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关三叠

　　这声音唤起她一场久远的回忆，她上一次这么喊她还是在……
　　“你什么时候跟的孙长泽？”见她半天没回神，念伍挑挑眉，“跟他多久了？”

　　“伍姐，”卫芝有些发蒙地抬起头，声音显得有些拘谨，“……你怎么出来了。”

　　卫芝愣愣地看着站在门口的念伍，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动作，大脑却已率先一步作出了反应，她看着那个方向，垂下眼，声如蚊呐地低声道：“你醒了啊，伤……好点了吗？”
　　说不出是愧疚还是什么，她还没有做好在这种情况下直接跟她打照面的准备，猝不及防跟念伍视线一对，女子心头一紧，无数个念头在心里一滚而过。
　　具体的应对措施还没来得及想好，就见那人轻轻咳了一声，缓缓挪了挪步子，从门后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托碧月山庄的福。”
　　那人穿着一身红色的丝绸睡衣，腰上的带子松松垮垮地系着，露出好看的锁骨。
　　她先朝院子里看了一眼，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然后伸手拉了拉已经快滑到肩膀下面的领子，漫不经心地道：“我这伤，怕是一时半会之内不能好了。”
　　本以为掩人耳目的事被逮了个正着，卫芝神色躲闪，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假山旁，看着念伍，尴尬地无以复加：“公子他……也是很关心伍姐的伤势的……”
　　“得了，说不下去就别说。”念伍弹了弹指甲，不甚在意地笑了一声，讽刺道，“孙长泽？他少恶心人了吧。”

　　“不是……公子的确吩咐了……要好好照顾伍姐，务必将伍姐的伤治好……”卫芝心跳如鼓地捏了捏手里的玉扳指，手心里浸出来的冷汗让玉质扳指的表面变得十分光滑，几乎让人捏不住。
　　“不过这么说也对，”念伍随意地瞟她一眼，像是丝毫没发现她的小心思，自顾自道，“他也确实是应该多关心关心。”
　　“嗯？”
　　卫芝还没反应过来，她看着念伍，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免得哪天在睡梦之中，”念伍声音很低，轻飘飘的，像是要散在风里，吹得人有些恍惚，“就突然没了脑袋。”
　　卫芝呼吸一顿，念伍好笑地看她一眼，又说：“不诚实可不是一个好习惯……”
　　她意有所指地盯了盯女子紧握住的右手，轻声道：“你说是不是呢？”

　　“伍姐……”站在院中的女子瞪大了眼睛，呼吸一抖，“伍姐你说什么呢？”
　　“说你呢，”念伍笑了笑，冲她一勾下巴，说，“手上拿的是个什么？”

　　说不出来为什么紧张，她抬头瞟了念伍一眼，不自在地将手背到了身后：“没……什么，伍姐就别挂心了……”
　　门口那边，念伍把头发随随便便地往脑后一挽，拨了拨垂在耳边的发丝，骚气十足地冲她一笑，没睡醒似的弯起了眼睛：“小妹妹，想清楚了再说……可别跟姐姐撒谎啊。”
　　风猛地从院里卷过，念伍长发被吹得凌乱，衣袍微微鼓起。
　　她表情复杂地看着院内，眉头微微皱着，眼睛却是在笑，黑色的瞳孔里，像是装进了漫天的星光。

　　“还想再跑吗？”
　　夜里，雁门关内，街巷中一片骚乱，黑衣人已被逼至绝路。
　　狭长而逼仄的小巷内，深灰色的墙砖带给人一种极其沉闷之感。黑衣人抬头，看了眼将自己逼至绝路的沈敬，没说话。
　　身后是一处民宅的后院，高墙上还挂着三两个照路用的灯笼。

　　“我再问一遍。”
　　风一吹，檐角的灯笼便轻微地晃了晃，带着尾部的红穗子在空中轻轻一拂，拨开了微有些黯淡的光线。
　　沈敬骑在马上，穿一身便行式的深色锦袍，手里握了柄长/枪，气势逼人地冷冷问道：“谁派你来的。”

　　黑衣人仍旧不答话，他抬起头，眼神阴翳看了沈敬一眼，伸手折断插在肩上半截的箭矢，登时闷哼一声，咳出一口血来。
　　沈敬手腕一翻，长/枪在空中划出一道凌然的弧线，刀光一闪，便朝着黑衣人所在的方向疾冲而去！

