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夜行

作者:允文允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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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话(下)


      第十七话(下)
      “今晚——”孙之涛轻声道。
      我身一僵,抬眼瞪他。我既希望他说出这句话来,又不希望。若他说,那么我的仇恨又会重新铭刻在心内;若不说,现在好不容易保持的平和还可以继续维持下去。
      别讲……
      孙之涛把手盖在我微凉的指尖上:“今晚跟你一起逛逛吧。”
      我愣了愣,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一点。
      围观的民众渐渐散去,我们坐了会,也下去准备离开。一个低着头且走得急的人快步走来,扯了下孙之涛的袖子。
      此人抬起头来——是饶勤雨。他特地换了身衣服,用袖子遮遮掩掩地过来,四下看看,拉着孙之涛到柱子后边。
      “孙大人,小人饶勤雨。”他笑笑,作揖,“僭越了。”
      孙之涛虚扶一把:“饶兄找我什么事?”
      “啊,您看得可还精彩?”饶勤雨低声问。
      孙之涛掩唇嗤笑一声,“嗯,精彩精彩。”
      饶勤雨看我一眼:“既然孙大人都看得透了,小人就来求您几句。别泄了真话出去可好?这毕竟是本暗账,您不说,大家都好做。”
      “那是自然。孙某人以人格担保,绝不漏出去。但……”孙之涛歪歪头,“来的明白人可不止我一个,怎么就找我?”
      饶勤雨微笑:“我就直言了。除了您,其他莫非都是些小官小吏,他们怕的。”
      “怕”字还特地咬了重音。
      孙之涛眼睛一转,点头道:“什么话当讲不当讲,我有分寸,知道的。多谢饶兄提这个醒。”
      饶勤雨退后几步:“孙大人聪明!那小人就不打扰了,来,送送您。呃,请走那边没人的门下去,毕竟我……哈哈,不方便。”
      “光体谅我,让您麻烦了,不好意思。”他脸上的笑容更加谦卑。
      孙之涛拉着我跟他客套了几句,下楼了。踏出审厅的第一步,就听到侧面正门那里传来惊呼和尖叫声。我稍走近去看,梁上吊死了个人。
      看穿着打扮,像个小吏员。死相凄惨,手指扭曲,脚还在轻微抽搐,明显刚死不久。
      孙之涛从后面捂住我眼睛,“别看了,扰兴致。回家。”
      我不免叹气。这人真有些可怜。
      “总得有人做那只被杀的鸡,才能儆一群我们这样的猴儿呀。”孙之涛说。
      我挑眉:“你们这样的猴儿?哪样的?爬上高位……”
      孙之涛伸出手指堵住我的唇,“先不告诉你。鼎光酒楼出新菜了,今年我还投了点钱,拿一分红利。前不久听老板讲,这两天的点心都比较精巧细致,女孩儿爱吃。我想你大概会喜欢的。”
      天边渐暗,青云与月。孙之涛头顶束银冠,脚踏云虎履,一身欣长的梅绿袍子,衬得皮肤白净。还特意携个精致的香囊,我凑近一闻,冰片和荔枝干的料,混了几抹茱萸粉。
      我穿了平常的衣服,墨青的罗裙,罩着黑色的披风。头上多了根檀香步摇。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出了大门,不时有路人频频看过来。孙之涛算得上面容姣好,真有那么几分潇洒的模样,笑眼一扫,引得不少小娘子红脸。
      我好奇地看向孙之涛的眼睛,有什么可以沉迷的?却一惊,繁星竟倒映在他眼中。
      这仿佛还是儿时的哥哥,眸子又亮又干净,满满全是我的脸蛋。
      手指不自觉地向孙之涛的掌心靠近,蜻蜓点水似的略过,还未收回,就落入一个宽厚温暖的手掌。头一次,我如此心慌,心脏跳动的声音异常清晰。
      “小郎君~”
      我们两人都吓了一跳。
