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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车轮飞转,一路奔向小梅。
路上康琴已经开始替圣香诊断病情,下的结论倒也和岐阳相差无异。她身上虽说不携毒,各种草药却是备了不少,当下塞给圣香一把让他没事口含一片。圣香一边苦着脸乖乖把草药当零食吃,一边搜她家底逼她把身上带的药草一样样介绍过来。康琴好脾气,当真轻言婉语给他说得详细,脸上始终是那一抹看不太出来的浅笑。
玉崔嵬听马车里欢声笑语不断,圣香放肆的笑声,夸张的笑声,诡异的笑声,一声高过一声。圣香不知用什么办法把康琴逗乐了,偶尔还能听到那姑娘几声或轻软或清脆的笑,仿若银铃随风荡。
一行人日夜兼程,时间只有一个月,实在不容多耽搁。第七个晚上,马车终于到了小梅。
远远便能看到那古旧的农家院落,瓦顶竹墙静静立于夜色之中。圣香不知何时已钻出马车与玉崔嵬并排同坐,这几天来他和玉崔嵬轮番驾车一刻未停,两人皆有疲惫之色,玉崔嵬念他身体虚弱不得劳累,几天下来几乎没合过眼,一张俏脸尤是憔悴。康琴起初要求换她执缰被两个男人一口回绝。她脸色愈发惨白比那两人情况还糟,而后几天她就只能靠在帘帐后面休息,话都不曾说了。
圣香摸她手脚冰冷异常,几乎与死人无异,玉崔嵬只说她身缠宿疾体质极差,旅途劳累再加上天气渐寒,兴许是病发了。圣香问那是什么病,玉崔嵬笑着摇头,他只知道康琴身上有此怪疾,不宜过劳过激而已,所以康琴才会凡事淡漠似不关己事,对什么都不执着。比如圣香喊她“死丫头”,有的姑娘可能当下一怒拍案而起指着他鼻尖娇嫃地骂,而康琴不会,她的身体只允许她一笑了之。
圣香偷瞄那丫头良久,末了只能一吐舌头,一个医师能把自己养成这样,怎能不叫人乍舌。他看回道路前方,院落门前一男子负手稳立于夜风之中,一袭白衫猎猎飞袂,那随风散落的额前碎发下,一双眼睛笑眯眯望向马车。
“他是谁?”圣香问玉崔嵬,玉崔嵬柔声一笑,团扇掩口,“他叫康靖,琴姑娘的兄长。圣香,他就是掘我坟墓之人。”
圣香瞪大一双眼睛,“啊!……幸好不是秉烛寺哪个大魔头……”他嘀咕得没头没尾,可玉崔嵬偏偏就是听懂了,“怎么,你还以为是哪个大魔头掘坟虐尸不成?”圣香眨一眨眼睛一脸崇拜地看他,“大玉你好聪明啊!你怎么知道——”话还没说完玉崔嵬已然径自哈哈大笑起来,这一笑倒是把康琴惊醒了。
“怎么了……”她从未听玉崔嵬这么笑过,自然好奇得很。玉崔嵬二蝶团扇一抬俏生生遮着半边脸,眼中波光水气甚是含情,“圣香少爷真是太有趣了……”
康琴见他笑得忘情,看向圣香的眼神又柔了几分。为了玉崔嵬倾心一笑,她愿意做任何事,何况只是医一个人。
马车“咿——呀——”一声停在门前,康靖跨一步迎上来,玉崔嵬跳下车团扇往他肩上轻轻一敲,笑吟吟飘然进屋去了。康靖却是脸色一变掀起帘帐,扶康琴缓缓下来。
