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泽州之行
一
很好,她正想走水路。
赵泠抬眼望去,偌大的容泽湖,无际无涯,几只野鸭子扑棱棱飞起。
烟波浩渺处,一只小船缓缓荡来。赵泠提一口气,朗声问道:“船家?船家?”并无人答话。
赵泠再问:“请主人靠岸,雇小舟一用。”
依旧寂寂无声。初秋的阳光在水波上跳跃,安闲自在。
眼见小船又要兀自远去,赵泠忖度着这或许是只没栓好的空船,且上去看看。于是提起衣摆,踏波飞走。
然而脚下一波猛浪袭来,未及反应,赵泠已被强大的内力推回了岸边。那真气虽然丰沛,但不凌厉。
舱中走出一个少年,迎着太阳打了个哈欠。赵泠看时,正是先前那位麻衣少年。那少年忪惺着眼睛,怔怔望着她。半晌皱眉,不满道:“你这个丫头,太不识礼!”
赵泠一惊。
如那持刀人所说,他确实不是赵起昊的儿子,她其实是赵起昊的女儿。只是这弱冠之年的年轻人,是怎么看出来的?
这少年此时有些任性使气,但赵泠思量怀中之物招引不善之辈,与其码头上到处寻船,泄露踪迹,不如借他小船用一用。
于是赶紧赔礼,说明缘由。那少年到底也爽快:“我正巧要到泽州去,带上你,也顺便。”
赵泠上船,却见昨天和这少年一起的那姑娘,靠在舱壁上,双眼紧闭,美极。不像是睡着了,像是晕了过去。
那少年轻描淡写:“我表妹!”
那女子身上衣裙质地上乘,少年则一身粗布麻衣,身份悬殊,赵泠深觉此说有待考证,又转念一想:“关我什么事呢”,就释怀了。
“会摇橹么?”
赵泠点点头。
“诺”少年用下巴往船尾一指,便钻进舱中睡觉去了。
出了容泽湖,小船顺流而下,行驶平稳。赵泠拿了篙坐在船头。两岸青山相对,不时闻到若有若无的青柚香。
那少年一直倚着舱壁熟睡。
傍晚就到了虞阴地界,水势变得平缓。
忽然前面出现了两条并停的大船。船上呼喝不断。待驶近,赵泠把锚抛下水。只听左边船上有人问:船上的,什么人?
赵泠提起一口真气,答:过路人。
另一条船上有人大叫:娘们儿唧唧,莫不是姓赵的?
左边船上这人又问:可是赵泠赵公子?
赵泠心下一沉,知道对方来者不善,道:我不姓赵。
右船上一条人影飞来。赵泠猝不及防,慌乱出掌,与那人拳头击在一起。
“捕影掌!你果然是赵泠。”
拳势益发生猛。船头狭窄,任她掌法精妙,却施展不开,一时被这个汉子占了上风。
一股杀气从船舱中直贯而出,竟把这壮汉生生震回大船上,呼出一声惨叫。
一阵沉默。
左边大船上的人不明所以,只道赵泠武艺不凡,忙说:“早听说赵公子武艺超群,是兄弟们不自量力了!既然如此,今日便各走一边,公子请!”
走出很远,赵泠心里一口气松动一些。夕阳的余晖和碧蓝的天空映照着江水,江面如同魔幻的镜子,绚烂而又恢弘。山岗蒙上了雾霭,更加巍峨。船行水上,有如行于仙境。
那少年低头走出舱门,伸个懒腰,兴致大发:看哪,已经到了虞阴了!我的船天下最快!
赵泠道:多谢!
少年笑了,谢我什么?
“多谢公子出手相救!公子高深莫测,杀伐果断,当真是武林高手”
少年问:“你未曾见我出手,怎么知道我高深莫测,杀伐果断?”
“我曾在石篮客栈亲眼见到,红衣鬼侣都敌不过你。”
少年苦笑:“我半生志在山水,不想沾染江湖红尘。如今不得不抛头露面。”
赵泠转换了话题:“刚才这些人怎么这么容易就放过了我们?怕是回去搬了救兵,还要追上来。”
她暗自纳闷,想取她袖中之物的人,怎么会轻易放过这个好机会?