      原来身旁经过两只恩爱鸳鸯,甜腻腻地黏在一起,看着幸福。我也着实羡慕,转头看向孙之涛。
      我还记得他斩钉截铁地说,成得了。这辈子,成得了,我那时在不住冷笑。
      可能很快,这个想法就会被自己否定了。
      “走呀,去鼎光。”孙之涛带我拐了个弯,到步行主干道上,正数第四间铺子。确实繁华热闹,人挤人,走得艰难,手也被攥得紧紧的。
      在酒楼里看孙之涛点菜,又听到“砰砰砰”的心跳声了。自从发生那件事后,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还可以在他面前完全放下警惕,喝酒吃菜。哪怕是之前他给我恢复了许多自由,我也不曾如此随意。就像关系正常的兄妹一样。
      独自回到屋子时,嘴里还流连着甜酒的味儿,醉醺醺又酸溜溜。
      “嘶!”我的身体往床上砸过去,头碰到铺盖就疼,一摸,步摇忘了取。
      两根步摇摊在我手中。出去时只戴了一根,回来的路上,孙之涛在路边又给我买了一根。乳白色的玉石,做工不怎么样,虽然颜色好看,但和精良质朴的檀香不能比。我举起它来看,吊坠左晃右晃,又将我的目光引到墙角。
      被孙之涛粗糙掩盖住的伤痕,就像一块丑陋的疤,静静地附在墙上。
      窗户隙开一条缝,清风吹进来。一双小兽般的眸子眨巴眨巴,透过那缝儿,怔怔地看着我。
      有个人在窗外,我居然都没发现,“进来。”
      那双眼睛亮了亮,从窗口绕到屋门,弯着腰挪过来。是个女童,又瘦又小,还穿着淡蓝色的粗布衣。
      我稍微清醒了。看她头上扎起的小辫儿,还有衣服颜色,我下意识地唤道:“莫人。”
      女童跪在我面前,奶奶的声音被微微压抑:“主子真聪明,老爷赐的就是这个名儿。”
      酒彻底醒了。
      女童给我磕了一个头,“老爷今天下午买的莫人。吩咐了,洗干净就来主子的屋子等着。莫人就来了。”
      稚嫩的童声,怎么听都像带着委屈,仿佛抱怨我回家太晚的小孩。
      莫人。莫人,你又来到我身边了。你定要好好活。
      我的第一个丫鬟,叫作莫人,也是唯一一个除了孙之涛和我,知道那件事的下人。她曾经帮着我逃离了孙府,逃到广陵去。逃跑的日子不好过,但是每每看到莫人我就不怕了,她就像个小火炉,连睡着时的脸庞都透着温暖的活力。
      她最后也惨死在广陵。我们宿在破庙的一天夜晚,来了拨末路逃亡的人,听说他们是逃了赋税的农民,一个不当心被抓了,发配边塞。押送的路上又逃了。
      这群人没有吃的,没有用的,更没有地方发泄——于是把头转向了我们。要求很简单:钱、食物,还要我们其中一个人留下,供他们泄欲泄愤。不同意,杀。
      我和莫人对视一眼,谁都不想做被留下的那个。我们谁都无法承担失去尊严和贞操的后果,不是被这群男人玩死就是自尽而死。
      就在我考虑其他办法时,莫人从怀里摸出一支檀香步摇,塞进我手里。她浑身发抖,声音却沉着冷静,比任何一个人都让我觉得安心。
      “主子,你走吧。”
      我眼睁睁地看着这小女孩,一步一步走向生命的尽头。看到男人撕开莫人的衣服在她身上啃咬,我再也承受不了,尖叫着跑出去。
      现实的恐惧,和孙之涛带来的恐惧双重爆发,我跑到一处巷子里,在漆黑冰冷的夜,不停地扇自己耳光。
      黎明,我再回到破庙里。强盗走了,只留下莫人奄奄一息躺在地上。浑身血污,双臂和腿以怪异的姿势摆着,可能是折断了。我捧起她的小脸,看见嘴唇翕动,便把耳朵凑上去,听她不断重复着一句话。
      “我后悔了……后悔了,我后悔……”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莫人,轻轻把她的身体放平在地上,给她穿好衣服,摆好一个安详的姿态。
      我就这样离开了。
      “莫人,你要好好活。”我对眼前的女童说,“还有,帮我把这支步摇扔了。”
      小孩接过后不敢扔,带着疑惑看我。
      我夺回乳白色的步摇,大力摔出去,砸在墙上,彻底粉碎。