“觉得怎样?”康靖见她肤色白如凝霜,四肢劲透寒气,两眼只顾着打量她全身,一时间竟把圣香遗漏了。康琴幽幽一笑,转身去拉圣香,“我不打紧。哥,这是圣香公子。”圣香被她一碰顿觉心惊,她体内温度又降了几分。脸上仍是笑嘻嘻一脸无害,“靖兄好。”
康琴谴康靖去备房备水,眼睛望了望马车上那只大箱子,犹豫着问圣香,“那箱子……需要帮忙吗?”圣香没料到她会来这么一句,想了想还是摇头。差遣姑娘的事他也不是没做过,只是这琴姑娘他当真找不到什么理由欺负她。他一个人拖那箱子,没拖几米就一连串叫苦不迭,先怨聿修的破衣服材质太重,又怨一路上天气不好湿气太重,最后连马车都给怨进去了。
康琴见他龇牙裂嘴拖着箱子进屋的背影,脸上微笑渐渐淡去。她呼吸急促手足麻痹,近乎有些狼狈地逃回自己屋里。
旅途劳累风尘仆仆,自然是泡个热水澡来得解乏。玉崔嵬一早关进浴室舒舒服服洗了个澡,此刻正是长发流散尤自滴着水珠,一身软玉温香走了出来。享受的事他决不会落于人后。
圣香被那大箱子拖去不少时间,否则凭他性子不一定比玉崔嵬慢。他一身疲累抱着聿修的素蓝长袍撞进浴室的时候,玉崔嵬刚好穿完衣服梳完头堪堪放下木梳。见他急莽之态不禁一阵娇笑,“你若再早来几分,可就麻烦了……”圣香死瞪他一眼,用全力推他出去。
浴室里弥漫着诡异淡香,圣香定睛一看,澡盆边罗列着几排草篓,里面竟装满了各种花瓣草叶!圣香搅尽脑汁也只认出其中一、二,尚有十数种却是见都未曾见过。
药浴乃治病良方,可现在冲出去拖个人进来讲解功效实属不可能。以圣香的性子不试个一两种他是决不会甘心的,但见他左翻翻右闻闻,最终捧了一大把白色小花往浴盆里一撒。细小洁白的花朵在水上浮了一层,这花不太香,圣香凑近闻了闻顿觉清爽怡人,脱了衣服“扑通”一声跳进去。
“好舒服啊——”圣香仰头靠在盆沿上对着天花板傻笑,他从未觉得泡澡是如此舒服的事,尤其是在奔波了七个昼夜之后!水面上花瓣被热水浸泡开,舒展得愈加饱满,淡雅清香源源不断飘上来,笼罩着圣香全身。他只觉全身血液愈流愈慢,身体愈来愈松弛……忽地胸口感觉一沉,他的心脏……不跳了!
“扑啦”一声圣香猛击自己胸前一掌,溅出大片水花,他脑中堪堪意识到,许是这白色小花的香气诱发了他的心疾。他忍着剧痛捂住心口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已没那个力气,他连离开这些无名花朵都做不到……香气还在继续散发,迷漫,他缩起身体死命抵住胸口,坐等别人来救他,或者……等心脏自己恢复正常。
虽然两种可能性都微乎其微——
玉崔嵬借了康靖的檀木琴——其实是康靖不在房里,他自己擅自拿过来的。
圣香去洗澡了,康靖康琴又不知上哪去了,他觉得无聊就抱琴过来自娱自乐。随意弹了几曲,最后一曲尚未终结他陡然指尖一停,太静了,诺大的院子里竟只有他的琴音。
他望向浴室方向凝神细听,居然听不到水声……心里蓦然升起一股不祥之感,难道圣香——
玉崔嵬丢下琴转眼便掠到浴室门口,他柔声道,“圣香,在吗?”