少年看了她一眼,道:“这些都是小门小派,占地为王,杀人越货只为钱财,他看奈何你不得,当然知难而退。不过你若是与什么人结了仇,只怕已泄露了行踪。”
那一直昏睡的女子踉踉跄跄从船舱里冲出,定定看着少年,道:“你……你暗算我……送我回去……”
看得出来,她很虚弱。少年微微皱了眉:“你饿不饿?我拿桂花饼给你吃,可以暂时充一充饥。”
那女孩转身跑向左舷,意欲跳船,大概想要遁水而逃。
“巫湘云,你够了!”少年眼疾手快把她拦下,点了她的穴道,女孩再次昏睡过去。
他拖着女孩,进了船舱,出来时,手上多了两只罐子,和一个油纸包。
他把纸包递给赵泠。打开看,原来是一块桂花饼。赵泠这才发觉自己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但要务在身,不敢乱吃,便推说不饿。
少年笑笑,把饼掰成两半,自己先咬一口:“我也来点儿,不然我这肚子要造反啦”
“我从不喝酒”赵泠盯着罐子。
少年把罐子打开,一只罐子里的酒倒入另一只,“那我就多喝点,你少喝点。”接着痛饮几口:“这是糯米酒。”
他们就坐在船头吃吃喝喝,赵泠瞟着少年,心里寻摸,从没听说武林高手中有这等人物。
但转念一想,江湖滔滔,多得是奇人异士,既不便追问,也就见怪不怪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原来这少年名叫杨小巫,无所事事,常年漂泊。江湖故事,山野趣闻,说得头头是道。
月亮已出东山,漫天星斗浸在水中,小船在星斗间穿行。微风带着青草和芦苇的气息,偶尔传来橘柚细微的青涩香味。
就着朗朗月华,饮完最后一滴糯米酒。赵泠想,若是能够摆脱俗尘杂事,来和这大美天地作伴,倒不失为妙事一桩。
不久,船就行至虞阴城外。
“今晚,我们得在这里停留了。”杨小巫把船泊进芦苇丛,拎起那沉睡的女孩,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他第二天早上才回到船上。
赵泠坐在船头,没有等来杨小巫,等来了一个送饭的小二。小二打开食盒,端出一碗清粥,一碟小菜,和一个馒头。
“这是一个公子托小人送来的,小店本来打烊了,老板娘吩咐重做……”
“那公子什么模样?”
“和公子一样俊秀,穿着麻衣”
“那客官吩咐我,先尝一口给公子瞧瞧……”小二从食盒中拿出另一幅筷子和汤匙,全都尝过,才离开。
赵泠不禁有些感动。
二
虞阴城,文贡伯爵府。有人夜叩。看门的小厮不情不愿地披衣而起,打开门,一位颀长的麻衣少年,怀里抱着个女孩,女孩头发乌黑,从少年手臂上垂落。
小厮着急忙慌向里报:“少爷,少爷,咱家姑娘回来了”
那少爷正全神贯注批阅白天在府里没有批阅完的文书。在烛火的映照下,一张脸更显得白皙,像打磨过的象牙一般。他神情冷峻,眉头因思索而微皱,透着坚毅。
他闻听此言,丢下手中蘸了墨的笔,就往外跑。
撞上赶进来的麻衣少年,“兄长”,麻衣少年将那女孩放在少爷的怀里,“看好她”。
“我派人寻她,遍寻不得……”
“江湖纷繁,岂是兄长这端正高洁之人找得的?”少年打断他,“……有吃的么?”
不等巫楚雨吩咐,杨小巫自个儿跑去了厨房,翻箱倒柜,却只寻到几块冷馒头。
“去,把厨娘叫起来,给小巫准备酒菜。”
巫楚雨自去小心翼翼地把湘云放在她自己的床榻上,重重叹了口气。
杨小巫跟了过来:“她不肯回来,我日夜看着,实在熬不住,给她吃了迷药,又点了她的穴,估计明天早上才能醒过来。”
“她如今怎么这么执拗?”
“她身世凄苦,也不奇怪。姨父姨母对她多般宠溺,却未必能真正了解她心中的苦处。我思来想去,还是把她送到你这里来。”
“你许久未回来,可在家住些时日?”