　　在这关头，黑衣人瞳孔骤然紧缩，朝着沈敬冲来的方向一振袍袖，在墙上猛蹬了两脚，借力往房顶上一跃！
　　刹那间，黑衣人藏在袖中的手猛地挥出，牛芒般的暗器兜头罩下，沈敬不得不减缓了冲势，持枪抵挡。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黑衣人翻上房梁，疾步奔跑了一小段，就闪身蹿进院中，没了踪影。

　　“将军，还继续追么？”
　　长巷内，拿着武器的巡防卫兵赶到，站在沈敬身后，却不敢轻易上前。
　　“不了，”沈敬眯起眼，凝视着面前的长巷，伸出右手挡了挡，“他跑了。”

　　最近几天，这群黑衣人在城中的活动突然密集了起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看样子似乎是在刺探消息。
　　追查到现在，这也是他们离真相最近的一次。
　　但似乎打草惊蛇了。

　　沈敬骑在马上，看着手里的长/枪，叹了口气。
　　走之前，林治跟他说找来了一个新的武器，叫他先上手试试的时候，他就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偏着头，拇指在新铁锻造的枪身上摸了摸，菱形的刀刃上刻了引血的凹槽，看起来格外狰狞。
　　若被这个击中，应当得受不少苦，但至少不会立马丢了性命。

　　长/枪果然不适合他。
　　看吧，人都给放跑了。
　　这才一转眼，影子都跑没了。
　　他要用的是刀，哪至于……
　　算了……沈敬漫不经心地绕出院子，来到长街上，看着天……都是借口。
　　这群黑衣人，来历……的确不简单。

　　街上商家大多关店歇业了，身后的巡防士兵还未曾散去，沈敬抬头，望着其中的某个方向，忽然挑起了眉毛。
　　胯/下战马动了两步，走到一处关门的饭馆前，停住。
　　饭馆外，桃木大门紧闭，支出来的一盏红灯笼发出淡淡的光，照在高悬的牌匾上。
　　沈敬顿了顿，在看清楚那牌匾上写的字后，无声地笑了。

　　“品香斋。”

　　“怎么样？小妹妹。”
　　念伍伸手拢了拢被风吹得半敞开的衣襟，风一吹就觉得有些冷，还给吹没了不少本就没剩点什么了的耐心，她打量那姑娘一眼，眯缝着眼睛说：“还是不愿意对我说实话么？”

　　等了许久，等到念伍的上下眼皮都开始打架了的时候，卫芝干涩的嗓音才终于传了过来：“伍姐明知道我们的意思，又何必这样？实话说出来……不会更让人难堪么……”
　　难堪？
　　呵……念伍在心里冷笑了一声，这还真是个有趣的词。
　　至少她看不出来有什么难堪的。
　　不就是在背后反插了一刀么。
　　这些“名门正派”脸皮真薄……念伍单边嘴角上挑，笑得直接将额头抵在了门板上。
　　搞得她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呢。

　　“哦？”笑了半天之后，念伍才直起身，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缓缓地说，“你们跟了我两年，虽然说不着有多么情谊深厚，但至少也曾经共事过……现如今，在你心中，也只剩下难堪了吗？”
　　说这话的时候，她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的愤怒，又或许是习惯了吧。
　　念伍动了动手腕，轻轻呼出一口气，安静地看着面前的女子。
　　多年不见……久的连念伍也记不清到底有多少年……她变了。
　　变得更成熟利落，也多了丝风情味。

　　“伍姐……”卫芝难过地回看她，“我……”
　　“回答我一个问题，”念伍伸手在门板上敲了敲，在清脆的木头声响中说，“九召的人还在这儿？”

　　卫芝下意识地攥紧了手心，浸出来的冷汗让玉扳指变得十分滑溜，尴尬地如同她即将脱口而出的话一样。
　　“伍姐……”卫芝为难道，“公子他，不希望你插手这些事……”
　　“那好，”念伍干脆地冲她一点头，“那我们来说点其他的……”
　　她一抬下巴，抿嘴笑了一下，说：“手张开。”

　　“伍、伍姐……”卫芝紧张地结巴起来，抬头看念伍，表情十分纠结，“你能不……不看吗？”
　　念伍笑眯眯地弯起眼睛：“所以……你现在是终于打算对我说实话了么？”
　　在风口上站了这许久，凉风吹得整个人都块僵了，念伍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侧脸，得……
　　冰的。

