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醉

作者:谈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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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旧梦 ·一


      十年前。京城皇宫内。

      “时间来不及了,从这边花园穿过去吧!”
      领头的少年步伐匆匆,眼见时辰就要到了,头也不回地对身后跟着的几人道。
      “二、二哥,你慢点……”众人中看起来最年幼的那名小少年气喘吁吁地小跑着,哭丧着脸,“我跟不上你……”
      “还不都是因为你动作太慢,耽误了面见太子的时间!”那二公子斥道。
      “好了老二,别又把老四训哭了,一会儿见到太子可不好看。”
      出声安抚的是宾家大公子,年纪不见得比二人大多少,眉宇间便已隐隐染上了成年人的精明。
      二公子只得翻了个白眼,甩下兄弟几个和随身的侍从,率先迈进了御花园。

      刚绕着御花园里的假山走了半天,少年“哎哟”一声,险些撞上拐角处的小小人影。
      他下意识地一把揪住对方:“什么人!藏在此处是想做什么?!”
      定睛一看,那分明是个半大点的小女孩!

      面前的小女孩不过六七岁的样子,一身红衣,袖中露出藕节似的白生生的手臂,被二公子死死攥住,痛得眼带泪光。
      那双又圆又大的杏眼是玛瑙色的,清澈透亮,又是害怕又是紧张地拼命眨动着,小嘴却紧紧闭着,死活不肯吐出半个字。
      少年对上她的脸,表情滞了滞。
      然而许是对四弟拖拖拉拉耽误事的气恼仍未消散,手上的劲儿还是不自觉地加重了些。
      “说话!你存心在这挡我的路吗?!”

      “二哥,怎么了?!”
      “哎,这是哪来的小孩儿啊?”
      落在后面的几人赶了上来,一见少年攥着个陌生小女孩的手,顿时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前触他的霉头。
      他心里更气,见小女孩痛得小脸惨白,却仍一句话都不肯再说,不由得恼羞成怒,扬起另一只空着的手就准备打下去!

      “二哥且慢。”
      那二公子的手停在半空中,怎么也挥不下去。
      他愤然回头:“谁敢拦我?!”
      身后一身朴素白衣的小少年低垂着眉眼,神情平淡而谦卑。然而握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却格外有力,竟一时挣脱不开。
      “何必和一个半大的孩子计较?原本时间就不够,再拖延下去,太子伴读这一差事恐怕要落到别家手中了。”
      白衣少年声线平缓,轻言细语道。
      “况且万一这女孩是哪位小郡主呢?二哥切勿一时冲动,惹祸上身。”

      万万没想到,平日最沉默寡言不起眼,永远落在人群最后的三弟,竟然在此时为了一个小孩挺身而出。可二公子又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对的。
      回头耽误了面见太子的时辰,指不定好处就要被大哥捞去了。大哥……一直在边上插着手看好戏,原来还有这种算计!
      他冷哼一声,便松开了抓着小女孩的手,嘴上却还不依不挠:“你这小野蹄子,待见完太子回来,看我不收拾你!”

      那小女孩跌坐在地上,紧紧地抿了唇,低着头把自己缩成了一团。
      他一时有些心虚,转头瞪了白衣少年一眼:“平时怎么不见你这么多管闲事?罢了,我得赶紧过去。”言毕一甩袖子,快步往东宫去了。
      而大公子亦是意味深长地瞥了他,又看了眼地上的小女孩,带着四弟跟了上去。

      直至众人的脚步声远去,小女孩才抬了一双含着委屈的眼,望向仍然站在自己面前的白衣少年,声音细如蚊呐:“谢谢哥哥。”
      她迷茫地看着这少年蹲下身,将自己从冰冷的地面上扶了起来,还轻轻翻过自己被抓疼的手,耐心又温柔地替她揉着臂上的青紫。
      他比她高了整整一个头。从这个角度望去,他的睫毛像两片浓密的羽毛,覆在墨玉似的黑眸上,看起来温润而无害。
      那冰霜般雪白的面容尚带稚气,眉眼却已生得极精致俊秀,足可见日后长开了,不知道要迷倒多少人家的女儿。

