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醉

　　脑海中的思绪，如同满街的花灯，纷纷繁繁，炫人眼目。

　　今夜是上元节，宾以寒是否……也有家宴呢？
　　他同我说，他平日都住在瑶星湖边上的驿馆，极少在家中待着；他父亲的六夫人那般肆无忌惮地对他，仿佛他在家中的地位微不足道，可以随意欺辱……那他，在这个阖家团圆的节日，还会回家么？
　　上元的平江城多么美啊，悬灯结彩，华灯高照，街头车水马龙，游人比肩系踵，川流不息。
　　——这么热闹繁华的良辰美景，我想和他一起看。

　　“小娘子，要不要尝尝我家的元宵？可好吃了！这城里，再也找不到第二家比得上我家的元宵了。”
　　见我呆呆地立在那，小摊的老板娘热情地招呼着我，动作麻利地拿了个瓷碗，给我盛了几个浑圆的元宵。
　　毫无准备地被塞了一手，我还在发愣，只听见老板娘怜惜地叹了口气：“天还冷着，小娘子吃碗元宵暖暖身子，这人心吶，就也暖和了。”
　　“这碗元宵不要你的钱，就当大娘请你的。”
　　“多疼人的小娘子呀，也不知道哪家相公这么狠心，过节都不陪他娘子来逛逛，唉……”

　　老板娘似乎是把我当做有了家室，夫君却狠心抛下我让我一个人过节的可怜人了。我一时有些啼笑皆非，面上只是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也没有推辞，小声说了句“多谢”，而后乖乖地拿了汤匙，舀了个放进嘴里。

　　元宵是手制的，个头饱满，外皮晶莹软糯，一口咬下去，热乎乎的内馅顿时涌了出来，馅料像是混了白糖、花生、杏仁，瓜子等捣碎而成，细腻绵长，甜而不腻，甚至隐约能尝到点桂花的香味，犹如万千花丛中掠过一抹轻风，扑面而来的无限清雅。
　　我边嚼边瞪大眼，腮帮子鼓鼓的，险些把自己舌头咬掉。
　　老板娘笑道：“好吃吧？我家的元宵里面加了点桂花，是不是尝起来跟你吃过的都不一样？”
　　我用力点点头，动作却突然停住了。

　　街景很美，元宵也很好吃，那个人却不在。

　　但，那有什么关系呢？
　　总该试一试吧！不去试试看，怎么知道行不行？
　　不去找找他，怎么知道，他到底在不在驿馆，独自一个人过节？

　　心中豁然开朗。不知从何处生了一股勇气。我放下碗，问老板娘：“请问，您这儿有食盒吗？”
　　面对老板娘有些惊讶的表情，我抿了抿嘴，道：“您家的元宵很好吃，我想……带给一个人尝尝。”
　　说着，我从荷包里掏出一块银子，放到她的手中。
　　虽然食盒一般是酒楼才会有的，我也没抱太大希望。只是想如果一路端着碗元宵去找宾以寒，又不方便，元宵也会冷掉，总得问一句，尝试一下。

　　老板娘恍然大悟，露出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笑，弯下身，从桌子下面拿出一个木制食盒来。
　　她接过我手中冒着热气的碗，替我放进食盒，又放了两个汤匙进去，合起食盒，递给我道：“小娘子若是不嫌弃，这是我儿子给我带饭时用的食盒，你拿去用便是了。”
　　我惊喜地接了过来，拎着食盒，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她笑着催促我：“快去吧，这么甜的元宵，要是冷了，就不好吃了。”
　　我深深看了她一眼，低头道了句谢，转身匆匆往瑶星湖的方向赶去。

　　一路询问了不少人，磕磕绊绊地，总算是找到了瑶星湖边上的那家驿馆。
　　沿湖依旧一片灯烛辉煌，繁盛无比，湖边挂满了五彩斑斓的花灯，不断有人向湖中放下精致小巧的莲花灯，在水波上晃晃悠悠。再远些的湖面飘着几架灯火通明的画舫，遥遥地传丝竹管弦之声，想来是有钱人家正在享乐。
　　驿馆的规模很大，不过看起来也不过是平常的驿馆罢了。许是还未到深夜，客人们都出去赏灯了，我走进驿馆的大堂内时，里面空荡荡的，只有柜台前的小二一个人，正在百无聊赖地拨着算盘算账。

