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嫉妒
廉晁战死后的某一天,老天帝的死讯忽然传开了。天界一片素缟,众人都或真或假地哀悼着。
唯有润玉悄悄告诉望舒——紫宸宫里的那位,昨晚挣脱铁链逃了。
不论老天帝是如何逃脱的,太微那边的处境,可越发不妙了。之前老天帝被困,他自导自演出许多戏码,几乎将权柄尽收手中。如今老天帝逃走,他立即宣布了老天帝的死讯。可是一旦老天帝扳回一城,将太微的罪行披露,他的下场就是万劫不复。
为了顺利继位,太微向鸟族大公主荼姚伸出了橄榄枝。
该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面对权力的诱惑,廉晁尸骨未寒,荼姚却投入了太微的怀抱。没两天,太微即将继任天帝并迎娶荼姚的消息,就人尽皆知了。
然而,任外界如何波浪滔天,望舒却不为外物所动,每日里只醉心于修习剑法。
太微继任天帝的前一夜,来找了望舒。
他对着八荒大泽立誓——如果她愿意,他愿立她为后,与她共掌天界权柄。
可惜,任他如何甜言蜜语,她依旧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样,说此生除了诛杀踆阳外,再无其他追求。太微苦劝无果,只能黯然离开。之后,润玉劝她离开天界,她也毫无反应。
隔日,锣鼓喧天,鼓乐齐鸣中,太微在九霄云殿继位天帝,并迎娶了荼姚。
半年后,太微论功行赏,晋封了一大批仙者。望舒藏在里面,封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月神,半点也不引人注意。加上她住在最偏僻的极西之地,深居简出之下,天界见过她的人,竟寥寥无几。
荼姚初封天后,为显示宽怀大度,倒不曾刁难栖梧宫里的老人。比起据说色衰爱弛的月妃,花界的梓芬和新进的天妃们,显然更招荼姚的眼。
假如荼姚有先见之明,愿意纡尊降贵前往望月台一瞧,便会知道,她最大的威胁,并不是那些形形色色的桃花。因为不说别的,光看这笼罩在望月台广袤地域上、不知耗损了太微多少灵力修为的金色结界,就可知他的用心良苦了。
又过了几十年,省经阁起了一场大火,将小半藏书都烧了,《天史》也在其中。随着太微一道重修《天史》的法旨下来,天界再无人敢提及当年麒麟族、金乌族和鲛人族的惨案,那些纷纷扰扰的恩怨纠葛,就像过眼云烟一般,风一吹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百年后的一个朔日里,和光舒朗了万万年的天界,突然乌云密布。不一会儿,倾盆大雨浇灌而下。
“你已有百年不曾出来走动,我有些担心。”滂沱大雨中,太微撑着一把金伞走来,“阳光难以穿越云层,有云神雨神遮盖天界,以后每逢百年的朔日,你都可以出来散散心。”
望舒朝他笑了笑:“有劳陛下挂心了。”
“望舒,如果你愿意,仍可以叫我二师兄。”太微将金伞递给她,“你我之间,本不必如此生疏。”
“礼不可废。”她拒绝了他的金伞,变出一把月白伞,与他擦肩而过。
“你去哪儿?”
“寻几本书看看。”
说完,她撑开月白伞,走入了大雨中。隔着厚厚的雨帘,她隐隐感觉到,有一股灼热的有如实质般的视线,一直黏在自己身上。
走出一段距离后,润玉出声问道:“你打算就这样一直留在望月台吗?”
“有何不可?”她反问。
“麒麟族灭绝后,兽族犹如一盘散沙,势力地盘被鸟族倾吞了大半,你一点都不担心吗?”润玉试图激起她的斗志,“困守天界并非唯一的出路。”
她的眼神是散的,语气有些虚无:“兽族如何,自有天命安排。我一个早就该死的人,如今苟活于世,所念唯有报仇而已。”
润玉无声轻叹,眼神中满是复杂。
时光匆匆如流水,又是一个百年过去。朔日那天,望舒与润玉一同前往省经阁。
路上,她遇见了一头被大雨打湿了皮毛的红色小狐狸。
身为兽族公主,望舒骨子里对兽族犹为偏爱。因此,她难得起了善心,蹲在小狐狸的身边,替它遮风挡雨,为它烘干了湿漉漉的皮毛。
“小狐狸,你迷路了吗?”
烟雨朦胧中,她的眉眼显得犹为温柔,直看得小狐狸迷了眼,乱了心。
“我,我叫丹朱,”小红狐狸羞涩地问,“你叫什么?为何我从没见过你?”
听到他的名字,望舒的表情似乎冷淡了些。
“原来是三殿下,失敬了。”她站起身,“我叫阿月。”
“阿月……”小狐狸念叨着,眼眸亮了起来,“你是哪家的仙子,以后我可以去找你玩吗?”
