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险境
在游廊尽头的角落那等了不到几分钟,就见方子蘅笑容满面地出现在了我身旁。
“恭喜表妹得偿所愿啊。”他心情极好,一张少年英俊的脸上少有地明朗,平日的轻浮志气一扫而空。
“也恭喜你得偿所愿。”我淡淡地笑,“虽然时日未到,尚未尘埃落定,至少是个好消息了。”
“我该提前祝你抱得美人归,想必苏姑娘也是极高兴的。”
他猛然醒悟,笑道:“是啊,我现在就去找她!真想不到会这么顺利。”说完便转身匆匆离开了。
我目送着他的背影离去,微垂了眼眸,唇角勾起一道意味深长的笑。
——三天,对于有的人来说,怕是会坐立难安。
这一网,不知能捞起多少条鱼呢?真是让人拭目以待啊。
对比刚醒来的那两天,关禁闭这三天里,是少有的清净。
除了饭点准时送饭过来的绿娆,其他一个来打扰的人都没有。
甚至连绿娆都像被先前我那一番教训吓到了似的,半点出格的事也不敢做,只规规矩矩地伺候我洗漱用膳,规规矩矩地退下去。
本来我也不需要人伺候着洗漱,只是她眼里明显还是有掩盖不住的不服气,越是这样,我越要让她清楚,谁才是主子谁是奴才。
闲着无事的时候,我把房间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检查了个遍。除了一本藏在枕头下的《本草纲目》和衣柜里那件幼儿穿的火红披风外,再无什么特别的东西。
我猜想大概是这具身体一直体质虚弱,所以原本的方承陌平时会自己偷偷看医书,那书都已经泛黄,内页有许多折起的痕迹,粗粗一翻,感觉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放回了枕下。
至于那件披风,翻来翻去也没勾起什么回忆来,我便暂时没多琢磨,打算以后有机会让人调查一番。
唯一让我比较在意的是我左手上的一根红绳。那根红绳似乎已经戴了很多年了,以至于手腕上留下了一道浅白的痕迹,比周围的肌肤还要白些,绳子是最普通的细麻花,已经有些旧了,中间有一小段颜色偏浅的部分,像是原本有个什么装饰在上面,却弄掉了似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是隐隐觉得那里原该有个什么东西。
这般无所事事地过了三天。等到第三日用完午膳后,我依旧换上一件灰白的长衫,简单地编了编被我先前几剪刀剪得参差不齐的头发,随后静坐在凳子上喝着茶。
我等的人,很快便到了。
“方承陌,跟我出门去。”推门而入的是一身青衫的方子蘅,整个人意气风发,精神抖擞,“茗伊说要亲自谢你,你跟我去烟雨楼一趟吧。”
他眉眼间都是飞扬的笑意。我不动声色,施施然起身,随他出了门。
这次出门便是畅通无阻,甚至还备好了马车,不出片刻便到了烟雨楼。白日里的烟雨楼没有夜里的糜烂之气,正厅内只有几个打扫的下人。方子蘅轻车熟路地带我上了楼,走到一间房前敲了敲门,不多时,便有人来开了门。
“二公子,您来啦。”开门的是个眉眼清秀的丫头,赶紧将方子蘅迎了进去。我正欲跟着往里走,却被她拦住,对我盈盈地笑:“这位便是方姑娘吧,苏姑娘在隔壁房等着您,说是要说些闺房秘话,让二公子先在这边歇息着用些点心呢。”
“那你赶紧去吧。”方子蘅头也不回地冲我摆摆手,仿佛一来到这烟雨楼,就压根顾不上我,只想赶紧享受去。
我表面顺从地点点头,心里腹诽了半天,待面前的房门关上后,才冷冷地勾了勾唇角,转身往隔壁走去。
