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邪（出版名：君心渡）

　　消毒水弥漫了狭小而肃穆的手术室，李梦梦侧躺在床上。护士站在架子车旁边，镊子碰着钳子，发出令人心寒的声响：“裤子脱了，截石位躺好。”

　　李梦梦看见床旁边摆放着一个灰色大型仪器，钳子镊子闪烁着寒光，忍不住问：“手术要多久？”
　　“没多久，至多十分钟。但是肯定会疼的，小姑娘，以后不想要孩子，一定要做好措施啊，手术都是伤身的。”
　　李梦梦呼吸急促起来，她长这么大，还没做过手术呢。

　　“大夫，要是我做完手术之后两三天，就跟人见面吃饭，对方会不会从我的气色中看出来我身上发生了什么？”
　　“你在说什么呢？谁逼你刚引产就要去见面吃饭？”护士转过身，厉声问，“你男朋友？这么糟践女朋友的身体？”
　　李梦梦赶紧缄口：“不不。”

　　“确定不要啊？”护士看她神色挣扎，无奈道，“那你想一分钟吧。”
　　她走到帘后配药，李梦梦隔着帘子，能看着她推针的朦胧身影，开始后悔自己的轻率，以至于这么年轻就要遭遇不必要的创痛。

　　等她回过神，一分钟应早就过了，护士是还没有进来。

　　李梦梦抬起眼，帘后的影子一动不动，而且形状发生了一些变化，萎缩得矮小，四肢狰狞，像趴在墙上偷窥的黑色壁虎，窥不透的黑色，渗透在帘子上。

　　李梦梦盯着它半晌，额头上蓦然冒出一层细汗：“……你谁呀？”

　　*

　　“这个手术时间很短，最多十分钟。”肖子烈凝重地望着两个人，让他们拿主意，“要不要拦？”
　　盛君殊深吸一口气，盯着手术室门口的一盏小绿灯。幸好这医院规范，从灯可以看出手术是否正式开始。阻拦李梦梦做手术只是有些冒犯，但要是在手术中途影响了她的状态，造成伤害就不好了。
　　“让我来吧。”
　　“好吧。”肖子烈也没有托大。

　　一阵悠扬的手机铃声响起，坐在手术室门口的徐小凤起身离座，和人打起电话。她的表情时而妩媚娇嗔，时而义愤填膺，时而透着紧张之色。盛君殊止住肖子烈的动作，向她身后走去，听见徐小凤说：
　　“我和梦梦在医院呢，她没生病，她就是……唉，我就是很感慨，你可不要总是觉得是你玩弄了别人，谁玩弄了谁还说不定呢。现在的人，谁都想从你身上得到点什么，只有我是真心实意地希望你好。”
　　资料里面说，徐小凤高中开始就结交一些社会上的朋友，其中最有名有姓的就是那个季哥。季哥大名季东城，曾经是清河有名的街溜子，有过抢劫的案底，出来之后广交朋友，在清河发展了不少生意，最近还开了一家模特公司。

　　徐小凤名义上是季哥的干妹妹，实际上，季哥是她的初恋男友。她不甘心被他因喜新厌旧而抛弃，宁愿认季哥做干哥哥，以另一种卑躬屈膝的方式保持和他的联系，继续享受这个圈子中她能得到的一切。
　　季哥倒也没亏待如此“懂事”“讲义气”的妹妹，他的模特公司签约的一个模特就是徐小凤，把她包装、捧红。徐小凤春风得意过一段时间，直到后来，公司里签了越来越多年轻漂亮的模特……

　　“哥，我跟你说件事，关于梦梦的，你听了千万不要生气……”徐小凤骤然被人捏住手臂，她惊讶地看向来人。这个男人西装笔挺，长相是正气不凡的英俊。徐小凤上下扫他一眼，冲他使了个眼色，可是这男人像没看见似的，一副现在就有话说的样子。

　　电话里，季哥追问：“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我有点事，一会儿给你回过去。”徐小凤匆匆挂了电话，半是戒备，半是地盯着盛君殊，“你谁啊？”
　　盛君殊看向她手里握着的手机，徐小凤觉察他的视线，有些心虚地握紧了些。
　　盛君殊：“你要跟他说什么？”
　　“关你什么事？”

　　盛君殊想了一下，直接亮出证件。这个世界天师的身份证明和警官证一样，都有让案件当事人配合调查的效力。
　　徐小凤一见证件，神色就激动起来：“怎么，还是长海医院那件事吗？是她李梦梦自己吃错药产生幻觉，关我什么事？我还嫌晦气呢。”