　　她并非一定要从她口中套出个什么，但就是……
　　哎。
　　念伍看着院中手脚都不知往哪放了的那人，忽然想起自己头一次见她的时候，她跟在孙长泽的身后，似乎也是这么个样子。
　　没什么大的变化啊……就是时间过得快了点儿……
　　世道也真是挺沧桑……
　　哎。念伍又叹了口气。
　　闲的吧。

　　“你闲没事就逗小姑娘玩吗？”
　　想到集音说这话时候的神情，念伍低声笑了一下。
　　或许还真是。

　　“对不起，伍姐……”卫芝难过地一抹脸颊，这话一旦说出口了，便也不结巴了，她吸了口气，小声说，“多谢你两年来的教导之情，但我……我终究是碧月山庄的人。”

　　念伍抱着手站在门口，看着还立在院中的女子，忽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孙长泽的叛变，确实属于她的意料之外，发现真相后，除了震惊之外，更多的是一种遗憾。
　　她知道，碧月山庄不会甘于现下的处境，孙长泽野心很大……
　　但她没有想到的是，这样的合作，会结束地那么快。
　　还是以她从未想到过的方式。

　　念伍叹了口气，她转过身，只觉得说不出疲惫，身上的伤还没好全，吹了冷风，后背又开始疼得慌。
　　她最后看了还站在她门前不远处的那人一眼，慢慢掩上了门。
　　额头在木门上碰了碰，念伍抓着衣襟，无奈地闭上了眼，声音轻得宛如叹息：“让孙长泽那厮抓紧吧。”
　　念伍叹了口气：“他剩的时间不多了……我可是……从来不会给人留情面的。”

　　一墙之隔的院内，卫芝站着捏紧了手，又松开。
　　她将那枚玉扳指举起来，对着月光翻来覆去地打量了半晌，忽然发现玉扳指的底端，不显眼的地方，还刻有米粒儿般大小的一行字。
　　光线太暗，那几个字看起来十分模糊……
　　写的是，一见……什么什么来着？
　　算了……
　　卫芝无奈地放下手，最后往念伍的房间扫了一眼，正准备转身的时候，就见一蒙面人慌慌张张地跑来，边跑还边喊道：“不好了！柴房……柴房那边出事了！”
　　卫芝蓦地皱眉，柴房，就是关押那乔老板的地方。
　　“怎么回事？”她迅速收拾好情绪，快步跟着蒙面人往柴房的方向走去，将那玉扳指收好，准备到时候交给孙长泽，再看着那蒙面人，“你慢慢说。”

　　“怎么了？”
　　林治一把接住沈敬抛过来的长/枪，拿在手里掂了掂，不解地一挑眉。
　　“用不惯。”沈敬翻身下马，把缰绳递给身后等着的小兵，朝林治走过来，“长/枪不适合我，我还是更喜欢用刀。”
　　战靴踩在砂石地板上，发出声响，林治大笑两声，回头对沈敬道：“这可是天策府的专用兵器，怎么，沈将军居然瞧不上？”
　　沈敬摆了摆手，笑道：“战场上的习惯，长/枪太温柔，不适合我。”

　　沈敬五官硬朗，鼻梁高挺，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眸显得格外深邃，带着股武人的英气。
　　“将军这话可就说得不对，”换岗的士兵在平地上跑来跑去，林治同沈敬并肩走着，拿着长/枪仔细看了看，说，“一招毙命的风格适合战场，却不适合江湖，天策府管的是江湖中的事……”
　　沈敬说：“上阵杀敌的事才由我们来管。”
　　“将军，”林治停下脚步，看着沈敬的眼睛，郑重道，“振武军中都是保家卫国的战士……”
　　军营中燃着篝火，跳动的火花让人有种温柔的错觉。
　　“然而朝廷却不管这些战士的死活。”
　　沈敬轻蔑一笑，一脚踢开脚下的碎石子，抄着手靠在石柱子上。

　　“哎，”林治长叹一声，看了沈敬一眼，知道他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说，“将军这一趟……情况如何？可有追查出那帮人的下落？”
　　沈敬摸着下巴，缓缓开口道：“多亏了你的枪，让他给跑了。”
　　林治一愣，看着沈敬，顿时有些尴尬道：“这……老夫也没想到……”
　　“不过没关系，本就是想顺藤摸瓜……”沈敬手一抬，在林治的肩膀上拍了拍，“这回终于让我摸到了他们的老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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