垂在宽敞长袖里的手暗自握紧了那件坚硬冰冷的物体,我想,这东西恐怕是带对了。
我轻轻敲了下房门,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如黄莺啼鸣般悦耳的声音道:“请进。”便推门而入,几经曲折走进了内室。有两名娇滴滴的侍女从里面出来,经过我时不掩好奇,吃吃地笑。
我目不斜视,只定定地看着面前不远处那背对我站着的少女,停住了脚步。
听见我的动静,那少女转过身来,对我展颜一笑。
她穿了件淡绯带金线纹花鸟的花笼裙,腰身盈盈一握,在薄如蝉翼的轻纱下若隐若现,显得弱柳扶风。两汪似水的浅淡瞳仁,装满了欲诉还休的风情,肌肤胜雪,面上绯红如霞,不仅有万千柔情,更是洋溢着正值青春的美,是我……不曾拥有的。
我勾了勾唇,算是回应了她的笑,语调平静:“苏姑娘。”
“陌姑娘让妾身一番好等吶。”苏茗伊像是对我的冷淡毫无察觉一般,笑着抬了纤纤素手,替我斟了杯茶。
她端着茶杯,轻挪莲步走到我面前来,将它放在我手上。我能闻到她身上有淡淡的花香,随着她退回去的动作,极快地便消失不见。
垂眸看着手中轻烟袅袅的白瓷杯,一股更浓烈的花香钻入我的鼻子。我微微皱眉,将它随手放在一旁的高脚小桌上,并未喝下。
苏茗伊静静浅笑着看我一番举动,曼声道:“陌姑娘,这茶不对你的口味么?”
“花香太浓了,想来加了不少各个时节采的鲜花晒成的干花,精致是精致,只是少了原本品茶的味道,倒不如直接泡一杯百花水了。”我负手在后,面色如常。
但我心里的话何止于此?
是真情实意的道谢,还是另有打算,在将我和方子蘅分开的时候便早已有了分晓。
我不得不防,不管是任何可能入口的东西,甚至是她身上的熏香。
“陌姑娘高见,非妾身能及。”苏茗伊眼波流转,“说起来,真是要多谢陌姑娘,成全了我和二公子呢。”
“客套话就免了吧。我不是来叙家常的。”我的手在背后不易察觉地颤抖了起来。
“塞翁之意不在酒……苏姑娘这番拖延时间,是想做什么呢?”
苏茗伊愣了一下,美目含俏,声音似泉水泠仃:“你怎么这么敏锐呀,要是不直说,倒显得妾身小家子气了。”
“方子蘅被美色冲昏了头,可我不是傻子。”我道,“我猜,要么你中意的是那位即将成为我夫君的男人,要么就是你贪心过度,全都想要。”
听到我刻意加重的“夫君”二字,她那娇嫩的脸上神情一滞,马上又恢复了笑靥如花,道:“全都想要?这城里哪个男人不是为了我苏茗伊神魂颠倒,所有人爱我慕我前拥后簇地把我视若明珠,你凭什么说我贪心?”
“我在这烟雨楼沉浮十数载,好不容易得了方家小王爷的欢心,你知道我费了多少工夫吗?”
“你一个籍籍无名的女子,连大家户的小姐都不是,又凭什么来拦我的路呢。”
“你未免也太可笑了。”我忍不住笑出了声,目露讥讽,“你又哪里来的自信认为全天下的男人都会成为你的裙下之臣?我看你是太以自我为中心,被捧得飘飘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别忘了,你再怎么倾国倾城,也是个上不了台面的烟花女子啊。”
“你!”她一时气极,瞪圆了一双潋滟秀眸,说不出话。
“所以你找我来到底是为何事?我现在已经知道了你的想法,然后呢?所以呢?下个月我还是要和方且臻成亲,那么你又能做什么呢?”我已经验证了内心的猜测,不愿久留,只想快点结束和她的对话。
“我能做什么?”苏茗伊像是自言自语,表情又放松了下来,变回了先前游刃有余的妩媚,“陌姑娘,你困不困呀?”