      小女孩呆呆地仰着头:“哥哥不跟他们一起吗?”
      “无妨。他们向来不会在乎我在不在。”
      白衣少年的声音很清,像是初春刚化了的溪水淌过林间碎石。
      “你为何一个人在这里玩?赶紧回去找你家长辈吧,不然一会二哥他们面见完太子,指不准回来找你麻烦。”
      “哼,我才不怕!”小女孩撇着嘴,气鼓鼓地说道,“要不是定阳非要我去给她拿药,我才不会往这儿跑呢!”
      白衣少年的动作微微一顿,面色仍是淡淡地:“定阳公主?”
      她像是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一脸无辜地歪了歪头:“啊,哥哥说谁?什么公主?”

      少年失笑:这孩子,警惕心是挺高的,怎么都不肯透露自己的来路。
      她既然敢直称公主的名号,恐怕是宫里另外哪个小公主了。

      “哥哥,你真的不用去见太子吗?”小女孩好奇地望着他,“是不是他们也欺负你?”
      “要是他们欺负你,你就跟我说!我叫我哥哥教训他们!”
      “你哥哥很厉害吗?”
      “我哥哥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她骄傲地回答道,方才的阴霾和委屈一扫而空,语气天真无邪,“他不但厉害,还特别好看,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
      说着猛地停住,眼珠滴溜溜一转,又对少年皱着鼻子笑了起来。
      “哥哥你也好看,像神仙一样。”

      少年动作轻柔地将小女孩的手放下,眸子微弯,清冷淡漠的脸上难得露出笑来。
      那笑如初春霁雪,虹雨翻晴,刹那间点亮了眼前的世界。
      他捏了捏她那粉嘟嘟的脸颊,轻声道:“谢谢你呀。”
      “不过教训就不必啦。我从来无意与他们相争,但求安稳度日便足够了。”
      眼底划过一道黯淡,很快地消失不见。

      小女孩年纪尚小,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却能感觉到,面前这个哥哥好像有点难过。
      她的眼眶一下子变红了,看起来像是要哭一般。
      少年略有些惊奇道:“怎么,手还在痛吗?方才那么硬气都没哭,现在是怎么了?”
      “不是的……”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微不可闻,“觉得哥哥过得不开心……”

      这小女孩好生聪敏!
      少年愈发惊讶。他没想到,面前这个不过六七岁的小女孩,一句话便生生戳中了自己内心最隐秘的事。
      他自认为一直以来隐藏得极好,这个初次见面的小女孩却能一语中的。
      在心里轻叹一声,他凑到她耳边,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得到的声音说道:“你很聪明。可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我的母亲只是侧室。再者,我也不是长子,即使心有抱负,也不能显露出来。”
      “所谓无法选择自己的人生,便是如此。”
      说完,他直起身,表情无悲无喜,仿佛刚才说出那些他从不轻易说出的话,只是别人的故事一般。

      “哥哥,我听不懂你说的。”
      小女孩歪头,目光至清至纯,比身后的池水还要干净透亮,“但是我爹一直告诉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自己活得开心就好呀,为什么要管别人呢?”

      童音稚嫩,却如晴天霹雳,在少年心头轰然落下无数重击。
      仿佛后脑被人重重敲了一击,他一时险些站不稳,表面半点失态也看不出,内心已然掀起惊涛骇浪。
      是啊……道理那么简单,可这么多年,从未有人对自己这般言语。

      家族内部风谲云诡,单是父亲的几位夫人之间便已经斗得够多够累。
      外有姨母深居后宫,暗里总和父辈们来往,商量着些不知什么事;几个兄弟彼此猜忌,心存戒备……
      明明自己也不过是个十三的少年,却承担了过多不属于这个年纪的顾虑和负担,身上的束缚越来越紧,明明心有鸿鹄之志,未敢显露半点锋芒。
      明明……不甘心。

