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儿

　　寻。
　　家如往常般凄清。
　　少了记忆里的欢声笑语，她习惯地走过愁容惨淡的父母前。唉，不是她这个长女不孝顺，而是他们偏心得过分的幺子总是那么得不争气。
　　离婚、再婚，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儿子，偏偏这个儿子除了脸长得好看外，一无是处。
　　“为什么你就不能学学你的姐姐呢！”这是父母常挂嘴边的。不要说她的弟弟了，连她听多了都觉得不是个滋味。父亲，母亲似乎想，他们明明把爱都给了弟弟，希望弟弟能更加有出息。可结果恰恰令人失望，16岁，处在叛逆期的弟弟，没有一天不是在惹是生非。旷课、逃学，抽烟、喝酒，打架、斗殴……哪有一件事是让人省心的？除了无可奈何，还是无可奈何。唉。
　　倒是她，从小就缺乏关爱的孩子，却在众人的意外中，考上了全国有名的圣玛利亚学院。现在，她仍在父母的期待外，努力攻读着经济管理学研究生。
　　有时，她会认为。也许正是大家对她的“漠不关心”，才让她少了些负担，能随心所欲地去追求自己想要的。梦，离她俨然不遥远了。
　　而她的自由，则是她的弟弟一直都羡慕不来的。

　　不过，尽管父母总是把目光、注意放到弟弟的身上。可看到他们如此操心，她也不忍无动于衷。只要是她能帮上忙，其实，只要他们开口，她都会尽力去做。
　　就像现在这样……
　　“爱丽儿。”父亲喊她。
　　“嗯，是叫我去找他回来吗？”弟弟已经三天两夜没回来了。学校没人影，同学那里也没消息。本来她难得从学校回家一次，才踏进家门，就又得被“使唤”。
　　“唉。”父母的憔悴的样子，看得她揪心，和嫉妒。是的，她嫉妒弟弟。只是像个小孩子一样，玩着“失踪”的游戏，却轻易使家里人变得焦头烂额。如果换作是她，那情景就大不相同了。
　　记得小时侯一次任性的“离家出走”，那时，根本没人担心她，更没有人出来找她过。哭累了，只有月光在那里温柔地拥抱她……
　　“好吧。我现在就去。”匆匆应下，她穿回那件刚脱下的大衣，拉开门，一头栽进寒夜的胸膛。
　　起风了，她冷。
　　仿佛那个家不需要的只有她一人。

　　五光十色的夜街，热闹缤纷的人群。
　　她还是感受不到一丝暖意。
　　“嗨，那不是爱丽儿吗！”循声望去，是高中时的同学久远和夏娜。
　　“好久不见了。”自从她毕业，去了圣玛利亚。至今，起码有五年没见到他们了。
　　“真的是好久了啊！”夏娜朝她的背上重重地拍了一掌，“真是好无情，一点都不想我们吗！”
　　她微笑。夏娜大大咧咧的个性依旧如故。
　　久远说：“我们都很想你。特别是晃司君。”
　　司……
　　脑海里浮现出那张风华出众，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俊美面容。那对总是深情凝望着她，清澈美丽、漆黑若子夜的眼睛。
　　是啊，后来，离开学校，她就再也没联系过他。
　　她想念他。可是……
　　见她沉默了下来，意识到提错人的久远立马换了个话题：“你现在要去哪里？不如和我们一起去KTV唱歌，然后把大家都喊出来。”
　　“就是就是。难得遇上，当然要好好叙叙旧喽！”夏娜在一边附和着。
　　她回神：
　　“啊！不行，现在我要去找我弟弟。他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家里人担心得不得了，所以我……”
　　“好吧！那要我们帮忙吗？”夏娜问。
　　她摇头：“不麻烦你们了。我知道他一般会去哪里，至于聚会，反正，这次放假有好多天。改天再……”
　　夏娜失望：“也只能改天了。对了，这是我的新号码，一定要给我打电话，知道吗！”
　　“嗯，一定会的。”
　　“拜拜！”
　　久远和夏娜相携而去，收回视线。她看了看手掌心上的电话号码，突然有了一种预感。似乎会和“过去”再撞到一起……
　　会再次见到他？
　　晃司……