仿佛是应和她的话语一样,我的身体忽然晃了晃,一时站立不稳,险些栽倒。
见我身形不稳,苏茗伊眉眼都弯了起来,如同罂粟一般绽放着妖异而致命的美。
“我知道你防着我吶。茶里是放了曼陀罗,可为了防止你不喝,那里面还放了足量的木槿。”
“不巧呢,我还邀请了小王爷过来喝茶。若是他进来时,看到同自己有婚约的女子,在别的男人身下承欢,会如何暴怒呢?”
“姑且不说他本来就不喜欢你……就算是有感情的男人,也容不下这种放荡的女人吧。”
听到这无比恶毒充满算计的淫言浪语,我一脸震怒:“苏茗伊!”
我的确猜想到她会不怀好意,只是没想到,她竟然会做出如此下作的事,和她那副楚楚动人的模样太过不搭,简直让人无比作呕。
“别气了,气也没用。”她笑吟吟地说道,“等你一会昏睡过去了,再醒来时,就变天啦。”
我怒极反笑。大抵从她那个角度看,就像岸上垂死挣扎的鱼:“是啊,就算我告诉小王爷是你算计我,他也只会信你不信我。”
想来我看起来极为狼狈不堪,苏茗伊笑意更深:“你知道就好。不过你已经很厉害了,闻了那么浓的木槿,竟然现在还有神志说话。”
正在那掩唇娇嗔着,她的神情却突然一点一点,变得无比僵硬。
我站直了身体,目光一片清明,冷冷地看着她,全然不是刚才那副摇摇欲坠将欲昏睡的模样。
一直背在后背的手放了下来,垂在身体两侧。长长的袖子遮住了大半,只露出手腕以下的部位,而右手那,正有汩汩的鲜血顺着指尖流了下来。
“你……”她惊惶地看着我那流血的手,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颤声道,“你带了刀?!”
“你以为我没有闻出来那花茶里有木槿么?你以为我不知道木槿能致人昏迷么?”我只是微笑,眼里寒光四溢。
她微露惧色,疾言厉色道:“哼,你带了刀来见我,一会小王爷到了,我一样可以泼你一身脏水!”
“我要告诉小王爷,我好心招待你,你竟然带凶器,妄想伤害我!”
“蠢女人。”我忍不出笑出声,慢条斯理地举起左手握着的那把沾血的小刀,冷声道,“你看清楚了,这把刀没开刃过。”
“试问有谁会带一把没开刃的小刀……去试图伤害别人呢?”
宽大衣袖的掩盖下,右手上那道深深的伤口传来钻心的痛,却让我此刻头脑无比清醒。
方才闻出木槿的气味时,我便装作负手站立,用事前备好的小刀一点点狠狠地划开了小臂,一是放血,二是利用尖锐的痛感保持理智。
苏茗伊还算心思缜密,只可惜我早就考虑了诸多情况,做足了准备,也从未放下戒心。故意装作中计的样子,是为着引出她的真实想法。
就是小刀没有开刃,实在费了我好大的劲儿,也真的很痛。不过以结果看来,还算是有所回报的。
“你已经算无可算,再留我下去也没什么用了。”我收回手中的小刀,说道,“既然如此,我就先回方府了。”
“不错,这次是我失策。”苏茗伊细细的贝齿咬着下唇,不甘道,“但你别得意,还有一个月,什么都说不准呢。”
我摇了摇头,转身向外走去,只留给她一个疏离的背影。
“最好的时机你都失败了,后面你又能如何算计我呢?”
“果真是青楼出身的女子,以为一切尽在运筹帷幄之中,却不知自己如井底之蛙,一直在坐井观天啊。”
“不过苏姑娘现在最紧要的是,小王爷要来了,二公子还在这儿,不知道你要怎么同时周旋在两个人之间呢?”