　　“不是。”盛君殊定定看着她说，“是你在清河违规开设赌场的事情。”
　　徐小凤咄咄逼人的神情一下子软塌下来，肖子烈早就跨过来，一手抓住她的胳膊，一手把她手机捏住放进证物袋里：“走吧，先跟我回派出所。”
　　“我没赌，我只是帮别人看场子，只是干个暑期工……”徐小凤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打乱阵脚，语无伦次道，“我想打个电话！我要打电话。”
　　“不行。”肖子烈顽劣地笑笑，“还能让你给季哥通风报信了？”

　　他与盛君殊默契地交换了一下视线，就把徐小凤带下楼，交给叫过来的警察，看起来徐小凤背后还牵扯着其他犯罪事件。对于天师来说，在李梦梦事件解决之前，须得按住那个季哥，不能再牵引进来更多的人。

　　张森看看手表，又看看仍然是绿色的灯，诊台的几个护士也交头接耳起来。
　　距离手术预计的时间开始已经两分钟，但灯仍然是绿的。

　　盛君殊低着头，双手插在口袋，静默地站定片刻，他感觉周围的温度降低了一些，肩上的命火像被风吹得轻轻一拂。
　　不好，他推开门冲了进去。

　　手上的荆棘条变大，骤然变成一把宽大的刀，刀身上滚动着上古文字汇成的橘红色纹路，像淬过火一样。
　　怨灵从帘子里钻出来的瞬间，似乎感知到危险，向后溃散逃了！
　　盛君殊的牡棘刀哪肯放过它，毫不犹豫地斩向帘子，气泡破裂的窸窣声中，咔嚓一声剜掉一块像雾气一样的东西。
　　盛君殊看见了，掉落的是一只鞋。出乎他意料的是，怨灵没有如往常一样被牡棘刀一触而散，反倒凭空消失了。

　　李梦梦的尖叫声忽然衰弱，盛君殊陡然转头，正看到她脖子上的一条细细的长命锁金属链被扯出来，以一种诡异的角度缠在了旁边的管道上，勒住了她。
　　李梦梦仰着头，两个指头与之抗衡，手指都被勒红了。

　　“咯嘣”一声，刀尖斩断了金属链。
　　长命锁断裂，坠落在地上，李梦梦的梦魇才结束。

　　她哇地一声哭出来，一旁的帘子被掀开，护士惊愕地钻出来：“我就推个针的功夫，怎么了？这个男士，你又是怎么回事，谁让你进妇科诊室的，给我出去！”

　　蓝牙耳机中，郁百合大惊小怪的声音也同时传出来：“不好了盛总！太太又躲进柜子里了，怎么叫也不肯出来。太太今天早上说，你去跟一个女人了，会不会因为这个吃醋了呀？”
　　盛君殊站在原地，正处于失手的余怒中，被护士劈头盖脸被骂了一顿，对郁百合的电话感到愕然，有些冷硬打断：“我在工作。”
　　“是是……我昏头了。”郁百合的声音一下子蔫了，变得小心翼翼，“对不起老板，我忘记不能在您工作时间打电话的，我挂了。”

　　盛君殊捡起长命锁退出了诊室，关上门。
　　口袋里的灵犀仍然冷硬而沉默。如果需要他，衡南应该会通过灵犀向他求助，但她没有。

　　他此刻感觉愧疚涌上心头。正因为单身太久，忙于工作太久，他几乎忘记家里有一个旁人要照顾是怎样的情形。刚才那一瞬的迁怒，会不会传递到她那边，他该怎么面对这个性情全然陌生的师妹呢？
　　这一千年来，不畏艰险的盛君殊，第一次有了左支右绌的感觉。

　　*

　　“呦，盛总解决完啦？”盛君殊迎面遇到从楼下上来的蒋胜，正扯着张森侃大山，蒋胜也怪会看眼色，“怎么回事，心情不好，不顺利？”
　　盛君殊只好肃着脸：“没有，家里有些事情。”
　　蒋胜马上露出会意的同情：“能理解，有老婆的生活就是这样。”

