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单的你

　　一路上，十指紧扣。
　　真正的感情毋需辩解，毋需多言，一个眼神，一个拥抱就能把所有伪装出来的勇敢瓦解冰消。
　　男人走得匆忙，行李都没来得及带。
　　上次来海城换洗的衣服还在柜子里，沐雨落隔着浴室门跟他说着话，刚把他睡衣递进浴室，就听到沐妈在下面叫门。
　　胡芸芸堆着满脸的笑，跟在沐妈身后。
　　沐雨落皱了皱眉头。
　　沐妈的神情有些尴尬，胡芸芸佯咳一声，像是有什么事要跟她说，又不好自己开口，瞅着沐妈，希望沐妈能替她说。
　　沐雨落脸转向胡芸芸，淡淡道：“你自己说......”
　　“......那个......”胡芸芸目光闪烁，吞吞吐吐的。
　　沐妈觑着女儿的表情，叹气道：“小落，妈也实在是张不开这个口......你呢,现在条件也好些了......榕儿也出国了.....那个......你身体好些了吗？昨天我听你们说话，你是不是路上遇到打劫的了？听到你出事，我都急，你又让我不要担心......我哪能不担心，手心手背都是肉......虽然以前我是有点......”
　　沐雨落眉头越蹙越深，这样的开场白，历来都不是什么好事。沐妈是个夹在中间的人，又一直都是看胡芸芸脸色的......当初让她跟自己生活，她又只想着自己儿子会不会受儿媳的气。
　　胡芸芸在一旁咬着唇，脸上浮出着急的神色。她是有什么话都要一吐为快的人，从见到衣着光鲜的沐雨落那刻起，她就一直憋了几天，夜夜哀声叹气的睡不着觉。今天实在是憋得要发疯了，逼着沐雨天来找他姐，沐雨天嫌丢脸，怎么都不肯来，她又去沐妈面前哭诉半天，说到离婚的字眼，沐妈只好腆着老脸来求沐雨落。可沐妈说了半天，话题越扯越远，似乎也张不了那个口，她只好亲自开口了。
　　“妹妹，就是去年我跟你说的，我哥哥买房的事......他不是要买你的房，你卖给了别人，他就只去东边小区买了一套一楼带入户花园的......我看他装修得挺漂亮，又听说他当时买成二十八万......有一家人的母亲去他们小区看望亲戚，挺喜欢他装好的房子，她儿子就天天找上门，非要我哥把没住过的房子卖给他，死磨硬磨......”她眼眸发亮，“你知道那房子最后多少钱卖的吗五十万啊！我哥装修用了十万不到的钱，才半年时间，他就赚了十二万，天呐，十二万啊，是雨天累死累活两年的工资......我是这样想的，我也就在‘凌沐公司’做些打杂的工作，一个月两千多块钱，不死不活的吊着。听说你们这里工程结束，‘凌沐公司’要跟着施工队走，你看能不能把你们建好的那房子留个好点位置给我们，多少市价，我们付.....”
　　“你要买房，你去售楼部交涉就好......”
　　这女人居然想学别人炒房了！
　　胡芸芸神情有些尴尬，低声道：“......你知道我们前年建房的时候，就欠了亲戚很多钱，手上也没多的钱.......你能不能跟售楼处打个招呼，先让我交上一万两万的，把房子给我们，等我卖出去了，再把剩下的钱补上......反正公司是你两口子的，都是你们说了算......”胡芸芸撇了撇嘴，小声的嘀咕了一句，“最好一万两万的也不要收了，家里冰箱太小，想换个大点的......”
　　沐雨落肠子都要气断。咬着牙听她还想说什么。
　　“你如果真不相信我，不相信雨天，那你可以把华儿那孩子带到海城去，当做抵押......他快六岁了，该上小学了，孟希说你们在海城有孤儿园，有贵族学校，华儿跟着，我也放心.....大姐也说，姐夫学校校长换届，要你跟妹夫说说，让他帮个忙把姐夫扶上去......她们今晚有应酬，所以托我一起.......”
　　一口老血差点气喷出来。沐妈觑到她脸色已经变了，五官都扭挤到一起，是她从没见过的冰冷和陌生，心里发憷，颠着脚，悄悄的想走，胡芸芸一把抓着她，扭头尖声道：“你们钱这么多，连别人的小孩都能养，华儿你帮照顾下，有什么好为难的？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再怎么说我们才是你至亲的人，妈生你养你，如今照顾一下她的孙儿，又能怎么样？华儿是沐家唯一的男丁，难道你也不希望他将来能光大沐家门楣，让沐家扬眉吐气......姐夫要是成了校长，不也是大姐脸上有光，她家兰珍也就好找工作......”