最后不忘幸灾乐祸地出言嘲讽了一番,我出门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瓷器摔裂的清脆声音,只觉得伤口的痛都不及此时的痛快,快步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估计苏茗伊也没考虑到,计划失败的话,怎么应对方且臻和方子蘅两人同时出现在烟雨楼的尴尬场面吧。可惜无暇留下看好戏,不然真是要大开眼界了。
说是要回方府,其实不过是想让方子蘅以为我回去了,之后不会不方便和老王爷王妃交代。
虽然我划开手臂放了血,木槿的药效仍然蛰伏在体内蠢蠢欲动。再加上这右手鲜血淋漓的,我岂能就这样回去。
我用手帕捂着伤口,花了点银子招了架轿子,和担夫说去城东宾府。幸运的是,虽然目的地模糊不清,担夫却一下子就知道了我要去的地方。于是不出一会儿,我便到了要寻的地方。
下了轿子后,我抬起因药力有些涣散的眸子,吃力地辨认着面前的匾额。这宾府虽然没有王爷府那么豪华大气,却不输名门望族风范,装潢古典高雅。
——没错,我来找神仙哥哥了。
我走近门口的侍卫,客气道:“请问,府上是否有一位叫宾以寒的公子?”
“三公子?这位小姐是三公子的朋友么?”那侍卫有些迟疑地打量着我,“第一次见有姑娘上门拜访三公子……”
双手藏在身后,为着不被他发现袖中的血迹。压着伤口的手帕已经被浸湿了,按手帕的左手掌心一片黏腻。我心知不能拖太久,便诚恳地直视着他道:“这位小哥,可否进去通报一声?我姓方,你一问便知了。”
那侍卫被我看得不太自在,只得应了声,转身进去了。过了一会儿,他急匆匆地跑了出来,态度变得无比谦恭:“还真是三公子的客人。三公子在小书房,您往里面请。”
我随他往里走去。宾府内部和方府差不多大,皆精心布置了游廊石径,仙花异草,亭台水榭间蓊蓊郁郁。可惜我无暇观看,只觉得背上的冷汗沾得衣服凉凉地贴着,伤口也愈发钝痛,很是难受。
行了半天,侍卫领我到一间书房前,随后毕恭毕敬地退了下去。我站在门前定了定神,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些,只是出口的声音还是有些变调,带上了抑制不住的颤抖。
“以寒哥哥,你在里面么?”
原以为宾以寒会让我自己推门进去,没想到的是,他亲自过来给我开了门,脚步声匆匆,门被猛地拉开,便露出了那张不食人间烟火的清俊面容。
“以寒哥哥……”我未料到他这般罕见的匆忙,呆呆地看着他。
他眼中似有担忧,微微蹙眉:“我听见你的声音不大对,你怎么了?”
说着,一双墨黑的眸顺着我按着手臂的左手望去,在看见那满手鲜血时,瞳孔骤然一缩。
“发生了什么?快随我进来……陌儿?陌儿!”
疼死我了。这疼痛后知后觉地,快要将我整个人吞没。
也许是见到宾以寒之后,我那刀枪不入森严壁垒的心墙,都在一瞬间被剥离了躯体,只剩下柔软的,脆弱的,不堪一击的内里。
我只知道,唯有在这个人面前,我才愿意会把一颗永远悬着的心放下来,即使我们才刚刚认识没多久,即使我还不够了解对方。
我只知道,他身上有一股让人很安心的气息。
于是放下了算计放下了戒心,感官被无限放大——实在是太疼了,脑子都不太转得过来,变得好迟钝。
宾以寒扶住了我。他的手心传来暖洋洋的温度,扶着我的力度轻柔而不失稳重,我怕血又弄脏他的衣服,试图努力自己站直,他却完全没有在意那些,见我不太清醒,便让我靠着他,将我小心地带进了书房。
他今天也是一身洁白,却被我的血沾上了刺眼的红呢。
我恍恍惚惚地,闻到他的衣襟间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那像是沐浴后皂荚的香气,仿佛能看见秋天满树褐红色的皂荚,被微凉的风一吹,发出空灵的哗哗声响。
同喜欢配香囊的天潢贵胄全然不同,也非方子蘅那种未见其人便闻其香的贵公子,就是最最简单的,沐浴的淡香罢了。
却让我无法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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