　　精巧可爱的五官，透着些许孩子气，偏褐色略弯的眉毛下是一对天真又无邪的灰褐色眼睛，还有那一头淡金色的秀发，自然干净。虽然不知不觉长高了许多，可他仍给人以一种纤细柔弱的感觉。
　　这就是她的弟弟，乍看之下，纯洁得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般的芳华少年。
　　他的漂亮，他的俊逸，简单得叫人忘了，他是一朵带了毒的花。
　　看到她来了，那张完美的薄唇扬起一抹引人堕落的浅笑。
　　“爱丽儿回来了。”他大了后就不再喊她“姐姐”了，她是介意的，父母却是纵容的。只要弟弟喜欢，就让他去吧。
　　她也会有难受的时候啊，是不是只要弟弟喜欢，什么都可以呢。
　　“这里很吵。和我出去。”她是在这家玫瑰酒吧里找到他人。他以前就很喜欢来这里“玩”。
　　“不要。”他抱住她，孩子似的撒娇道，“除非爱丽儿摸摸我的头。”
　　她皱眉：“你喝醉了。”
　　“只是喝了一点点。”他头靠着她纤巧的肩颈，细嗅着她的发香。双臂紧紧缠住她，不想松开，不想。
　　“先和我回家，好吗。”她快要被他勒得透不过气了。
　　弟弟坚持：“除非爱丽儿摸摸我的头。”
　　无奈。她伸出手，如他所愿地摸了摸他的头。
　　“可以回家了吗。”
　　不够，一点也不够。他又变卦了，“啪”地将她推后抵着硬冷的墙。
　　“爱丽儿，你为什么讨厌我？”他看着她问。
　　“我没有讨厌你。”
　　“你撒谎。”他按着她的肩膀，凑近她的脸，“你讨厌我，你的眼睛说你讨厌我。”
　　“若晨！你别无理取闹！”她真的生气了，“你喝醉了，立刻，现在立刻跟我回家。”
　　“我没有无理取闹！你一直都不喜欢我，希望我消失！”他像发疯了一样朝她低吼，“你觉得我夺走了爸爸妈妈的关注，我的存在让你变成这个家多余的东西！”
　　“若晨！”她出声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他盯着她不屈、愤怒的眼神，和眼角那倔强的泪花，他突然心疼了。
　　她一直在故作坚强。
　　“你就老老实实承认自己的心不好吗？”
　　他放开了她。
　　“我宁愿你发火，也不要你摆出一副虚假的笑脸。”他讥诮又苦涩地勾唇，“你的假笑让我恶心。”

　　噩梦。
　　“我回来了。”她开了门，身后站着位狼狈的美少年，他俊丽的脸蛋上还留有一只红红的巴掌印。
　　父母惊喜，当然不是因为看到她。
　　“若晨，你总算回来了。可把我们急死了……”
　　不理会热切的父母，弟弟直径走向自己的房间。“嘭”地一声，那扇门重重地关上了。
　　“……”
　　“爱丽儿，你也回房休息吧。”
　　“嗯。”每次都是这样，只有先关心完弟弟，父母才会把视线转到她的身上。不要再说什么亲切的话了，你们的心里不是只装得下他吗！那么，就放我走吧！让我离这儿远远的……请让我一个人离开，好吗？爱丽儿是有想将失落、伤心、不满、愤慨一吐为快的冲动，可是，这些是绝对不可以说的。
　　所以，她的表情是漠然的。
　　爸爸、妈妈，不会为她的冷淡伤脑筋。因为他们一直都以为这是自己女儿天性使然。他们从来不会可悲地发现，其实他们对她全然不了解。
　　是的，不了解……
　　她静静地关上房门，抱着削瘦的双肩，蹲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泪，不争气地流下。
　　她在害怕。害怕有个家伙，潜藏在一个地方的家伙，会从自己失去平衡的内心，跑出来。
　　想看到爸爸妈妈焦躁的面容，绝望的神情。只要毁了他们最重要的那个人…简单，真的好简单。只要毁了他，他们也会像死了一般。疯了，疯了，彻底地疯了。
　　她害怕的那家伙究竟想做什么？
　　那家伙充满着破坏所有的渴望，报复全部的渴望，牺牲一切的渴望。
　　她突然知道了，
　　那家伙的名字叫“恶魔”。

　　天使。
　　他好想见她，爱丽儿。
　　晃司在高中毕业的时候，填报了绿谷大学的教育系。
　　又是四年的校园生活后，他回到了自己的母校，凌云高中。
　　其实自己不是一个恋旧的人。至于回来任教的理由——…
　　优雅如斯的男子沉进淡淡的回忆里头。
　　……
　　校图书馆里。
　　“晃司君，好巧啊，又在这儿碰见你了。”挂着甜美笑容的少女，从后头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
　　他垂下拿着书的手臂，侧过身，不意外地看着少女纯真的脸庞：“嗯，真是有缘分啊。”
　　“咦？”少女故作十分吃惊的表情，“能从严肃的晃司君口中听到这样的话，感觉很奇怪耶！”
　　他笑：“会吗？”
　　少女摇头。
　　“还好啦！只不过晃司君不笑的时候，就很好看了。笑起来……”说着，少女夸张地按住自己的胸脯，“害我心跳得快蹦出来了呢。”
　　也许少女她并不知道，在见到她的那一瞬间，他的心，早已紧张地蹦出来了。