　　“你好。”我走上前，犹豫着措辞道，“请问……是否有一位叫宾以寒的公子住在这里？”
　　小二抬起头，看到我时，眼睛一亮，懒散的表情一扫而空，忙不迭笑容满面地恭敬道：“有的，有的，宾公子住在咱这儿已经好一段时间了呢。”
　　我的心顿时狂跳了起来：“那……他现在在吗？”
　　“这个，宾公子早些时候就出门了，现在还没回来呢。”小二挠了挠脑袋。
　　刚刚提起的心脏，瞬间像是被戳破了的皮球，泄气地掉了下去。
　　大概是我的表情太过明显地失望，小二偷偷打量我半天，小心翼翼地开口道：“不过方才宾公子的书童回来了，您要不等一等他下来，问问？”

　　“谁找公子？”
　　我还没来得及说好，就听见旁边楼梯那传来了略带疑惑的声音。
　　侧头望去，一名白衣少年怀抱着几个书卷似的东西，站在楼梯口看向这边。
　　“是我！”我条件反射地举起没拎着食盒的那只手，觉得自己这个动作有点傻气，又讪讪地放了下去。
　　少年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神色似乎不太好看，他客气而冷淡地说道：“姑娘请回吧，我家公子并无结亲的打算，您直接跑到这里来，有失身份，闹得不太好看。”

　　我：……？

　　我满脸纳闷：“你在说什么？什么结亲？”
　　小二见情况不对，赶紧插嘴道：“这位姑娘跟上次来的不一样，而且比上次那位好看多了……”
　　“什么上次那位？除了我还有人找过他？”我突然提高了音量问小二，声音大得把那白衣少年也吓了一跳。
　　“哎，来这儿找宾公子的姑娘可多了，隔三差五就有慕名而来的。”小二赔笑道，“宾公子从京城回来这几个月，城里许多待嫁的小姐都想来提亲。”
　　“毕竟宾家在朝中炙手可热，宾公子虽然官职不高，可却是是个罕见的美男子啊。”
　　“那她们怎么找到这儿来的？他上次跟我说他住在这里的时候，我还以为只告诉了我一个人呢……”失落的情绪顿时涌上心头，我有些垂头丧气，声音也低落了下去。

　　“都是托人问到的，公子从来不告诉别人他的住处。”少年突然走了过来，盯着我的眼睛，像是在确认我说的话的真假，谨慎地开口道，“姑娘说是公子告诉你他在这里的？”
　　我茫然道：“是啊，昨天去宾府时他说的。”
　　“啊。”白衣少年面容一凛，收起略带提防的表情，肃然道，“姑娘可是姓方？”
　　“对，我姓方。”
　　“原来您就是那位公子回去等了几天的方姑娘！公子先前跟我吩咐过，有位姓方的朋友，我还一直在想，是哪位小姐才华横溢，能得公子承认。”他的态度骤然变得恭谨，对我微微欠身，“公子在不语斋，您若是要找他，可随我来。”

　　我连连摆手，干笑道：“才华横溢提不上，只是机缘巧合帮了个小忙而已，真是谬赞了。”
　　“那个……不语斋在哪儿啊？”
　　“不语斋在瑶星湖东边那一头，大概走个一刻钟，就是离城里远，僻静得很。”小二在旁边搓着手，不遗余力地替他解说着，而后感慨道，“这上元节，不语斋那种地方，没什么人，也没什么花灯看，宾公子倒不嫌冷清。”
　　“公子有自己的想法，我们这等普通人怎么揣测得来。”少年不置可否地摇摇头，示意我跟上他，转身往外走去。

　　随着少年沿湖走了一会儿，路上的行人渐渐少了。明月高悬，将前方的路照得一片银白，我提着食盒，偶尔侧眼瞥一眼抱着书卷的少年，思绪却有点放空。
　　方才从驿馆出来的时候，在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似乎看到了一抹暗红的身影？只是一闪而过，眨眼间就不见了。
　　一开始还以为是方且臻，后来想想，此时他肯定还困在醉仙楼混乱的现场，怎么可能跟着我过来。就算跟过来，也不可能默不作声，按照他的性格，恐怕早就把我吼回去了。

　　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耳边突然响起少年有些迟疑的声音：“不知道是否方便问一句，方姑娘现在找公子，是……？”
　　“……我，我过来给他送元宵尝尝。”我回过神来，抬高手上的食盒给他看，“我也不知道他在驿馆还是宾府，就过来看看而已，还好碰上了你。”
　　“那确实很巧。”少年微笑，“正好公子派我回来拿琴谱，也是机缘巧合，不然方姑娘这心意就送不到了。”
　　我低头看向他怀里的琴谱，书页泛黄，想来应该有些年头了，点点头，又问道：“不语斋是什么地方？听起来像个棋社。他在那儿弹琴么？”