她微微摇头,不再回答他的话,转身走入了雨中。倾泻的雨帘很快隐去了她和润玉远去的身影,而那头小狐狸丹朱,却一直傻傻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
润玉回头,看向身后的方向。
“怎么了?”她问。
“没什么。”口中虽这样说,但润玉总觉得,丹朱刚才的表现有些奇怪。非但没有后来的玩世不恭,反而纯情痴傻的很。
“时间很紧,我们快走吧。”
“嗯。”
两人隐去身形,瞒过南天门守将,悄悄离开天界,去了东海边。
入海口深处的碧湖边,几个兽族早已等候在那儿。见了她,他们立即跪在地上,激动得都有些说不出话来。
其余几人,润玉没什么印象。但是为首的那个青年模样,一头白发的兽族,润玉记得,他是白虎族族长奚布,也是她从前最要好的兽族伙伴。
原来她和他们还有联系,亏他还担心她真的心死如灰,万事不管了。
她们出来的时间很紧迫,没有多少时间叙旧聊天。当务之急,是如何解决眼下兽族的困境。面对日益强势的天界和鸟族,他们最终决定韬光养晦,避其锋芒。不过话虽如此,但有些利益要害,却不能轻易拱手相让。
一个多时辰后,他们的讨论告一段落,几个兽族匆匆离开了碧湖边的小木屋。
望舒他们却顺着入海口,偷偷潜进了东海。他们在曾经的鲛人领地找了许久,可是除了成片的鲛纱外,再没找到别的东西。
直到深夜,两人才回了望月台。
望月台中,太微等在那里,神色隐约间有些不对:“你去哪儿了?”
见他果然在怀疑,望舒摆出了一个早就准备好的理由。她微微垂眸,失落地说:“鲛人族,真的一个活口都没了。”
太微的视线落在她掌中那片鲛纱上,表情缓和了许多。
“我知道,淮沧为你挡了一命,鲛人族更是因此被踆阳一怒之下诛灭,你心里很愧疚自责。只是踆阳到处在寻你,你千万不要随便离开天界,否则到时候连我也护不住你!”
她轻轻点头:“知道了,以后我只在朔日大雨那天离开天界。”
“你放心,一旦有鲛人遗孤的消息,我一定立即告诉你。”太微长叹一声,“不要让我担心,好吗?”
她点点头,神色却很是悲伤。
那日太微走后,润玉再次劝说她离开天界。她似乎有所动摇,片刻后却又拒绝了。
神魂附在纤阿身上的润玉,对此十分无奈。他没想到,她竟会这般固执。无论他怎么劝说,摆出多少理由,她却像个石头似的,水土不侵,软硬不吃。
好在离她陨落还有三万多年,他还有很多时间和机会,将她引向另一条路。
他绝不会,再次眼睁睁看着她走向原定的死亡。
————
三万年后,踆阳不知怎的心有所感,再次把目光投向了九重天。这一次,他似乎下定了决心,非把望舒找出来不可。
他不请自入,在天界日神府里住下了,一住就是两千年。
踆阳在侧,太微如坐针毡。特别是有一次,踆阳竟问他:“你忘了她吗?”
太微心里一惊,面上却轻浮地笑着:“本座当了天帝才知道,世上美人何止千千万,万种风情各有千秋。踆阳,你又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
“我不相信。”踆阳并不搭理他的话茬,自顾自地说,“你还爱着她。”
太微脸色一变,却很快掩饰了过去:“我和她,早就过去了。”
他都这么说了,踆阳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冷峻平静,太微也不知道他到底信了没信。但从此以后,太微的行径越发乖张。具体表现在更无节制的寻花问柳上。比如在某次荼姚的寿宴上,他竟然与前来拜谒的龙鱼族公主簌离暗通款曲,珠胎暗结了。
这一切,都入了踆阳的眼。
某次路过省经阁的时候,踆阳遇见簌离。
两人擦肩而过时,阳光照射下,她的右手正好折射出一丝蓝色的光芒。
他忽然拦住簌离,抬起她的手腕,看见了她腕上那串水蓝澄澈的手链。
“人鱼泪,哪儿来的?”
“你干什么?快放开我!”簌离惊异,连忙想将手抽回来,却怎么也抽不回来,“这是我爹娘留给我的,你问这个做什么?”
正当踆阳要继续追问时,太微却出现了。
他掰开踆阳的手,用力挥开:“日神,你造的杀孽,已经够多了。”
两相对峙间,气势陡然紧张了起来。
踆阳看着惶恐的簌离,视线落在她腕上的人鱼泪上。许久,像是确定了她不是自己要找的人,他松开手,蓦然拂袖而去。
踆阳走后,太微将吓坏了的簌离搂在怀里,柔声安慰着。
簌离见他虽然说着话,眼神却一直盯着人鱼泪,于是将手链取下来,放在他掌心:“既然你喜欢,我便把人鱼泪当做定情信物送给你!”
