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关三叠

　　“交出你手中山河剑，认个错，师哥就带你回去。”
　　“我没有错。”
　　断燕塔下，半池残阳如血。
　　“叛出师门，还不算错？”

　　李应一身蔚蓝色束肩锦袍，表情漠然地抱着手，穿梭于街巷中。
　　集市中混杂着南来北往的商人，路边，小版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师门？”她大笑一声，头上的玉簪子随着她的动作摇摇欲坠，“师兄还真是幽默。”
　　“叫师哥。”
　　“哦……师兄。”她笑着挑开将她逼至绝路的长剑，无所谓道，“我以为……至少，你不会对我出手。”
　　手下的剑顿了顿，他看着她，轻声道：“跟我回去。”

　　“大爷——诶，大爷——”路边小贩对李应笑着招呼，“玉衡山的新玉料磨成的簪子，大爷看看吗？”
　　李应身形高挑，相貌英俊，黑色束身武袍更是衬地他身姿笔挺，英俊潇洒，在人来人往的街市中，倒是格外显眼。
　　小贩锲而不舍地继续在耳边说着些什么，李应却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身走过。
　　“诶——大爷——”小贩的声音继续道，“大爷英姿飒爽，带支玉簪回去，送心上人怎么样？这可是玉衡山产的石头，定能配得上小姐的风姿——”

　　“我若说不呢？”
　　那人的眉眼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摄人，她看着他，眼角微微上挑：“我若说不呢？师兄会怎么样？”
　　怎么样？
　　……他不知道。
　　“说了叫师哥。”
　　剑稳稳地贴在她的颈边，他看了眼那锋利的刀刃，一如他意料的那样，剑上已爬上了一丝殷红的血迹。

　　那人妆容明丽，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仍旧是那一副没心没肺的表情。
　　“叫声师哥，”长巷中，他终于笑了，“师哥便放了你如何？”

　　“哎前面的人——让让！让让！推车来了——”
　　装满布匹的推车摇摇晃晃地驶过拐角，走上大道，人群见状，纷纷慌忙避让。
　　“哎——这位小哥……让一……”
　　“……让……”

　　李应没说话，仍专注地沉浸在回忆里，表情出神地低着头，见那推车已至眼前，便单手往车沿上一撑——接着，他身体轻轻腾空，一跃而起，衣袖翻飞间，还没等推车的小贩反应过来，李应就已稳稳地落于车后。
　　小贩愣着看了他一眼，恍然道：“小哥身手不错啊！”
　　头顶阳光刺眼。
　　李应轻轻握了握手腕，一整腰间的长剑，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走过。
　　剑柄上，镂空的月牙中，蓝宝石的光闪了闪。

　　那人笑得更厉害了，头上的红玉簪轻轻滑落，掉在青砖石上，长发在风中飘散。
　　她像是没有察觉似的，看着他，轻轻开口：“……师哥。”

　　青砖石地面上，玉簪子上的梅花红得鲜艳欲滴，格外刺眼。
　　他低下头，甚至连那花瓣上的根根茎络都看得分明。

　　“诶大爷……”小贩的声音继续道，“大爷真的不看一看吗？玉衡山的红石头，送心上人——”
　　李应停下脚步。
　　见他转身，小贩的脸上登时绽出了一个笑来：“大爷瞧瞧？”

　　李应转身走了回来，在那张铺满了各色玉簪的摊子前看了眼，单脚微曲，缓缓蹲下。
　　“这支梅花簪大爷觉得怎么样？”小贩殷切地看向李应，只觉此人气度不凡，定非等闲之人，便更加热心道，“大爷若是拿去送心上人的，尽可放一万个心，天工阁的手笔，保管合小姐心意。”
　　玉簪子呈细长的树枝状，一端微尖，另一端的枝丫上雕了三朵簇拥在一起的梅花。
　　梅花的根根茎络在阳光的照射下缓缓延展开来，明丽的红色晕染出花瓣柔和而瑰丽的质感，好看得摄人眼目。
　　李应一合手掌：“我要了。”