      “饶山”被腰斩的那天,孙之涛正式进入中央财政集团,我也开始联系上周应顾,把孙之涛的所有情况都如实告诉他。我做这一系列的事情尽量不带多余的感情,它就像我人生中必须完成的任务,没有什么好怕的,也没有什么多留恋的。唯一的不舍就是没来得及珍惜这段时光,与孙之涛的最后时日。
      当我偷偷拾起碎片,修补那支白色步摇,我扑向了泥潭;当我重新在墙角划出刀痕,我又在泥潭中奋力挣扎。
      最后一次听见自己心脏“怦怦”跳,是在孙之涛将死之际。
      又是一个夏天,他带着我去苏州巡游。途中我收到了周应顾的信。他已经做好了所有事前事后的准备,让我不要反悔。
      看信时,孙之涛在说我们儿时的事情,他最喜欢沉浸在里面。我收起信,靠着他的肩膀静静听着,端详他的眉眼,用目光仔细描绘他的轮廓。等孙之涛睡着了,我把信烧掉,不再回书。
      再回去时,便是人间惨剧的模样,血腥冲天,十多个杀手潜伏在这地狱里,守株待兔。童景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拔刀冲进去。
      一柄暗器从某处斜斜飞来,擦着孙之涛的耳朵过去了,钉在马车上。下一刻,我将藏于袖中的刀刺入他的体内。
      冲着脖子去的,刀落在肩胛骨上,孙之涛的本能使他的头往旁边仰,躲掉了致命的一刀。
      我转动刀柄,扩大伤口,看着涓涓血液冒出来,心中感到一丝解脱。憎恶我吧,厌弃我吧,带着对我的永久的恨和失望死去。这就是我们这辈子最好的收场了。
      下一刀,扎在孙之涛的腹部,黑红的稠血从那里奔涌而出,他的嘴角也呕出了血丝。他痛得五官都扭曲变了形。
      孙之涛用手捂了下伤口,温热的猩红色在他指缝间溢出来。他与我对视一眼,“别……别哭,我……看你笑。”
      沾满血的手颤抖着在我怀里探,衣角被他抓歪了,乳白的步摇滚落出来。
      孙之涛帮我戴上了。
      “阿靖!阿靖!阿靖……”
      我脸上冰凉的泪水滴在他的手掌心里。
      马车外一声巨响。我转动眼珠,看到是个被童景打飞出来的杀手,脖子曲折,当场死了。
      然后又是一声巨响,童景踉跄地滚出大门,巨大的陌刀已然有了豁口,应是遇上了劲敌。
      孙之涛身体一倾,倒在我脚边。
      心里最柔软的一块地方好像被戳到了。牙齿咬住下唇,又慢慢滑过去,缩进嘴里。
      “你好美。”孙之涛轻声说。
      再没有犹豫,我抄起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我后悔了,我要救他。虽然永远不能原谅孙之涛,但终归下不去手,估计我就是下意识地喜欢犯贱。
      回头看了眼童景,陌刀脱手而出,下巴被那个完虐他的高手顶了一膝盖,飞出几步远,便趴在地上不死不活了。
      我拖着怀里的男人,可笑又可悲地去找最近的医坊。街两边的人家都关紧了窗户,大门紧闭,却是能在一抬眼时看到二楼外窗边探着的头颅。
      我快速地想了下,最近的医坊是饶家,不管他们救不救,先去再说。大不了问几个急救招式,把孙之涛从鬼门关拉回来。
      抱着男人跑很吃力,吭哧吭哧了老半天终于把人拖到饶家大门口。我也不知道孙之涛这样的伤口应该怎样搬运,只是感觉他的越流越多,嘀嗒了一路。
      本来站在门口闲聊的小厮和丫鬟惊叫一声,匆匆跑进屋去禀报管家,顺带还把大门“砰”地关上了。
      孙之涛已经变得死沉了,眼睛不住往上翻,肠子流了出来。
      我撸起袖子,忍着恶心把肠子塞回去,鲜血和肉在手里不断翻滚,咕叽咕叽地响着。
      管家带着饶勤雨出来了,几人看到孙之涛都吓了一跳。饶勤雨飞奔过去撩起他的眼皮,又摸摸他的脉,深呼一口气,“还有得救。”
      我跪在孙之涛身边,抬头抓住饶勤雨的袖子,张了张嘴。视线都要被泪水淹没了,我想停下来,嘴角还是忍不住朝两边咧。
      管家一个箭步冲上来,拍拍饶勤雨的肩膀:“刚得的消息,有人把孙大人全家都砍了。”
      饶勤雨救助孙之涛的动作便缓了,侧头问:“谁?”