　　少年眨了眨眼，意外道：“方姑娘果真聪颖过人，不语斋确实是棋社。”
　　“它在瑶星湖的一角，因为太远了，人烟稀少，平时只有公子会去那。”
　　“公子和不语斋的主人因棋相识，后来主人离开了平江城，便将它交给了公子，现在算是公子所有。”

　　……其实我只是随口一猜，毕竟有句话叫观棋不语真君子嘛。
　　但看他的模样，似乎对我印象更好了些。
　　我打着哈哈，趁他不注意，偷偷吐了吐舌头。

　　这名少年不愧是神仙哥哥的书童，一言一行，彬彬有礼，虽然没有俊美的长相，举手投足间却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
　　我随他顺着空荡荡的湖边小路走了半晌，随意地聊了几句，不知不觉便走到了不语斋门前。
　　那是一座沿湖而建的楼阁，大概不过两三层，高高的紫檀木楼梯通向上层的亭台，朱扉紫牖，飞檐高耸，低调而精致。
　　我和少年立在楼梯前，听着上方传来的泠泠琴声，一时谁都没有动静。

　　琴音似流水淙淙，又时如珠玉撞鸣，清韵阵阵，击碎一湖粼粼的波光。比那满楼月华还要清冷，又带了不容亵渎的孤高。
　　即便我不懂乐，也本能地屏住了呼吸，生怕打扰了他的弹奏。
　　两人痴痴站了许久，却听见琴声突然带了些急迫，原本舒缓的节奏猝然一转，变得又急又快，激昂高亢，像是拨弦的十指生出了铮铮的锋利，旋律间尽是刀光剑影。
　　“珰——”地一声，琴音戛然而止。

　　我和少年面色大变，对视一眼，我一把将食盒推给他，拔腿往上冲了上去。

　　那是琴弦紧绷到极致而瞬间断裂的声音，低沉干脆，在我听来却无比刺耳。
　　弦断了。

　　我几步跨上楼梯，猛地一把推开门，想也不想地闯了进去。
　　不语斋内的窗都是大开的，月色从四面八方的窗户洒进室内，即便没有点灯，也是一片明亮。
　　靠瑶星湖的窗户前，摆着一架古琴，琴后席地坐着一名男子，白衣胜雪，黑眸如墨，披着一件薄薄的披风，端坐在银白的月光中，周身都像被笼上了一层似有似无的仙气，盈盈亮亮，朦胧缥缈。
　　窗外是平江城的万家灯火，隔着苍茫夜色，遥遥地勾勒着湖岸的轮廓，缀成连绵一线的流光，铺在他身后，宛若浓墨重彩的画卷。

　　我快步跑到他面前，喘着气从腰间解下随身的手帕，毫不犹豫地跪在地上，捉住他的手，仔细查看上面的伤口。
　　我的声音急得不行，不由自主带上了又是心疼又是责怪的语气：“别弹了，割得这么深，疼不疼？”
　　他一时没有回过神来，垂着乌黑温润的眸子望着我，像是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出现在这里，顿住了。

　　不知方才宾以寒的心境发生了什么变化。早在旋律转急，不太稳定时我就该察觉不对的，结果果然琴弦断了，把那双白皙如玉的手割得鲜血淋漓。
　　我看在眼里，比自己受伤还要疼，转头对跟上来的少年道：“那个，能否麻烦你弄点清水来？这里有包扎的药吗？”
　　少年反应比我慢了几拍，又怕把食盒里的元宵洒了，迟了几步才上来，正小心翼翼地把食盒放在室内的桌子上。
　　听见我的声音，他回身望向这边，视线落在我俩的手上，整个人都傻掉了。

　　“云述。”宾以寒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被唤作云述的少年呆呆地回答道“有水”，僵硬着步伐拿东西去了。
　　他端来一盆清水，被挨了一板砖似的，直愣愣地站在我身边，变成了一根木头。
　　见他那副模样，宾以寒有些无奈，淡声道：“你出去吧。”
　　“公子，我，我再回驿馆拿药去吧！”云述如梦初醒，结巴了一下，随即飞快地溜了出去。那架势不像是拿药，倒活像是逃命似的。