里面没有圣音,什么动静都没有……
玉崔嵬心里一惊,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掌劈开门板闯了进去,一股浓重的清雅香气迎面扑来,他冷不防吸了一大口进去。迷蒙水雾下只见一人坐在浴盆里低头一动不动。
“圣香!” 玉崔嵬情急冲过去一把捞起他,竟也忘了闭息阻断香雾。他扯了边上的蓝袍匆匆裹住他,圣香的手自始至终狠狠揪住胸前布料,双眼紧闭甚是辛苦。玉崔嵬抱他回房,手上只觉圣香的心跳奇慢,仿佛随时都会停……
“圣香,觉得怎么样?” 玉崔嵬放他上床,一手挑开他被不知是水气还是冷汗浸透贴在额前的发丝。圣香离开浴室呼吸似是顺畅了些,缓缓睁开眼睛,“大玉……你……居然敢闯我浴室……偷看人家洗澡……”
玉崔嵬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只看到圣香笑得勉强的脸上沁满汗珠,这个人竟然还有心思开玩笑……
圣香喘得辛苦,胸口起伏剧烈似有什么要跳出来般,“大玉你……去把死丫头喊过来……”他一口气总算回过来,许久才挤出这么一句。玉崔嵬蓦然回醒,这时候岂容再询左问右拖延时间?只是他被圣香的模样吓了一跳,居然把什么都忘了。
“你等着。”他点圣香两处穴道替他掩上棉被,转身直奔康琴房间。康靖房里没人,这么晚了又不可能出门,所以两人定是在康琴房里。
到了康琴房门口他连敲门都免了直接推门进去,顿时闻到浓郁的艾草香气,缭绕香雾清晰可见。康琴合衣平躺在床上,颈边,腕侧几处皮肤较薄的部位边都点着艾草,星星火火在昏暗房间里尤为诡异。康靖坐在她床前,手里捏着本火折子。
两人见他突然闯进来,都是一脸迷茫地望着他。
玉崔嵬陡然明白过来,康琴也是宿疾发作正在治疗,然而权衡一下轻重缓急当然是圣香那边比较危险,因此他管不了那么多,“琴姑娘,圣香……”
康琴不等他说完已然挣扎下床一踩地就往外面跑,跑到门口却倚上门框一步也迈不动了。“玉哥哥……你带我过去……” 玉崔嵬抱起她轻功一展就从侧屋飞到里屋,好象学那么多年功夫就是为了带个人在院子里飞。康靖紧紧跟在后面,也是纵身飘到里屋一点不拖泥带水。
康琴坐上圣香床沿,一上来就动手扯他裹体蓝袍,圣香刚戏谑说姑娘怎能动手掀人衣服呢,就一口气接不上来偏过头去急喘。康琴不理他,径自从他身上夹下一片白色花瓣。
“你……”康琴凝他一眼,轻叹,“玉哥哥你扶他起来,手贴住他后心,若感觉他心脉不跳了就运功助他一把,千万不能让血脉停下来。”她遥遥晃晃站起来,“哥你带我去膳房。”
康靖轻功很是了得,抱着康琴忽地一下不见了踪影。玉崔嵬照她说得做,不出三刻康靖就端着药回来了,他让玉崔嵬喂圣香服药,自己又回去接康琴。等到康琴再到的时候,圣香已经平静很多了。
康琴坐回床沿,拿出帕子替圣香拭去满头大汗,她的手冰冷,圣香身心俱疲竟觉得凉凉的很舒服。“你洗澡用的白色小花,名蒲珐。”
玉崔嵬眉头当下一皱。蒲珐这东西他听说过,据说这种植物能诱人宿疾病发,但起效极为缓慢,为何圣香这么快就发作了?
康琴收起帕子,一双眼睛含着浅笑直视圣香,“蒲珐整株有毒。茎叶无味无香毒性较弱,常被用来制毒药。而蒲珐的花……毒性比茎叶强了数倍,见效极快,只是香气清雅容易辨别,不太好用。你用热水浸泡花瓣,花中毒素最大限度地释放出来,自然很快就中毒病发了。”
圣香没好气地瞪她,“你把这种东西放在浴室里做什么?死丫头我差点给你害死。”
“那是我拿来治病的……谁料你好奇心重,擅自拿了来用……”康琴哑然一笑。
圣香一下住了嘴,他知道康琴有病在身,那手的温度绝非平常,“死丫头你什么病啊?”他不再胡闹,只好奇地问。康琴看看自己的手,那手腕侧一道极细小极诡异的紫色创口,似是被什么暗器所伤。“我小时候被冰蝉咬了。”
玉崔嵬“啊”地一声,诧异地望着她,“什么时候的事?”