      “宫里的人。”
      饶勤雨思索了一瞬,孙之涛便被丢回我怀里,“我们不能救。你找别处吧。”
      我抓紧他的袖子,没有放开的意思。
      “孙姑娘,我们蹚不起这趟浑水。对不起,爱莫能助。”
      “可……”我还要再说什么,突然想到了周应顾的事情,欲言又止。
      饶勤雨说得没错,孙之涛他们确实不能救。饶山把周应顾的娘给治死了,现在风声还没过去,自然是不好救被周应顾追杀的人的。妈的,刚才一急把这情况给忘了。
      “如此,我也不逼饶公子了。”我叹了口气,“授我些个急救的法子吧。让他多活一会儿。”
      饶勤雨应了,他指点了几个穴位,又教了紧急止血的动作,便作揖回府去了。管家去给我拿了绷带,递给我后关上了门。
      我把孙之涛拖到不远处的巷子里,让他靠在我怀里,给他缠上纱布,——即使我也知道已经没多大用了。
      看着孙之涛,我倒忍不住笑了。原来做梦都想他死,现在还挺想让他多在世上留一刻。
      “阿靖。”孙之涛眨眨眼睛,睫毛上都是凝结的血,“跟哥说说好玩的事儿呗。”
      我像哄小孩似的一下一下轻拍他的背,“你想听吗?”
      他犹豫了下,身体动了动,看起来想要翻身。我揽着他的肩膀,托住腹部,帮他翻过去,
      孙之涛长呼一口气,“你说,这辈子成得了吗?”
      我没有回答,怕说出来以后自己都接受不了,就静静抱着孙之涛坐在地上。微风拂过,空气凉爽了不少,一股甜香味通过身后的墙飘过来,大概是什么点心铺子。
      很美好。
      时间悄然流淌,孙之涛的呼吸也停了,他最终死在我怀里。
      我还是猜对了,这辈子确实成不了。但我猜,我可能真的原谅他了吧。
      我低头看他,自言自语:“从今以后……”
      【切换为斐青视角】
      “‘从今以后,无论我去何处,再也不用回头看。没有人在等我。’孙靖说。”
      朝王撑着头,指节有节奏地叩着桌沿。
      “后来呢,怎么样了呢?”
      我嘴里的苦味还没散去,说一句话就直冲鼻头,“孙靖料理好孙之涛的后事,就离开了家,四处游离去了。途中再次经过莫人死去的破庙,孙靖待了一晚上后,便开始四处打听那群匪徒的下落。接着追来渝州慧城,发现他们混迹于当地势力——就是白市,孙靖随后也加入其中。她慢慢扩大力量,直到把当年所有涉事的匪徒全部阉割并瘫痪,让他们轮流守在白市门口的□□场所,招揽嫖客。”
      朝王沉默了一会,把目光盯上我。
      “好一点了?”他努努下巴。
      我低头摸摸肚子,除了余痛,比之前舒服多了。
      “是。”
      “那就睡觉。给我铺床,两床被子你睡我旁边。”
      我铺好床,象征性地反抗了下:“主子,不合礼数。”
      朝王把灯灭掉两盏,让我给他除去外衣。跪在他面前给他脱靴子时,朝王说:“你睡我旁边,安心。”
      “那……”
      我吐了半个字,又谨慎地收回去了。主子的感情还轮不到我来管。
      “你想说什么?讲。”朝王坐在床上歪头看我。
      “马公子……马公子适合在主子身边。”说句真心话,他们两个站在一起,确实十分般配。
      般配得有些扎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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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2章 第十七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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