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如陌上尘

　　真冷……真冷啊……

　　钟情缩了缩脖子，身下冷硬的触感令她打了个激灵，慢慢睁开眼睛。

　　我这是在哪？

　　鸮鸟在鸣叫，风卷携着落叶从泥泞的操场上略过，一时间让人难以相信这里是城市的中心地带，只有远处商务区高楼大厦凌晨的灯火辉煌无声地向钟情宣告着一切。

　　她伸出手，一滴湿润的液体落在她手心，慢慢氤氲开来。

　　下雨了。

　　——我的妈妈有两个耳朵/但她从不和别人说/一只耳朵用来吃饭/一只耳朵用来唱歌/妈妈又高又小/就像鸟儿飞过/我的妈妈有两个耳朵/但她从来不和别人说……

　　这首歌又缓缓响起。但不同于曾经的是，那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孩子稚嫩的童音是那样纯真，没有一丝怨念和邪恶，如同潮水从海岸上退去，带着曾在这里留下的一切痕迹，心满意足地回到黑暗和虚无中去，好似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就这样结束了……

　　钟情叹了口气，抖抖索索地从睡袋里钻出来，回望身后巨大的建筑一眼。房屋破败不堪，窗户玻璃破了不少，隐在黑暗后的鸮鸟眼睛里闪烁着暗淡的荧光。

　　腕上手表显示现在是凌晨一点零四分。看着越来越大的雨势，钟情无奈地撇了撇嘴，胡乱把铺盖卷在一起，夹在腋下大步从废旧操场的铁丝网破洞钻了出去。

　　想想刚才的经历，竟然还有恍如隔世的感觉。“我一定是做了一个怪梦，梦见自己命悬一线，被怪物追着跑，最终完成了那女鬼的遗愿才逃了出来。可是……所有的感觉都好真实……”

　　她有些苦恼，奈何雨竟然瞬时有倾盆之势，容不得思考，她只能往酒吧的方向跑去——毕竟，这是她唯一可以落脚的地方了。

　　叮铃叮铃——门上悬铃的声音仍然是这样悦耳，钟情随手打开灯，眼前的摆设还和自己离开时一样，酒柜里的酒整齐排列，玻璃高脚杯擦得闪闪发亮。钟情转到吧台后给自己倒了一杯苏打水。一点二十六分。从现在开始直到日出，她有足够的时间展开思考。

　　她记得很清楚，自己带着郝雨薇从旋转楼梯一路不停跑到了楼顶。脚下的砖石几乎都已一同抽筋剥骨碎裂崩塌，最后竟然只剩下了屋顶漂浮在空中。

　　林哥抱着手立着，见着她们才有些不耐烦地点了点头：“差点晚了。”

　　一旁是被五花大绑的黄毛，他嘴里塞了一块抹布，表情很是痛苦地呜呜呜个不停。

　　钟情冷笑，拿出手机把照片放在黄毛眼前：“你节奏还挺快，要不是你这么爱干净，把全身都洗了个遍，我们还发现不了你。”

　　“要是没有他捣乱，时间也不会这么紧迫。”林哥掰了掰手指，偏了偏头，很潇洒地给她们指了屋顶的另一边：“怨气的源头在那里。”

　　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安静立于屋顶边缘，破衣烂衫，皮肤上全都是破疮流出的脓水，很远都可以闻到熏天的气味。她原本一动不动，可当众人都把眼神投过去的时候，她竟然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样，忽然转身面对着大家，嘴里开始发出咯咯咯的笑声，听得人毛骨悚然。

　　林哥把堵住黄毛嘴的抹布抽出来丢在地上，面无表情地问道：“你到底干了什么，这么快触发结局？”