“我还有事,过两天回来。给我一件干净衣服”
巫楚雨打量着他这个弟弟:“是啦,你身上这旧麻衣是该换换,也不合你身份。”
“哦,我还要一把琴。我的饭,半个时辰后来取。”
青衣巷尽头有一处宽敞院落,是虞阴知府郑得道鲜为人知的一座外宅。他的儿子郑光宗正坐在院子里呷着上好的茶水。
想起这个儿子,郑知府有些微微的头痛。
这孩子小时候虎头虎脑,聪明可爱,长大了也是星眉剑目,气宇轩昂,一张嘴十分利索。在几个儿子中,他最喜欢的,就是这一个。
可这孩子偏偏不思进取,满肚子诗词歌赋,无一篇经世致用,又招惹了伯爵府的女儿。
他寻思着,和伯爵府联姻,这也是一件好事,哪知这小子又和那家女儿闹翻。巫家公子天天来寻他,吓得郑知府只好把他藏在了这外宅里。
郑光宗半闭着眼睛,想起了巫湘云,心里有点遗憾。
巫湘云生得美,满腹诗书,又会些功夫。本来已经和她情深义重。可偏偏丁香楼的春丽是个不好惹的,非把事情捅到她面前去。可叹,可叹。
不过,本来祸福相依,这事儿未必就是坏事。巫湘云这样的小姐,实在是难伺候。
这样想着,忽听得两三声琴音,甚是高雅。
循声找去,发现自家房顶上坐了一个人,那人身着白衣,拨弄着一把琴。他逆着光,看不清面目。
“你是谁?”不知为何,天不怕地不怕的郑光宗有些惊惶。
回答他的,是一声刺耳的琴音。一只猫,从房顶上蹿了下去。
那人依旧弹着琴,不同的是,这琴声不再高雅,反而声声千斤,压在郑光宗心上,让他不能思考。
那人越弹越快,光宗觉得五脏六腑都到达了一个不能承受的临界点,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那人琴弦齐鸣,戛然而止。光宗又吐出一大口血。
白衣飞动,郑光宗眼前一片模糊,右臂被什么东西勒住,突然一阵巨痛,他倒在了地上,抽搐起来。隐隐约约看见白衣人身上沾了星星点点的血,手里拎着琴弦,冷笑道:“我本想取你性命,现在只取了你一条手臂,望你好自为之。”
郑光宗心中一动,昏死过去。
赵泠感到有点眩晕。心中暗叫:“不好。”原来那小二送来的饭菜下了药,自己还是中计了。
这时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围了上来,个个手里拿着刀。
赵泠劈手把长篙斩断,和他们缠斗了一番,长篙被削去了一大截。赵泠抡起篙朝那些人狠命扫去,趁他们躲避的间隙,拔出放在角落里的捕影剑,向最近的一个人砍去。但她气力渐渐耗掉,有些力不从心。
即便如此,几个回合下来,黑衣人都没占到便宜,不敢轻举妄动,他们举着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而赵泠显然有些体力不支,很快倒在了地上。
那些黑衣人似乎在找些什么东西。大概是没找到,他们扛了赵泠就要走,为首的那个功力高深一点,凭着直觉感受到了某种危险,他目光四下扫去,并无生人。
可那危险的气息是如此强烈,他猛然抬头,看见树梢上栖着一个麻衣少年,饶有趣味地看着他们。
黑衣人知道棘手的麻烦来了,但他们又不想放弃到手的肥肉。纷纷拔刀,严阵以待。
“她是我新结识的旅伴,且不说她没什么价值,你们不与我打声招呼,就把人抓走,未免太没礼貌。”
那麻衣少年不徐不急地开口,仿佛是在说一件很值得谴责的人,就连那黑衣人,都觉得他很有道理。
黑衣人答道:“你不会不知道,她身上有易坤令。你与她结伴同行,可不是好的选择。”
“把她放下,你们走”少年语调平静,又不容忽视。
“把易坤令给我们,我们自然放他走。”
“我不知道什么易坤令,但这个人,你们今日带不走。”
为首的使了个颜色,其他人便列出阵型,掩护驮着赵泠的那人撤退。
可麻衣少年的手动了动,树上的叶子瞬间变成了利器,被强大的内力裹挟着,击向那些人。
那些人奋力抵挡,奈何树叶取之不尽,挡得住两三枚,却招架不住更多。于是被击中了要害,刀剑纷纷落地,一片狼藉。
为首的人恨恨道:“我们受命于人,取不到易坤令,没有好下场。但你可知,易坤令一出,必有逆贼作祟,天下大乱。即使我们不来取,那些心怀不轨之人也要拼命争夺,你这样维护姓赵的,于你又有什么好处?”