　　“诶诶——”小贩连连应道，“这就给大人您包起来。”
　　“不用找了。”
　　起身的同时，一枚金锞子被扔到了小贩眼前，落在了面前的首饰堆里。
　　小贩看得一愣，连忙捡了起来，只嘴里还不停地道着谢。
　　再次抬头的时候，方才那个出手阔绰的男人却早已转身离开了。
　　身后，小贩啧啧两声，有些难解地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这心意……还真是送给心上人？”

　　李应侧头端详手里的玉簪，混在人群中进了城。
　　绽放的红梅格外地摄人眼目，玉衡山上好的玉料在他手里发出圆润的光。
　　“可惜了……”

　　他嘴角噙笑，声音低不可闻，玉簪被缓缓挪到指尖，接着，食中二指微一使力——
　　竟将那根红玉簪毫不怜惜地从中掰断。
　　李应一脸厌弃地抬了抬眉毛，不再看那玉簪一眼，便随手抛在了身后的草丛中，径直离开。

　　阳光穿透云层，古老的城墙被镀上一层柔和的光，在砖面上扯出斑驳的树影。
　　李应走过盘查的官员，在城门口驻足，随即转过身。
　　他若有所思地抬起了头，凝视着高悬于城墙上的牌匾，片刻后，神情冷漠地念出了声：“朔州城。”

　　雁门关。
　　大雨刚过，城中一片狼藉。
　　林治领着沈敬穿过被战火炙烤得焦蚀的长廊，耳边全是战俘的哀嚎。
　　“从三天前开始，突厥王增调的军队便源源不断地涌向雁门关，攻势格外猛烈，看来这次，他们是打算非入城不可了。”林治身穿战袍，右手手臂上满是血污，他一边在前头开路，一边回过头，沉重道，“这次多亏了沈将军救援及时，否则，这朔州城的城门……老夫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沈敬跟在他后面，一脸疲惫，显是刚从奋战杀敌的战场上下来，连喝口水的空隙都还没寻着，便被林治给急急忙忙地请了过来。
　　林治放慢了步子，顿了顿，又继续说：“突厥王的二万攻城兵同老夫在这城下僵持了七日，将军的三千兵马一到，便顿时溃散如蚁穴……沈将军年轻有为，这笔战功，将来定会震慑朝野，令庙堂动容……”
　　沈敬无奈道：“二万不过是个虚数，太守大人，若真有这么多人，突厥人也犯不着在雁门跟你耗了……”
　　林治道：“将军过谦了，不管突厥王到底有几万攻城兵，以少胜多的这一战……”
　　“还没胜呢，林大人……罢，这话便不必说了，”沈敬皱着眉走过一道回廊，扫了眼被战火烧得面目全非的内院，笑容有点讽刺，“若真是能得到朝廷赏识，大人也不会在这里见得到我……大家都是见识过的，林大人。”

　　沈敬表情淡漠，随口嘲讽几句便绕开了话题。他身上的赤铜铠甲还没来得及解下，肩甲处被糊了一大片血沫，辨不出原来的痕迹，也不知道那血迹是突厥兵的，还是他自己的。
　　“将军莫要担心！”林治却认真地看着他，正色道，“这件事，老夫自当向今上如实禀告！将军今日的赫赫战功，可是都映在了朔州将士们的眼里，试问谁敢不服？！”
　　沈敬表情复杂地笑了一下，沉重的战靴踏上木板，发出声响。

　　“太守大人不必说这话，”沈敬看着不断被送进房中的伤员，显是不愿再继续这个无解的问题，便岔开道，“城中的情况如何？”
　　行走在前面的林治脚步一顿，停了下来，他转身看向沈敬，摇了摇头，不发一言。
　　沈敬问：“已经严重到这种地步了？”
　　“粮食、药材……”林治严肃道，“通通不够，军队的粮草最多还能再坚持三天……三天，”林治摇了摇头，“委实不能再多了……”
　　“三天……”沈敬沉思了片刻，抬起头，“三天就够了。”