　　死者是龚泽宇的妈妈，那个被主任欺凌的幼师。原本他们以为她会是被主任杀死才留下了这么重的怨气，可现在看来，她是自杀身亡的。

　　“幻境会准确地呈现死者最后片段的每一个细节。”林姓男子曾经如是说。

　　“嘿嘿嘿，”黄毛笑起来十分猥琐，上颚和舌头连着几丝晶莹的涎水，此时正在夕阳的余晖下熠熠生辉。

　　“快说！”林哥被恶心得要死，差点一个飞踢就踹在眼前这个小混混身上。

　　“哎哎哎啊别打我！”黄毛高声痛呼，五官全都搅和在一起，仿佛那一脚真的踹在了他身上一般：“我……我、我就是加了那么一点点催化剂嘛……

　　“喏，”他撅起嘴唇示意钟情她们，很是得意，“两个小妹妹一定是遇上了什么不得了的怪物了吧，我今天去的时候，他可还好好的。”

　　仿佛是再也忍受不了眼前这个癞子的一言半语，林哥一拳狠狠地招呼在他脸上：“你他妈的给我快点说！”

　　黄毛面黄肌瘦的右脸立即肿起来有半个馒头那么高，他就吃这一套，片刻之前的嚣张神态立即无影无踪，变成了一只吓得半死的哈巴狗：“哥哥哥息怒息怒……我这就说，其实我也是、也是误打误撞去了他的办公室，当、当时这家伙正鬼鬼祟祟地锁门呢，我不也是猜测吗，就把马大哥捡到的那本涂鸦本丢到他面前，谁知这家伙竟然翻开看了几眼，刚、刚开始还好好的，翻到后面的时候，他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竟然突然就大叫了一声，全身上下那皮肉就开始翻腾呀，血红血红的，骨头都漏出来了，他扯着头皮就往下拽呀，那血可喷了我满身，这还不够，他还往楼上跑呢，跑到旋转楼梯最上边往下跳，最后那惨状啊，啧啧啧，我都不忍心看……”

　　“呕……”身边的郝雨薇开始干呕，她胃里本来也没有什么东西，黄色的酸水淌在地上，弥漫起一阵阵酸臭的气息。

　　林哥斜睨着他，嗤笑一声：“凑巧？你运气可真是好啊，看到这么恐怖的场景还能神色如常地转述，真是条汉子。”

　　黄毛脸色有点尴尬，但还是嘿嘿笑了笑：“后来我就跑了出来，把涂鸦本随手丢在垃圾桶里了。小妹妹，你捡到了，对吧？”他以一种十分怪异的神情冲钟情点了点头，一瞬间，钟情竟然觉得他的表情里包含着嘲笑的意味，不禁脊背发寒。

　　钟情默默把涂鸦本拿出来，林哥曾经让她把后面所有的禁忌都找出来，奈何还没来得及。她一页一页翻看着，却发现除了前两页后的每一页都用红笔写着同样的一句话。

　　——谁都不准伤害我妈妈

　　按照幻境的规则，触犯禁忌的人都难逃一死。

　　“只有杀死凶手才能触发幻境，只有特定的方式才能杀死凶手。”林哥忽然沉声说：“主任是逼死她的人，‘侵犯了妈妈，伤害了妈妈’，所以最终变成了怪物。”

　　钟情疑惑：“为什么他看到了涂鸦本上的字才会变化呢？按理来说，他应该是做出违反禁忌的事就立刻会受到惩罚，就像先前死的两人一样。”

　　“我们是外来者，而凶手是幻境原本就包含的存在，有些高阶条件，需要我们手动触发。而凶手在这里死去，相对应的现实中的实体也会死亡。”林哥简单解释了几句，眉头重新皱在一起，“现在最重要不是探讨这些，而是消解她的怨气。”

　　修长的手指遥遥指向女人所在的位置，她咯咯咯的笑声又重新响了起来，长长的头发随风飘摇着，竟然看不清面孔，白色的衣衫在佝偻的身体下肮脏不堪，脓血沾染衣服，泛出发紫的痕迹。

　　女人摇摇晃晃地向几人所在的位置走来，她的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尖利凄凉，众人脚下的地板随着她的一步步靠近开始剧烈晃动，有的地砖甚至碎裂迸溅，变得凹凸不平。