麻衣少年不答。
为首的人一声号令,他们弃了赵泠,向林中撤去了。
杨小巫自在树桠上安歇。他是个餐风饮露的人,树梢也睡得,悬崖也睡得。若是再有闲杂人等来寻事,也可顺手打发了。
三
第二日他们依旧顺流而下,直到泽州地界。杨小巫系了舟。赵泠从未到过泽州,自是觉得风景空濛青翠。杨小巫指着一块石矶道:“这是猛虎矶。”怕赵泠看不清楚,招手让她站在一个合适的位置。果然,这石矶颇类一只雄踞的老虎,威风凛凛地在山崖仰天而啸。
杨小巫转头笑道:“这老虎还有一个传说,你要不要听?”
赵泠刚好对上那颗毛茸茸的弯弯的眼睛,只觉灿烂炫目,登时心中一震。还不待回答,杨小巫又道:“罢了,无非是些痴男怨女,声色情仇。走罢。”
小路少人行,草已没膝。赵泠跟在杨小巫后面,踏着已被他踩平的草,不快不慢。
“杨公子,讲来听听也好。”
杨小巫知她说的是猛虎矶,徐徐道:“传说那石矶自从天地鸿蒙就在那里了。集日月精华,化为人形,做了将军,岁岁年年镇守泽州。那年,北羌人来犯,横扫天下,所向披靡。将军心知战火会烧到泽州,便提前做好准备。”
“小心,有蛇。”杨小巫突然躬身提起一条小蛇,倏地给赵泠看。那畜牲通体赤红,露出两颗毒牙,冷不丁吓了赵泠一跳,但她未动声色。
杨小巫惊诧地看了她一眼,把那条蛇远远地抛开。
“接着如何?”赵泠问。
“哦,那时,那猛虎将军有一位未过门的妻子,长得好看极了。又有一位得力的副将。”
“如何?”赵泠一挑眉。
杨小巫走在前边,未看见赵泠促狭的表情,认真讲,“那副将看上了将军的未婚妻,便想尽各种办法据为己有。事后,他又怕东窗事发,竟然勾结北羌人,出卖了将军的苦心谋划。将军浴血奋战,泽州眼看失守。那姑娘逃出泽州城,一路看见尸横遍野,哭声震天,心知此事因自己而起,便自杀谢罪。”
赵泠若有所思。
“将军悲愤哀痛之下,变成猛虎,带着泽州勇士,拼死抗击,终于把北羌人赶出泽州,归来还未渡河,灵气用尽,重又变成了一块顽石,年年岁岁陪伴着泽州百姓。”
赵泠听呆了,半晌道:“这个故事奇得很,有些没道理。若那姑娘是良善重义之辈,又如何背叛那将军?既能行出背叛事,如何又会自杀谢罪?”
杨小巫笑得灿烂,“世事无常,人,是不能一概而论的,尤其是女人,更不能以常理度之”
赵泠听他口气熟稔,皱了皱眉头,继而想到自己也是女人,未免尴尬。
“要论屠害百姓的罪魁祸首,乃是异族与叛徒。像那女子如此悲悯百姓,又肯担当的,终使人敬重。只是世人残酷,非要那女子死,才肯敬重她。若她不死,只在心里悲悯与忏悔,无论如何诚心,也必是受人唾骂了。但你想,死与不死,有何区别?论起来,这又是世人的不宽容了。那女子名叫青螺,她死去的地方有一座山,人们为了纪念她,取名青螺山。你看那猛虎,也是朝着青螺山的方向的。”
“你讲得有根有据,我差点信以为真了。好巧不巧,我此番前来,就是要去青螺山。”
“你既去青螺山,就不必绕去城里。再走一炷香的功夫,我们俩就分道扬镳了。”
“公子对这里很熟悉。”
“有亲戚在这里。”
赵泠突然问,“杨公子,若如今天下大乱,你有一身武艺,可会像猛虎将军那样?”
“不会。”
“山水之间逛惯了。”他顿了顿,又说。
是啊,政权纷争,与他何干?
这人仿佛冷眼看人间,但又仿佛悲悯一切。
“山水之间逛惯了”,赵泠突然间很羡慕。
两人都是习武之人,行走速度本比常人快,这样讲着话走着路,来到一个岔路口。
杨小巫说,你从这里走,有缘江湖再见。
于是赵泠握紧手中的剑,背紧身后的包袱,朝那条路走去。
未曾回头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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