“是……我十五岁,好象是十五岁……”康琴低头抚着腕上的伤,从那伤口感觉得到溢出的寒气。她眼睛不知看向何处,脸上第一次不带笑容,毫无表情。
她十五岁的时候,玉崔嵬该是二十有四。
那天她听到玉崔嵬被江湖追杀逃入秉烛寺的消息。她知道秉烛寺是什么鬼地方,那地方除非被逼无奈,否则是决不会去的。她的玉哥哥,已经被逼到那种境地了么……
她心有所忧,做事心不在焉,一不小心就碰翻了装冰蝉的瓶子,两只冰蝉“嚯”地飞出,其中一只狠狠咬了她的手……从此她就活在生死线上,稍一不慎,就踏过去了。
康琴想着想着泛起笑意,那是嘲笑,笑自己自作自受。她扬眉看圣香,换了个话题,“圣香公子以前中过蒲珐之毒吧?”
圣香眨眨眼,想起件往事,“恩,可能吧。”他在莫去山庄那次心疾突发,现在想来也该是中了刘婈的鬼把戏。
“蒲珐之毒极易在体内累积,看你的状况……”她说到一半突然不笑了,转过头看玉崔嵬,只见玉崔嵬一脸毫不自知仍是摇着扇子笑眯眯听她说话,她心下一急胸口一阵寒流掠过,“玉哥哥你……你身上的‘执手偕老’残毒——”
她话音未落,玉崔嵬只觉身上顿时泛起一股疼痛,那痛楚由指尖开始蔓延至全身,来势凶猛极为锐利。他忙运气封住经络要穴,脸上仍是气定神闲的笑,可他这一脸微笑,笑得艰辛。
康琴看康靖一眼,康靖顺手执起玉崔嵬素白玉手,在他腕侧轻点一下。旁人看不出个所以然,玉崔嵬却觉得一下子被从地狱拉回人间,身上痛楚一点点消散殆尽。康靖抬手给他细看,他只扬了下眉,并不讶异。那掌中一粒透亮晶体闪着蓝莹莹的光,自是“执手偕老”。
以毒攻毒——
他知道康靖想法,用他的毒来化解李陵宴的毒,李陵宴已死,然而康靖却好好活着,等残留的毒一一被新毒代替,这毒就不是不可解的了。
他倒很自信康靖不会害他,他如此自信,康靖也就笑得欣慰。
“死丫头,你快回去休息吧。别老赖在本少爷房里,本少爷要睡觉啦!”圣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夸张地一拉被子就要赶人。连续数天奔波再加上今晚一阵闹腾,他知道大家都很累了,不只是他,还有玉崔嵬,康琴,各显疲态。“你要累出什么问题,大玉不吃了我才怪。”
此言一出,边上玉崔嵬笑得花枝乱颤。
“不会的,你若是出了什么事,玉哥哥倒是不会原谅我了。”康琴话说完就要起身,无奈她手脚早已麻痹没有知觉,刚离开床就倒了下去,康靖眼快一把接住她,那边玉崔嵬愣在她那句话里,一不小心比康靖慢了一拍,没当成英雄。
“我们先出去了。”康靖回眸对玉崔嵬一笑。那一笑,包含了太多。
那夜,圣香睡在玉崔嵬房里。他是真的累了,累到烛火一息就沉沉睡去。
玉崔嵬没有睡,他坐在屋外,仰天看星星。
正值化雪时节,天气自是寒冷。夜风劲吹,他却浑然不觉。他在想康琴那句话。
他不懂那句话,一个字都不懂。他行走江湖许多年,见过女子无数,却仍是猜不透那姑娘在思忖什么。
他膝上卧着康靖的檀木琴,琴身雕着梅花几许,栩栩如生。他就这么支着下颌,伸手在那琴弦上拨弄一两下,再拨弄一两下……断断续续。侧屋深处的灯火映着他的琴音,陪他亮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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