太微如愿以偿地接过人鱼泪,戴在自己右腕上,然后送了她一串灵火珠。
省经阁那边发生的事情,望舒并不知情。踆阳住在天界的两千多年,她越发足不出户。外界的事情,大多是从润玉口中得知的。
听说后来,太微拆散了水神洛霖和花神梓芬,强行将梓芬掳来天界,还逼洛霖迎娶风神临秀。之后,天帝欲废天后,立花神的传言喧嚣其上,天界局势逐渐混乱。
这段时间,太微的种种行径,看上去就像一个被爱冲昏头脑的普通男人。但望舒始终觉得怪异,可到底怪在哪儿,她却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来。
最终,她将其归结为太微不满荼姚,欲趁机敲打警告荼姚和鸟族,让他们不要太得意忘形。或许,还有报复东南水系对天界摇摆不定的态度,兼之打击水神势力的意图。
但要达到同样目的,这并非最好的办法,太微又为何要用这个方案呢?
站在旁观者角度的润玉,隐约能猜出,太微这么做,只怕也有迷惑踆阳的意思在里面。
后来的事情,印证了润玉的猜想。
见太微如此作态,因迟迟寻不到望舒,在住了两千多年后,踆阳终于离开天界,回了旸谷。
之后不久,梓芬便被荼姚所伤,跌落临渊台,生死不知。对此,本该有所察觉的太微,却连追查的意思都没有。就连后来梓芬逝世,他也没有去花界祭拜。给世人的理由,却是梓芬不想见他,所以他不想再惹她心烦。
这理由看似说得过去,但如果真的爱一个人的话,得知爱人死去,又怎么可能这样无动于衷的轻轻揭过?
然而,随着时光流逝,一切恩怨纠葛,便犹如雾里看花,亦真亦假,难以分清了。
————
几百年后,夜晚。
“破晓的曙光,水流明澈波浪……”
望舒悠然地坐在一轮明月上,一边哼着歌,一边熟练地用越华之力,将月光化成一缕缕极细的丝线,然后凝结成一颗浑圆莹白的珠子。
月宫中金桂的香味飘来,她不禁打了个哈欠。左腕上,两颗已经制成的越华珠泛着皎洁的光芒。
等到晨星隐退,她从月亮上飘了下来,准备回望月台。因心里想着事,路过天河的时候,她腕上的越华珠不小心掉落了,她却没有发现。
直到第二天,她才察觉越华珠不见了,于是连忙循着天河去找。
不想,在找到越华珠的同时,她还遇见了一个哭起来会掉珍珠豆豆的小男孩。
那个小男孩的名字,叫润玉。
当她捡起地上的珍珠时,竟少见地笑了。
治好小男孩额上的伤后,她取下一颗越华珠送给他,并且告诉了他,她的名字……望舒。
时隔三万年,这是她第一次说出她的真名。不是什么月天妃、月神或者阿月,而是望舒——这个被世人所遗忘的,昔日战神之女,曾经兽族公主的名讳。
————
几个月后的一天,润玉正在膳房里研究菜式。
这时,他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知道她来了,他欣喜地迎了出去:“你回来了?”
然而出人意料的,他看见她牵着一个小男孩,面带笑意地对他说 :“纤阿,他叫润玉,以后住在望月台。”
“纤阿姑姑,你好,我是润玉。”小男孩羞怯地说。
润玉?
相隔十万年的时空,润玉第一次见到幼时那个卑微怯弱的自己,除了感慨怅然外,竟本能的有些排斥和敌意。这股排斥和敌意,来的莫名其妙,却久久不散。
以前,即使面对太微和踆阳,润玉的心里,也从未生出过如此强烈的排他感——仿佛被侵犯领地的野兽似的,对入侵者报以十二万分的反感。
他的嘴唇嗫嚅着,本想说些什么,但当看见她脸上绽开的久违笑容后,他又收了回去。
如果他的存在,能让她每天开心多一点,快乐多一点,那么,他愿意为她收敛所有的排斥和敌意。
这般想着,润玉勉强笑了笑:“你好,润玉。”
“好了,”她拉起小男孩的手,带他去往偏殿,“小鲛人,你的房间在那边……”
“母妃,我叫润玉,不是什么小鲛人……”
两人的话语声中,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渐行渐远。
润玉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手指狠狠掐进了自己的掌心中。这一刻,他的心里,好像有无数蚂蚁到处爬来爬去,带起阵阵轻微的刺痛。
他不想承认,他竟然有点嫉妒,嫉妒这个能轻易让她展颜开怀的小男孩。
即使那个小男孩,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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