　　林治愕然转头，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年轻将领。
　　他正值意气风发的年纪，然而眉眼间却有掩饰不住的浓重愁绪。
　　沈敬伸手取下头盔，露出俊容，他随意地环视周遭一圈，问道：“朝廷还没有消息吗？”
　　“没有。”一谈到这个话题，林治就面色凝重，连连摆手，他领着沈敬继续朝前走，穿过长廊，现出一处破旧的后院，“连连送出了十二封加急信，到现在……半点消息都没收到。”
　　“除了……”林治说到此处，话音顿了顿，抬头看着他，“送去中受降城，给将军的那封。”

　　“唔……”沈敬点点头，思索了片刻，眯起眼道，“我说突厥王的反应怎么就那么奇怪，看来这城中，果然还藏有一支暗势力。”
　　他直视着呈现出衰颓气息的庭院，淡淡地说：“太守大人该是要留心了。”

　　林治看着他，苦笑两声：“将军莫要想得太过容易……混进城中的这批奸细，来历不明，身份不明，目的不明……要想找出他们，不简单呐……”
　　“是吗？”
　　紧皱的眉头向两边拉开，沈敬目视前方，将头盔抱在怀里，嘴角勾了起来：“那不妨试试？”

　　一场豪雨过，次日艳阳天。
　　念伍盘着腿坐在桌前，一脸无聊地摆弄着桌上的龙井。

　　“别啊……我说姑娘，你们还能不能讲点道理了……”
　　“你能不能少点废话？”
　　“不成……昨晚下了那么大的雨……我就……一下……又怎么了？我这又不是提的什么过分的要求……”

　　屋外响起嘈杂的人声，配合院中高调的虫鸣，偏偏这叽叽呱呱的声音还让人听不清楚。
　　念伍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抬头往屋外看去。

　　诺大的一个院子里，草丛里的青虫吵得个没完没了，咕咕咕的声浪直耸天际。
　　念伍掏了掏耳朵，换了个方向，便看见了那高石头堆砌而成的假山旁，站着的四个人。
　　准确地说，“站着”的是三个。

　　“把他压走。”
　　“你怎么这么不讲道理？还要我说多少遍！！”地上那人气愤道。
　　“带走。”女子冷漠地看着他，朝蒙面人打了个手势，又转过来，好整以暇地盯着乔老板的脸看，“那我也再说一遍，省点吧，乔老板，你再说多少遍也没用，别想耍什么花招了。”

　　乔老板被两个蒙面人架着，有些艰难地转过头，找到那女子的方向，狠狠地朝她剜了一眼。
　　在身后蒙面人的半拖半拽下，乔老板艰难地往前移动着，这次多半是学聪明了，他倒是没怎么挣扎，只嘴里一直叽叽喳喳个不停，像是想方设法地要将这群人给烦死一样。

　　念伍换了只脚翘二郎腿，端起茶杯，凑到鼻尖闻了闻。
　　没什么味儿……

　　太阳挺大，投下的树影照在院子里，看起来挺凉快。
　　乔老板板着一张脸，十分不情愿地被蒙面人推着胳膊走，路过院子中央假山的时候，他软下来的肩膀突然发力，暴跳地挣脱了身后人的束缚，英勇就义般地往那水塘中一贯——
　　在碰到假山的那一瞬间，乔老板就把自己整个身子都给缠了上去，用两只手扒住那湿滑的泥巴块，宛如一只硕大的青蛙，死活不肯走了。
　　孙长泽那心腹姑娘惊讶地看着这一幕，又看了看身后同样愣住了的蒙面人，最后还是将视线盯在了那只毫无形象的“大青蛙”上。

　　念伍眉头抽了抽，不忍直视地移回了视线，专心摆弄起面前的茶盏来。
　　她将手边的茶杯依次排开，摆成一个“一”字形，然后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房门外，大青蛙恶狠狠地瞪了那女子一眼，危机感十足地转过头，更加用力地抠住了手中的泥巴块，耍赖大叫道：“我不走！我——不——走！！”
　　姑娘翻了个白眼，朝身后招了招手。
　　蒙面人身形立动。