      几年前母亲过世前紧紧抓着自己的手,哀求他不要卷入家族之争的那一幕历历在目。
      她曾经也是那么骄傲那么耀眼的人啊,一颦一笑惊落了江南初春的桃红,消融了严冬的白雪,八抬大轿风光无限地嫁入父亲府中——
      而后在经年累月的尔虞我诈后,只剩死时疲惫苍老的容颜,还有孤零零跪在床边的年幼的他。
      性子本就内敛的宾府三公子自那一日起变得更加沉默,读书平平无奇,写文章平庸得令人失望,也不爱跟几个兄弟练剑狩猎。
      如同一颗最不起眼的石子,日复一日,沉寂在偌大的府中。
      渐渐地,两个兄长也把这个失去了母亲的弟弟扔在了脑后,不再密切监视他的动静,而是全心全意互斗。

      谁也不知道,这个寡言少语的少年,总在深夜偷偷潜入书阁,直到黎明将至才溜回自己冷清的院子,然后摆出一副不思进取的模样,一觉睡到午时才起。
      他天赋异凛,棋琴书画一点就通偏得装成最笨拙的那一个,在私塾上课时总被先生训斥。
      他也不恼不怒,只是静静地垂着头站在那,一声不吭地把所有恨铁不成钢都收了下来。

      ——这么多年,没有人和他说过哪怕一句,希望他不必顾忌那么多,去实现自己的抱负,过得开心点的话语。
      唯独今日,从一个素未相识的小女孩口中听见了。

      少年缓缓收紧了手心。

      “哥哥,你快去吧。”
      在他沉默的这段时间,小女孩一直小心地打量着他神情的变化。他到底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年,内心的波澜都掩饰不住地表现在了脸上。见最后他的目光归于沉静,她便怯怯地拉了拉他的衣角。
      “想做什么,现在都还来得及呀。”

      “谢谢你。”
      他突兀地开口。
      “真的,谢谢你。”

      小女孩笑了。
      “我也要谢谢哥哥帮了我呀。哥哥,我送你个礼物吧。”
      她费力地拉起另一只手的衣袖,露出腕上的一条红绳。那红绳上串着一枚色泽温润的红玉串珠,成色极好,甚至散发出淡淡的药草香。
      “我把这个玉送给你吧!我娘说了,这是我们谷……我们家的宝贝呢!”
      “不必!你还是留着吧。”听见是宝贝,少年忙不迭阻止了她,“既然是宝贝,更不能随便送人。”
      她放下手,小脑袋没精打采地耷拉着:“那我送你什么好呢……”
      “……啊!我知道啦!”
      “哥哥,你低一下头好不好?”

      面前的小丫头连蹦带跳,可惜个子太小,怎么都够不着少年。他不明所以,听话地俯下身。
      下一秒,一双柔软的小手捧住了他的脸颊。
      “啾”地一声,一点温热落在了他的额前。

      少年错愕地睁大眼。
      那粉雕玉琢的小女孩笑弯了一双水汪汪的杏眼,眼尾微微上挑,像只狡黠的猫儿。
      “我不开心的时候,我娘这么亲一下我,我就浑身都是劲儿啦!”
      “希望哥哥也能打起精神来,去做自己想做的。”
      她松开了手,转身蹦跳着跑得老远。
      “神仙哥哥,再见啦——”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下意识地喊道。
      “我——不告诉你——”眨眼间小女孩便已快跑出他的视线,听见声音,扭过头脆生生地笑,“下次见面的时候,再跟你说——”
      “神仙哥哥,约好了哦,还要再见面!”
      说完,如同一只灵活的小狐狸,瞬间消失在偌大的御花园中。

      少年抬起手,摸了摸眉心,唇角勾起浅淡的弧度。
      “约好了。”
      “哪怕有一天失忆了,也不会忘记。”

      放下手的时候,目光已是无比沉着。
      脚步坚定,一路赶到东宫的承乾殿时,选拔仪式才刚刚开始。
      众目睽睽之下,少年声音清朗,从容不迫:
      “微臣宾以寒,拜见殿下。”

      后来,去参加了太子伴读殿试的人都说,宾家老大老二,年少有为,其中一人必将成为下一任左相。
      至于三公子嘛……生得是真的好,可惜天资平平。
      然而只有宾以寒知道,在众人散去后,他悄无声息地留了下来,同另一位沈家的小公子,被秘密召进了御书房。
      皇帝不解地问书房里另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为何选择这两个孩子收为徒弟。老者却只是抚摸着花白的胡须高深莫测地摇头:“旷世奇才。”