　　让沐家扬眉吐气？光大沐家门楣？她来帮？她来出头？好重好沉的一顶帽子啊！沐雨睛家两口子为什么也渗合进来？姐夫当不当校长关她什么事？兰珍那个大小姐两年前大学毕业后，一直坐电脑面前当米虫，早上睡到日上三竿，找了份工作，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叫苦叫累，根本就是当祖宗一样供着，她能安心去哪工作？
　　半年前，十万贷款压得她喘不过气时，姐弟俩没一个帮她出过一个主意，借过她一分钱......沐妈哭哭啼啼的不让她卖，自己工资本却被胡芸芸攥在手心，根本就无法做主。而姐弟俩只想着维护自己利益，能拿走的都拿走......一门心思地想把她塞给她憨厚木纳的亲表哥......
　　这世上什么最重要，亲情吗？她一直小心维护的亲情，在被贫穷思想禁锢的利益面前终变得面目全非，变得狰狞可怖，变得整个茫茫人海之中有家人却仍是孤身作战.....然而，这种无可奈何的血缘，又斩不了，断不清！她不是凭空无故的从天而降，她也曾是母亲怀胎十月，疼死疼活生下来，也曾是母亲手中的至宝，也曾受母亲的细心呵护.......而这些，母亲从没跟她要过回报，却有人打着她的旗帜、打着孝道、打着养育之恩要她一点一点来还......
　　沐妈已经哽咽着呜呜出声，她愧疚无比，觉得自己越活越有点过份。可胡芸芸动不动就拿离婚来威胁，沐雨天又装聋做哑，沐雨睛两口子这几天一直窝在沐雨天房子里做着她的思想工作........
　　沐雨落终究是要离开阳城的，就算沐雨落为她留下不走，她心里也挂着儿子、孙子.....华儿是沐家唯一的男丁，他得延续老沐家的香火......况且她老去后，得依仗沐雨天、沐雨睛为她立碑安坟......
　　做为封建思想余毒下的受害者，她只知女人嫁人后要仰仗丈夫鼻息，延续夫家血脉，儿子为重。沐家五服以内，只有上吊自杀、或疯、或分居，没有哪个女人敢提离婚.....而沐雨落离婚被赶回娘家已成了沐家的羞耻，她也成了姐妹聊天时的笑话。沐父嘴上没说什么，背地里却也在她面前唉声叹气，埋怨沐雨落被爱情蒙蔽双眼，听不进去他说的白晓光为人不踏实的劝诫。
　　沐父在机关单位劳苦了一辈子，管的也是婚姻这一块的工作，看尽了多少婚姻是如何从你侬我侬变成怒目相向......一点点口角都会让刚领了结婚证还没走远的人立马掉头来换取离婚证；满头银发的老翁老妪颤微微地来说分手......那些曾经所有人都看好的两个人，爱得轰轰烈烈，非君不嫁，非卿不娶，闹得满城轰动，三五年后另择新欢，甚至杀夫、杀妻、灭子、害女......沐父看多了，心理也就起了变化。“一人一白首，一世一双人”已经成为过去，成为了美好的童话故事......为了生存下去，相爱相杀的事每天都在上演。
　　旧时女人没有地位，就算男人做了人神共愤的事情，女人也只会选择忍气吞声，为了名节，假装自己是“一人一白首”。至于那“一世一双人”也不过恰好遇到个凶悍的女子，后面有了不得的靠山，能驾驭得住自己的男人罢了。
　　当下，女人们有了地位，有了新兴的思想，她们成了完整的个体，不惧父兄，不怕悠悠众口，再也不想像旧时一样隐忍顺从，她们甚至比男人还更有能力去适应这个繁复的社会......