　　教室里。
　　“晃司君，这道题你选的是什么哇？”少女将一张物理试卷递到他跟前，手指着一道选择题，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
　　“AD吧。”他回答。
　　“我选的是AC。你肯定错了。”少女坚持己见，认定了错的人是他。
　　无奈。
　　“D答案，老师上课讲过了。”
　　“我没听到，不算。我帮你改。”少女执意地拿过橡皮，擦掉了他原来的选项，用铅笔，重重地写下了大大的“C”。
　　少女笑得灿烂：“呵呵，不能每次都是我错吧。你不许改回来噢。”
　　安静了一会儿，抬眼，就见他没什么表情，少女似乎意识到自己实在太任性了。于是，主动去拣橡皮：“好了，好了，和你开玩笑的。我帮你写回去。”
　　他按住她的小手：“不用了。刚才你的感觉很好，不是吗？”
　　愣了愣，少女才诚实地点头。自己对晃司君总有那么一丝丝的嫉妒，特别，每逢遇上意见分歧的时候，对的人永远都是晃司君。
　　她的失落，谁能了解？
　　所以，不自觉地，任性一次也好，希望对的人是自己。
　　“嗯。”他拿下她手里的橡皮和笔，把试卷放到原来的书页中间，“别改了。让你继续高兴一下。”
　　“咦？”少女的心微微地跳了跳。
　　也许晃司并不知道，口是心非的少女正是从那一刻，开始喜欢上他，和他的温柔。
　　……
　　“司，果然适合当老师啊。”再看见这个俊逸的男子，爱丽儿的唇角勾起了一抹苦涩的笑。
　　熟悉的走廊，熟悉的教室，熟悉的桌椅，熟悉的黑板，惟有黑板前的人，突然变得不那么熟悉，甚至是陌生得让此刻的自己不敢上前。
　　“爱丽儿。”他放下准备整理的教案，望向站在教室门边的人，深邃的黑眸中，掺着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你什么时候来的？”
　　“嗯哼，下课了。”她一如从前般的答非所问。
　　“你来这里？”是来找他的吗？他可以这样想吗，在狠狠伤害她之后，他还可以对她心存幻想吗。
　　“错的人，不是司。”爱丽儿说，口气淡漠地叫人听不出其他，“我们去喝一杯，怎么样？全当老朋友叙叙旧。”
　　本应该拒绝的。
　　“嗯。”点头的，却依然是他。

　　雅美咖啡屋。
　　“是吗，毕业后，和心仪结婚了。”爱丽儿低头，专注于银勺搅拌下的黑咖啡。
　　“嗯。”他简单地应道。只是没有告诉爱丽儿，之所以如此之快地娶心仪，是因为那时她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
　　“看得出来，你很爱她吗！”爱丽儿咽下涩涩的纯黑色液体，一展轻松的笑颜。
　　“嗯。”他不置可否。
　　“那你小孩多大了？”爱丽儿叹了叹气，貌似难受地撇撇嘴，“我到现在也没结婚，可身边的同学，个个……连一丝不苟的晃司君都有小孩了。我太失败了。”
　　晃司默不作声。
　　“不会连晃司君都在心底笑话我，完了完了。”每次和他在一起，她总没个正经样，从很早以前，就老爱作弄不苟言笑的他，是的，从很早很早以前开始……
　　“你那个弟弟呢？”晃司转而言他，“十六岁了？让你不少操心吧。”听久远他们说，前天遇上爱丽儿的时候，她正帮着家里人找她弟弟。
　　“青春期，我们经历过的。”爱丽儿苦笑，“做姐姐，必须得照顾好弟弟。”
　　“嗯。”
　　一阵尴尬的停顿。
　　“呵呵。”爱丽儿轻笑了几声，“我们总是这样啊，说着说着，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听她这么一讲，晃司一想，好像确实是这样。
　　收尾的，照旧是黑白的沉默。
　　“其实，今天找你出来……”
　　“嗯？”
　　“只是想见见你。别误会哦，我只是想见见你。”爱丽儿笑着看着他。
　　在变成恶魔之前，想要再犹豫一次。
　　“嗯。”映在他眼底的，她的笑容，不真切得仿佛会和她的人一起，不需片刻，便能消失。
　　“再见，司。”