      目光落在老者腰间的那黑白相间,太极图案的玉佩上,宾以寒默不作声,恭敬地跪下来,对老者拜了三拜。

      琅琊楼,凌驾于江湖和朝廷的存在。
      师出琅琊楼之人,皆是百年一遇的大才。无数兵法大成者,背后多少都有琅琊楼的影子。诸葛后裔,鬼谷传人……有的站于朝堂之上,有的奔赴沙场,更多的隐姓埋名,遍布黄土大地,或为山间樵夫,江上渔人,却有着掌控国运命脉和走向的力量。
      阴阳坠,既是琅琊楼之主的象征,也是大智者的象征。
      而面前的老者,便是琅琊楼这一代的主人了。

      “我叫沈阑清,以后我们就是师出同门的师兄弟啦。”
      从御书房出来后,沈家的小公子眯着一双狐一般狭长的眸,笑嘻嘻地对宾以寒伸出了手。
      “回去收拾下行李,跟爹娘告个别。过几日,咱们就随师父去琅琊山吧。”
      “估计这一去啊,要闭关个好几年呢!”
      “走之前,我能不能再来一趟皇宫?”冰雪般冷淡沉静的少年突然问道。
      沈小公子折扇一开,睁大眼,饶有兴趣地凑到他面前:“咱们本来就是从皇宫坐马车过去。怎么,看上了宫里哪个漂亮小丫鬟不成?”
      “别胡闹。”宾以寒冷声道。然而吊着的心,却终于放了下来。

      ——离开之前,他还想去寻一次那个红衣的小丫头。至少……要问到她的名字吧?

      然后呢?

      然后听闻皇宫的笙心阁,一夜之间起了大火,往日繁华的亭台水榭荡然无存。烧得只剩下残破不堪的断壁残垣。
      知晓内情,或是有一点相关联的宫人全被灭了口。只知道死了不少人,似乎还有位年幼的公主。
      皇帝盛怒,封锁了一切消息,严令禁止任何人再去追查。宾以寒费尽功夫,也只能在随师父离开前的一天,偷偷溜进了笙心阁的废墟里。

      他在一个角落,捡到了一枚极为眼熟的红玉串珠。

      “想做什么,现在都还来得及呀。”
      “哥哥,我送你个礼物吧。”
      “神仙哥哥,约好了哦,还要再见面!”
      ……
      都不在了。

      “……你失约了啊。”
      少年漆黑的眸子闪过一丝水光。
      如昙花一现,转瞬即逝。
      他将串珠小心地装进荷包,然后小心地放入怀中,贴进左胸的位置。
      他阖上眼,再睁开时,里面再无任何温度。

      笙心阁焚毁一事,便这么悄无声息地,埋没在皇宫的旧事中。
      而宾家的三公子,据宾府里的人说,选拔仪式上表现得太差,被送到遥远的北方读书去了。

      此后几年,期间宫内风云变化,转眼已是新皇上任。
      又过了几年,新一代左右丞相横空出世。关于这二位,民间逐有了这般说法——
      得沈阑清者得天下,得影左相者镇山河。

      除了沈阑清,无人知道,影左相的真实身份,是一位仿佛七情六欲已绝的,谪仙般冷淡清绝的人。
      他好像从未产生过任何情感的波澜。
      只是……只有一次,唯一一次宾以寒喝醉了的时候。
      他从怀中掏出一枚红色的玉珠,对着月色,看了很久很久,直到精疲力竭地倒在床榻上。

      沈阑清想去帮他将玉珠放好,却怎么也掰不开,那用力得泛白的指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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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所谓竹马打不过天降,天降以上还有个不可战胜的存在,叫做天马……(喂
    咳咳,当然了,本文是多男主!打得过打不过什么的,嘿嘿……不好说不好说
    这章算是回忆之一,也可以看做是引出新角色的篇章~沈大狐狸啊啊啊嗷!(被拖走
    打了鸡血写到五点,快要猝死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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