　　盛君殊在心里叹口气，坐下摆弄那枚断掉的长命锁，一边思忖，一边用棘条在上面点了一下，极轻的接触，锁身刻字的却像是被加热的铁片触碰而皱缩，现出一个很小的旋涡，最后形成一枚几不可见的标记。
　　这是垚山的标记，它令此物不能再伤害李梦梦。
　　他把长命锁给蒋胜看：“这是李梦梦的东西，能不能先封存一下，或者交给我们。”
　　蒋胜掂了掂：“这不能收啊，你看，它是金的，得几万块钱，属于大额财物。怎么说也得经过当事人同意。”

　　“病人让你们进去一下。”护士说。
　　李梦梦已经转移到普通病房，消瘦的手背上扎着针，像被霜打了的蔫茄子，一看到盛君殊他们，就露出了既迫切又戒备的神色：“小凤呢？”
　　“她有事先回去了。”
　　李梦梦还想说什么，盛君殊取出本子和笔：“你放心吧，她在派出所，暂时没办法通讯。”
　　李梦梦好像松了口气，但预料到更多的事情会被知道，脸上又露出几分难堪。

　　盛君殊大致记下了前因后果，特别是李梦梦看到的怨灵的样子。他是看不见怨灵的面貌的，顶多在出手过程中看到了一只鞋。
　　李梦梦看到的就是上次那个老妇，六十岁左右。白头发，皱纹多，蓝色外套。一只眼睛患有眼部疾病，一只胳膊垂着，一只脚掌残疾。

　　“蓝色外套，可以具体一点吗？”
　　李梦梦回想片刻，不太确定地说：“有点像……电梯工的衣服。”
　　“电梯工？”
　　李梦梦茫然皱着眉：“或者是水暖工？但后背有个白色花的标志。”
　　可以确定的是，那是一件女工的工作服，衣服背面印着一朵花。
　　“……你以前见过她吗？”
　　李梦梦很肯定地摇头：“没有。”

　　“李梦梦，”盛君殊想到了警方提供的资料，“你六岁时父母离异，母亲改嫁外地，再没联系。如果再让你见到母亲，你认得出来吗？”
　　“——你什么意思？”
　　李梦梦脸因愤怒而涨红，大声道：“你怀疑那是我妈？我自己妈我能认不出来吗？再说我妈为什么要伤害我呀？”
　　盛君殊遭了呵斥，只是颤动一下睫毛，脸色都没变。确切地讲，他还放空沉浸在思索中。倒是蒋胜道：“稍微冷静点，我们了解得越清楚，解决得越快嘛。”

　　李梦梦握在手中的手机一直在震动，不知道是刘路的电话还是她几近暴露的秘密令她烦躁，她说：“我没事了，我想休息，不想再配合调查了，你们可以走了吗？”
　　盛君殊和蒋胜对视一眼，倒是对当事人的反复毫不意外，他把长命锁拎出来：“这个东西可以暂存我这里吗？”
　　李梦梦一把拿走：“不可以，这是我男朋友送我的，如果没有了，他要跟我发火的。”虽然这东西刚才也吓到了她，但是李梦梦最近缺钱，把它卖给金店也是有用的。
　　“这个东西是你男朋友刘路的？”盛君殊若有所思。
　　“他妈妈送的。”
　　李梦梦下了逐客令，盛君殊和蒋胜起身，蒋胜替李梦梦掖了掖被角：“好好休息，和我们保持联系。”

　　“你们不要给我打电话。”
　　“不会随便给你打电话，但是李梦梦，我想提醒你一句。”盛君殊递给她一张名片，还是说了出来，“这几天，暂时不要试图做引产手术，如果要做，提前联系我，否则你可能还会有危险。”
　　果不其然，戳到了李梦梦的痛点：“这是我的权利，我的隐私，你们凭什么管我？”
　　二人在雷霆中退出病房。

　　待挂上了门，李梦梦才从被子里拿出滚烫的手机，贴在耳朵边。刘路的声音刺啦啦，带着烦躁：“你总挂我电话做什么，是不是背着我外面有人了？你现在在哪？”
　　“不是，刚才警察在这里……”
　　“警察？”刘路的声音忽然提高了，“惹上警察了？”
　　“没……是，是小凤惹了麻烦，她被带走了。我没事。”
　　刘路松了口气：“你以后少跟她接触。对了，我想告诉你件事。”男孩的声音有些支支吾吾，“最近投资的事情，合伙人也出了些问题，不过没大事。要是有警察联系你，来问你，你就说什么也不知道。”

　　“李梦梦，手术还做吗？”
　　李梦梦闭眼靠在墙上，心里烦乱，对护士说：“今天算了，先帮我改到下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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