　　“她、她她她过来了，快想办法！”黄毛手脚被捆了起来无法移动，现在他所处的位置显然是离女人最近的，吓得他大叫不止，像个毛毛虫一样在地上蠕动：“林哥！救救我，我出去了给你当小弟！”

　　钟情无奈。这个黄毛虽然长得丑陋，行为举止更是猥琐，但是他在危难时机能表现出这么令人发笑的幽默细胞，也到真是个人才。再想到他一直以来的隐藏和做出的关键举动，便更生出了三分提防七分好奇来。

　　林哥却根本不理他，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面向那女人十分镇定地说道：“迫害你的人已经死了，死得比你惨千倍万倍。告诉你这个消息，是希望你好受一点，毕竟，你已经被困在这里太久了。”

　　女人似乎听懂了，嘴里发出一阵嘶哑的悲鸣。突然，一阵狂风袭来，最边缘的几块巨大的大理石地砖被风吹得翻飞了起来，直直向几人砸来。黄毛躲闪不及，直接被拍了下去，他大叫了几声 ，努力想要平衡身体，可最终还是一个趔趄掉了下去。

　　郝雨薇尖叫了一声闭上眼睛，可她却没有听到预料之中血肉砸在地面的巨大声音。

　　林哥的半个身子几乎都悬在空中，脸上全是被碎石割伤流出的鲜血。他一只手紧紧抓着绑在黄毛身上的绳子，声音几乎都要被狂风淹没：“快对她说话，说有关于她儿子的事！”

　　话音未落，女人犹如鬼魅的身影已经移动到了她们面前。狂风吹得女人的头发翩飞，露出了一张狰狞可怖的怪脸——整张脸都遍布着密密麻麻的皱纹，层层堆叠看不出五官所在，干涸的皮肤犹如龟裂的泥土，两只眼睛只余下黑黢黢的血洞注视她们。

　　郝雨薇想要尖叫，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完了！我们完了！”她绝望地跪倒在地，无助地等待死神降临。

　　一秒、两秒、三秒……

　　她疑惑地抬起双眸，却发现钟情已经站在她前面，双手高举着那本孩子用来涂鸦的红色小册子，直直注视着女人的双眸。

　　“我知道你已经在这里等待了太久，想要一个结果，想得到解脱。现在逼死你的恶魔已经死了，他再也不会来这里骚扰你了。而且，”她的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你的儿子现在也过得很好，他就和我在一个酒吧一起工作，可以自食其力，还装上了人工耳蜗，能听到声音了，大家都很照顾他，他过得很幸福很快乐。”

　　龚泽宇——钟情来到酒吧的第一天，蛋子就拿出身份证向自己比划，在手机上打下一行字：‘这是我的大名，是我妈妈给我起的，不过你还是叫我小名蛋子吧，好记。’不知为何，那天发生的事钟情一直记得很清楚。

　　钟情向前迈了一步，离女人只有一步之遥：“你看看这本小书上写的话，你的儿子很想念你，他希望你过得开心。所以，把这些伤痛都放下，好吗？就像蛋子一直希望的那样，去你该去的地方吧……”

　　女人没有动，空洞的眼窝缓缓流下两行血泪，忽然仰天发出一声痛苦的啸叫，尖利的声音几乎撕碎所有人的耳膜。

　　狂风从各个方向袭来，天空都变成了紫色，而女人的身影则在触手可及的距离渐渐隐去……

　　脚下的地面开始坍塌，浓重的烟尘呛得人无法呼吸，林哥的声音穿透厚重的雾霭而来，渐渐汇集为一条微弱的细流：“我们成功了！从这里跳下去，我数到三大家就一起跳，一——二——”

　　地面完全坍塌了，一种强烈的失重感袭来，钟情被暴风抛在空中，觉得自己几乎被撕裂成两半。

　　终于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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