　　再见了，她的初恋。

　　堕落。
　　不久，她终于闭上眼，潸然泪下。
　　紧挨着她的绮丽少年，鼻息间俨然丧失了气息。
　　她亲自，结束了他才要开始的人生。
　　一如她对少年的承诺，很快，她会陪他去。

　　忆。
　　“对不起，爱丽儿，我们分手吧。”
　　“……”
　　“我想我们不适合在一起。”
　　隔天，她看到晃司和心仪已经出双入对地进出校园。
　　从那时，她不再相信，这世间还有她存在的价值。
　　爸爸妈妈对她的忽视，晃司对她的抛弃，弟弟对她的扭曲。
　　一切乱得可以。
　　她原可以做得更过分比如利用若晨，这不失为对父母的报复。
　　但，她做不到。
　　所以在决定与若晨开诚布公谈一谈时，她动了杀机。
　　迁怒吧。
　　把全部的不幸归结到这个只因夺去父母对她的爱的无辜少年。
　　她以最残忍的方式。
　　让若晨满心以为她终于愿意沟通的时候，痛下杀手。
　　在她用潜藏的水果刀，不犹豫地扎进他的心口时，少年灰褐色的眼睛，仅仅闪过一丝淡淡的哀伤。
　　没有讶异，没有憎恨。
　　只有无边无尽的哀伤。
　　“爱丽儿。”他伸手，抚上她比他还略显苍白的脸，微笑，“我说对了。”
　　是，他说对了，她一直厌恶他，一直想着他不在了，爸妈就会看见她了。
　　扔掉带血的刀刃，冷冷地望着强忍痛楚的他。
　　“我很快会陪你一起去。”实施计划，她亦有了赴死的准备。
　　“不，你不能死。”少年贴近她，挪动身子牵动的剧痛，使他神色惨白。不过，他贪恋她的温暖，至少失去知觉前，他想继续赖在她身边。
　　“你…要活着…爱丽儿……”咽气前，他轻轻地告诉她，“我…留了遗书，在抽屉……”
　　闻言，她浑身僵硬，一动不动地任由搂住自己的少年滑落了下去，倒在染红的地毯上。
　　他至死都没喊她一声姐姐。

　　结局。
　　输不起。
　　很多年很多年以前，你问过我，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我会做什么。
　　那个时候的我，拿了科学论据搪塞你，告诉你，等到末日，我们早已化作粉尘了。
　　你撇撇嘴，不高兴我的不知趣。
　　其实你明明知道我一向不懂得幽默、风趣，你却始终在我身旁，把你可比阳光般美好的爱，全都给了我。
　　被你爱着，被你捉弄着，被你注视着。
　　我想，我的幸福就是如此。
　　然而，毁了这幸福的人，正是我的这一双手。
　　我将自己放逐出伊甸园，我将你送入了地狱。
　　现在回忆起，你不同寻常地主动找到了我，雅美咖啡屋的那一次言语不多的重聚。
　　为什么那时，我没有察觉你的不对劲。
　　或许我察觉到了你的心情，但却阻止自己再去接近你的心，阻止自己在你快掉进悬崖的那一瞬间拉住你，阻止自己在望见崖底血肉模糊的你时纵身跳入陪着你……
　　我阻止了自己。
　　有了妻子，有了孩子的我，早就不再拥有陪你一起走的资格。
　　当初不该放手，任由你沉没。
　　当初不该相信，转身离开的潇洒，你的伪装。
　　当初不该心软，把对心仪的内疚换作对你的心狠。
　　……
　　“every night in my dreams
　　I see you, I feel you
　　that is how I know you go on.

　　far across the distance
　　and spaces between us
　　you have come to show you go on.

　　near, far, wherever you are
　　I believe that the heart does go on
　　once more, you opened the door
　　and you're here in my heart, and
　　my heart will go on and on.

　　love can touch us one time
　　and last for a lifetime
　　and never let go till we're gone.

　　love was when I loved you,
　　one true time I hold you
　　in my life we'll always go on.

　　you're here, there's nothing I fear
　　and I know that my heart will go on.
　　we'll stay, forever this way
　　you are safe in my heart
　　and my heart will go on and on.”
　　——《我心永恒》
　　……
　　监狱外，高耸的铁墙前，双目迷离的他。
　　俊美如天使一般的男子，背过身，没有勇气再多作停留地，朝着相反方向的大路独自走去。
　　悲歌似的，只有冷冽不失温柔的风，在他站过的地方，孤单地、低低地回旋……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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