　　当他透过窗户看到沐雨落双目含泪怯生生地徘徊在家门口时，他让沐妈去把她们接进了家。
　　他退了休，并不代表他什么都不知道！沐雨落和白晓光在办手续时，两个人在登记室里吵嚷了半天，他的部下早把听到的都告诉他了。
　　孩子离了婚又在外面住了两三个月，熬到身上一分钱都没有，才抱着烧得不醒人事的沐榕硬着头皮回来，他是又气又怒。
　　他气，气的是她不知上进，书读出来后没有先找工作，而是为了一个退伍回来的乡下野小子忤逆他，甘心情愿的为那陈世美洗手做羹汤，如今落得个被抛弃，走投无路，还把孩子连累得病倒无钱医治的下场。这孩子善良、重情重义，比沐雨睛、沐雨天心眼更直。
　　他怒，怒的是白晓光那家无片瓦的混蛋，居然把他宝贝女儿折磨得神志不清，差一点从二楼阳台上跳下......
　　他的思想矛盾不已，听到白晓光顺风顺水，他又恨女儿不争气。婚姻生活嘛，总会有不尽人意的地方，女儿忍忍那也就过了，偏偏要顾那不值钱的自尊，闹到离婚，这下跟白晓光吃尽了苦，到换别的女人跟白晓光享福.....还让他在街上遇到昔日政敌,一面寒喧一面要躲着他探究女儿离婚真相的目光.......
　　沐妈在家里跟沐雨落闹，在沐雨落新开的小店门前坐着哭，他也只有默默叹气。
　　沐雨落性情突然大变，像个仇人似的在家摔锅砸碗，认不出他时，他又想到了她的退路，死前给她留下了能容身的地方。
　　他的思想慢慢接受沐雨落跟白晓光已经永远回不去的事实，他也无力再为他的孩子遮风挡雨，唯有的只是希望她能自己变强，能在这残酷的世间谋个温【饱】。可他没想到的是，同根生长的儿女，有一天会变成想吸附这个最弱女儿骨髓的吸血虫。
　　沐妈是无可奈何，可她又能说什么？一边是一个女儿一个放在手心里疼的儿子，另一边是摇身变成富豪的另一个女儿，三个孩子都是她的骨肉，胡芸芸又是惹不起的母老虎.......
　　“小落，我.....”她张了张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有扶着墙角哭着念叨，“都是我没用.......”
　　“这事，我已经知道了，你们先回去吧！”低沉冷淡的声音从楼梯上传出，男人慢慢走了下来。
　　胡芸芸和沐妈根本就不知道凌越回来了，抬头只觉一股逼人的凛洌贵气从头顶上压了下来。他怒目威严，睥睨着胡芸芸，森冷的眼芒略略停顿两秒，落到自己妻子身上。
　　“......那小落，我和妈先走了......”
　　胡芸芸第一次遇到凌越来买沐雨落房子时，就被他莫名其妙的瞪得心里发毛，这次更是，他连眼皮都不掀，视她为无物，也没在意有没有老人在眼前，就把沐雨落拉到自己胸前护着，抬起头冷冷的睨了她一眼，看得她汗毛都竖起来了。
　　胡芸芸甩了沐妈的手，惊慌的逃回家去，而沐妈却噙着眼泪，强撑着笑颜期期艾艾地说：“姑爷回来了？.......回来就好......”
　　凌越微微点了点头。
　　“小落，芸芸说的话不是我意思，只是......只是想着你条件要比他们姐弟好点，能帮就帮......若是为难，就不要把她的话放心上......她那人是永不知满足的。指不定下次还会提出更过份的......”她用衣袖擦着眼泪，低低说：“我就不该贪心的叫你回来.......我就怕我突然死了，连你的面都见不到......”
　　“妈，这事我和落落商量一下，一定会给您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凌越扶在沐雨落肩膀上的手稍稍加了些力道，看着沐妈走了，才垂眸望着女人，轻轻的说：“别哭了，我肚子饿了。”
　　“.......我去煮面.......”她低着头，又像个罪人似的，哑着声音，转身想朝厨房里去。
　　他一只手拉住她，一只手勾住她的腰畔，把她拢到胸前，伏身在她唇瓣上亲了亲，“别担心，我在呢，这些是很小的事，很简单就能处理。”
　　“嗯”。

　　她泪如泉涌，触及到他深邃如渊的眼眸，忍不住抱着他的脖子失声大哭起来。

　　这曾困囿过她半生的小小天地，能让她放下所有前嫌不顾一切奔跑回来的，只有那份总是横亘在心里纠缠折磨的凉薄亲情。

　　若是可以，能否把这血肉都还掉沐家，让她无牵无挂的跟着这个男人远走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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