵姬憋住眼眶里的泪，试探似的问他：“政儿，你在看什么？雪已融了，你若是想上山去猎只兔子烤来吃，便去吧。只需记住天黑以前回来。”

　　嬴政仍是半晌未回头。

　　默了许久，他终于站起来，抓起身侧的弓箭，一言不发就出门去。

　　直至夜间，他不仅回来，还扛回一只皮毛完整的银狐。

　　“我不会做针线，你给自己缝个护手。”话已说完，却始终未看一眼赵姬。

　　赵姬这才像被人撤去了遮羞布，将满是冻疮的手往身后藏。大多数时刻，她对自己生的这个儿子颇为满意，遗传了她绝世的容貌，更是有自己的责任与城府，美中不足便是在感情之事上欠了些机灵，说话不甚讨人喜欢，更不善表达。

　　此后，家中的衣物便等不及赵姬沾染，总在她夜半熟睡之时被嬴政洗晾干净。她透过窗户的缝隙，只见得嬴政已早早坐在窗边，手中或是兵书，或是史册……

　　赵姬是赵国人，嫁作了秦人妇，故国便也成了异乡。

　　家中幸得司马尚一家照料，只算得上衣食不缺，赵姬不喜欠人太多，旁的要求从不愿提，唯一的就是恳求司马尚将嬴政收作弟子，传授以武艺和带兵谋略。

　　因着司马尚是男子，进出赵姬家中自是容易惹人非议，索性将嬴政接入将军府中，成日带在身旁，教习起来也方便些。

　　在桃花始开那日的午后，司马尚从内院出来，怀抱着一个不盈岁的女娃，那女娃双眼圆溜溜的，好似两颗圆润莹亮的黑珍珠，一见嬴政，就咯咯笑起来。

　　嬴政也识得她，纵是她与初生时已大不相同，然那般纯粹的笑颜，那份久违的动容，立马使她与旁人不同。素不过问闲事的他，甚至还刻意问起过赵姬，司马尚给新得的幼女取了个怎样的名字。

　　那女孩儿叫司马启伽。

　　赵姬曾问：“你何时关心起这些琐事来？”

　　嬴政自己也不知，故不作答，直至赵姬再问了一遍，才若有所思，道：“我一想起那女孩儿，便觉这人间，似乎也不那么无趣。”

　　如今这玉雪似的小人儿竟被司马尚放进了自己的怀中，嬴政抱着她，一时间手足无措。

　　小启伽不知事，欢喜之余伸手抓破了嬴政的脸颊。司马尚面色忽沉，欲要从嬴政怀中抱走她，那会子他竟有些害怕，便搂着小启伽往边侧一躲，转神过来，颇觉尴尬，对着司马尚慌乱说道：“无妨，也不疼。”

　　从前，嬴政不喜赵国，不喜赵土上生长出的盈泽万物，不喜赵史中承载的万代千秋，不喜赵人看他母子二人世界满目的鄙夷不屑。嬴政不喜赵国的所有，自他记事开始。

　　每每看到小启伽的时候，嬴政才知这赵土原也有它的好处。

　　春去秋来几个来回，嬴政习武暂歇之时，最爱的便是坐在阶上，看着那女孩儿在花树下扑蝶，年复一年。

　　她的腰带上系上了嬴政送给她的小铜铃，她带着铃儿，一天天长大，学会了说话，学会了走路，学会了撒谎骗白米糕吃。

　　嬴政又岂会不识得她的小把戏？司马启伽自学会了撒谎，就总想耍些小机灵，然她生来不及嬴政那般聪颖，说了假话也容易露出破绽，尤其改不掉拨弄衣角的小动作。然他从不揭穿，只因她明知瞒不过时，便扬起小脑袋，娇滴滴唤他：“政哥哥。”

　　每听她将他唤作“哥哥”，嬴政就失了方寸，即是再拙劣的说辞，也不忍去戳穿。思来想去，只能彻底妥协，无奈道：“罢了，背不住便算了。”说罢又往她嘴里塞了块儿糕，却又怕她噎着，总不忘递上一杯晾温了的开水。

　　启伽常说，政哥哥的眼睛里面有很多星星。

　　廉氏摸摸她的头，笑问：“那哥哥呢？”

　　“嗯……”启伽想了许久，撅嘴说：“哥哥……哥哥哪有政哥哥好看？”

　　廉氏又问：“那严哥哥呢？”

　　李牧因常年驻边，无事不得返，一双儿女皆养在司马尚府中，长子李严与嬴政同岁，模样亦一般俊朗，待启伽更是极好，但廉氏注意到，自家女儿似是更喜欢粘着嬴政，问她政哥哥哪里好，她又说不出来。

　　“严哥哥也很好。可他笑起来不及政哥哥好看！”

　　笑？

　　廉氏居然不知，那般深沉孤傲的少年，居然也会笑的。

　　那年司马尚的幼女三岁，吐字不明，笑起来扬头仰面，露出上下八颗小小的白牙。

　　那年嬴政十二岁，看着她小嘴叭叭的说谎，目不转睛。

　　那年启伽搂住嬴政的脖子，杵在他耳畔，大声问：“政哥哥，你为什么不爱笑呢？”他不答，心想，她怎会知晓寄人篱下的苦？

　　那年，启伽扑蝶不成返扑了一鼻子灰，她拿着小铜镜儿，摸了摸中间鼻子尖儿上的红包，哈哈大笑。

　　那年，嬴政终在她看不见的身后，挤出一个纯粹的笑容。

　　那年，启伽又逗得嬴政笑了好几次，她乐得合不上嘴，大呼道：“政哥哥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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