　　我用手帕沾了些水，小心地避开伤口，将附近的血擦拭干净。
　　其实琴弦并不算十分锋利，宾以寒手上的伤也并不深，只是落在我眼里，怎么都变得可怖又刺眼。
　　我嘴里念叨着：“之前总是你帮我处理伤口，现在变成我帮你了，还真像你说的那样，每次我们见面，都少不了见血，真是够倒霉的了……”
　　说是这么说，动作却很轻柔，生怕弄疼他。虽然我知道，他又不是娇弱的女子，其实并不会在意那么多。
　　倒不如说是我趁着这个机会，又摸了他的手吧……

　　宾以寒安静地看着我忙碌，一言不发。
　　将手帕丢到盆里之后，我抬起眼，就这般猝不及防地便撞进了他幽深的眸中。
　　他的脸逆着月光，显得有些朦胧不清，一双眸子却极清极亮，同他身后窗外那抹月轮一般，闪烁着微芒。
　　“你怎么来了？”声线像冷浸了漫天星辰的湖水，淡淡的，沉稳的，裹挟着静谧的温柔。
　　“今天是上元节，你不和家人待在一起吗？”

　　被那样清明的目光注视着，我一时有些窘迫，下意识地缩回了手，小声道：“我，我吃完饭了，反正没人关心我怎么样，就出来了……”
　　舌头不太利索，说得磕磕绊绊的。不知道是紧张过度，还是面对那双墨黑的眸子，总是丢了魂，忘记要说的话。
　　明明方才面对云述的时候，能够那么从容地说出我的来意，现在却，全然失却了风度。

　　“我在街边尝到一家手制的元宵，很甜很糯，很好吃……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就在想如果你也能尝尝看，一定是，是极好的……”
　　“本来我也没抱太大期望，想着你说不定跟我一样，都有家宴要去。但是就……鬼使神差地跑过来了，总觉得还是想试一试。”
　　“毕、毕竟，这家的元宵真的很好吃……晚些如果有烟花，烟花一定也，也很好看的。”

　　我说不下去了。

　　月色下那一袭白衣，如同谪仙般不染尘埃。那双乌沉沉的温润眸子……却那样怔怔地看着我，微微睁大了，好像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又像是带了些不可置信的茫然，甚至如失了神一般。衬得那张清俊疏冷的面容，多了一丝孩童的稚气。
　　那般直直凝视我的眼神，直看得我浑身力气都失了，手脚发软，几乎要丢人地跌坐在地上。

　　一定，是天上那皎皎明月太美，拨乱了我的心弦。

　　我心慌意乱，不敢再同神仙哥哥对视，想起被晾在一旁的食盒，慌忙站起身走到桌边，伸手打开它，手忙脚乱地把那碗元宵端出来，也没心思管它是冷是热有没有洒出汤水来。
　　还未放到桌上，身旁突然响起一声闷雷般的炸响，吓得我手腕一抖。

　　那一瞬间，窗外浩大的天幕上，炸开了无数绚烂的华彩，刹那间点亮了微光闪烁的万丈星河。
　　满世界璀璨缭乱的烟火，照得繁华的平江城处处流光溢彩。焰色争辉，流星般争先恐后地涌上夜空，随着声声巨响，绽放开数不尽的火树银花，姹紫嫣红，倒映在瑶星湖粼粼的波面上，恍若水中行宫，无限辉煌。
　　大开的窗棂，宛如铺开的绘卷，将这盛景一览无余地呈现在眼前。万千烟花染亮了面前人的眉眼，光彩流转，朦胧似仙人下凡尘。

　　一双修长的手，接住了险险滑落的碗。
　　确切地说，是接住了我的手。
　　我愣愣地看着那碗险些泼出来的元宵，手背能够感受到柔软的触感，是他的手心，紧紧裹着我的手，带了不容置疑的力度。

　　周遭的世界烟花声连绵不断，响彻天际，可我什么也听不见，仿佛时间静止在这一刻，只剩下寂静的风，在我和他之间无声地缱绻。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涩涩的，细如蚊呐：“它冷了，还是别吃了吧。”
　　宾以寒却默不作声，一只手托着我的手，另一只手从食盒里拿出汤匙，舀了一个已经冷掉的元宵，低下头送进嘴里。

　　“很甜。”
　　那双黑眸映出我身后漫天彻地的焰火，还有轮廓被勾勒了一层彩色光晕的，小小的我的影子。
　　手没有松开，暖洋洋的温度顺着紧贴的肌肤传了过来。
　　不知道是在说给我听，还是在说给他自己听。声音轻如夜风，又重复了一遍。
　　“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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