　　乔老板保持着四肢不着地的姿势，紧张地回头看着这一幕，紧张地大叫道：“我不走！说了不走就是不走换个衣服都不让还有没有人性了你们……等等你们想干什么？！啊——干什么！！”
　　妄图反抗的大青蛙虽然被蒙面人给一把抓着揪了下来，却还不忘顽强地挣扎着，湿漉漉的肩膀被压在地上一耸一耸的。

　　“安分点！”女子不耐烦地往他身上踹了一脚，斥道，“跳什么跳！真当自己是青蛙啊！”
　　乔老板猛地怒吼道：“我就说换件衣服！要你们的命了还是怎的？！昨夜下多大的雨你不知道？柴房那个破屋顶它漏水！！漏水你知道吗？！淋老朽一身！！”
　　挣扎的乔老板顿时被身后的蒙面人按住，他湿透了的衣摆在地上拖拽出一大截水痕。
　　乔老板愤怒地抬起头，分毫不让地同女子对视。
　　于此同时，念伍放下了手中的茶盏，翘着腿换了一个坐姿，面向门口。

　　“诶，”念伍手里端了个空茶盏，手肘斜靠在身后的茶案上，侧身对向院内，像是终于看不下去了似的，漫不经心地打断道，“让他换呗。”
　　站在假山旁的女子蓦地抬头，目光复杂地看向念伍，没说话。
　　念伍端着茶杯的手小幅度地晃了晃，凝视着空无一物的杯盏，笑得十分欠揍：“几天不见，碧月山庄穷成这样了么？钱都花在机关弩上了？”

　　女子转过头，避开念伍的眼神，看了挣扎不止的乔老板一眼，没接话。
　　念伍冷笑一声，轻轻一点下巴，青瓷茶盏瞬间脱手而出，准确地砸在蒙面人的脚边，飞溅而起的破碎瓷片在他的衣袖上划出了一道狭长的口子。
　　蒙面人倒抽一口凉气，抬头朝那瓷盞飞来的方向望去。
　　“下一次，破的地方，可就不只是你的袖子了。”

　　“你……”女子瞪大双眼，忽然说，“难道你已经……”
　　“别担心，没恢复呢，”念伍没什么表情地看他一眼，揉了揉无力的左手，朝被压在地上的乔老板抬了抬下巴，说，“带他去把衣裳换了，少在我眼前晃，吵得人头晕。”

　　乔老板再次激动地耸了起来，欲言又止地看着念伍，正想说点什么，却又立马被身后的蒙面人给压了下去。
　　蒙面人一手压着乔老板的肩膀，一手按在刀柄上，不知所措地保持着这个姿势，抬头征求地看着女子。
　　等了一会，女子终于妥协了，她朝念伍一抱拳，对他点了点头。
　　蒙面人顿时松了一口气。

　　“多谢姑娘！”乔老板拧着头冲念伍笑道，然后转过头来，嫌恶地瞪了压着他的蒙面人一眼，啐道，“妈的狗东西！”
　　肩膀上的力气骤然加重。
　　“哎哟——！！”下一刻，乔老板痛呼出声，双脚在空中乱蹬，“救命哟！杀——人——啦！！”
　　就在乔老板撒泼的空当，他衣袖一松，不知道什么东西被他的动作带得飞了出来，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然后落在了不远处的草坪里。

　　念伍擦拭着手里的茶壶，听见响动的瞬间，抬头朝那个方向瞥了一眼，旋即，她便什么也没看见似的，再次移开了视线。
　　乔老板在蒙面人手下高声痛呼，突然，他的肩膀被一只手按住了，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放开他。”
　　肩膀上的力道减轻了些，乔老板停止了挣扎。
　　女子微微靠近，在他耳边低声诱惑道：“这就带你下去，乔老板，你是个聪明人，这种时候……还是不用再想耍什么花招了。”

　　乔老板连连点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身旁的女子极其缓慢地勾起了嘴角，目光射向不远处长满杂草的地皮，露出了一个高深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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