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如陌上尘

　　直走到列车的末尾，她们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发现。

　　一个小男孩打翻了邻座的水杯，两家家长争吵起来，指着对方的鼻尖互不相让。钟情感叹：“这里的一切都太真实了，我竟然总是会忘记自己是在做梦。”

　　杨欢闻言挑了挑眉毛，好看的蛾眉显出几分妩媚：“我见过很多像你这样说的人。”

　　钟情看着车外一闪而过农田里的稻草人，好奇道：“你进过很多幻境吗？”

　　“不算很多。”杨欢摆了摆手，在列车车厢连接的空间站定，纤细的手指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在钟情眼前晃了晃：“有火吗？”

　　她摇摇头向后退了几步，整个身子靠在车门上，随着火车一起摇摆振动，“你们都是为了什么进来？不觉得危险吗？”

　　杨欢笑了笑，从兜里掏出一盒火柴把香烟点燃，脸上露出一个轻蔑的微笑：“那你又是为了什么？”

　　钟情认真道：“一开始是意外，现在是为了钱。”

　　杨欢一愣，似乎是没想到她这么直白，反而对她生出几根好感：“你到说了实话。其实咱们四人目的相同，都是为了眼前的利益。雇主不是也说了吗，酬金不菲。”

　　“你们都是怎么接触到他的？”

　　“谁？雇咱们进来的人吗？”杨欢很悠闲地吐烟。

　　“嗯。”钟情微微点头。

　　“网站啊……”杨欢声音低了下去，“进去过一次的人大多怕得要死，可又情不自禁地被它吸引沉迷，我也是看到网站上的悬赏才来的，你不是吗？”她看过来，眼神里有琢磨不清的情绪。

　　“我是朋友介绍……”钟情面不改色地编造谎言，向她投去另一个疑问：“你应该不缺钱吧。功成名就的知名漫画家，愿意为了酬金命悬一线吗？”

　　杨欢的眼神瞬间展现过一抹阴鸷，香烟的火光在她指尖忽明忽暗：“钱算什么？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创作的灵感没有了才是最可怕的事，”她指尖掸了掸灰，“这里可以让我保持灵感。”

　　“所以你才通过网站和我们一起进入这里？”钟情屏着一口气。

　　“嗯，”她意味不明地点点头，“你呢？单纯是要挣钱吗？”

　　钟情肯定地点头，努力露出一个看起来真诚的微笑：“上学用钱，实在没办法。”她转换了一种问法：“你见过雇咱们的人吗？”

　　杨欢闻言皱了皱眉头，抬眼看过来：“网站上悬赏的大多是些有钱人，当然不愿意和我们见面了。不过……”她露出一个深沉的微笑，“你问这个干什么？”

　　钟情全身一滞，咳嗽起来：“咳咳咳……没什么，我是第一次和陌生的人进来，有些好奇。”

　　女人不再追问，盯着半空中的烟圈倦怠道：“别太好奇了，小姑娘。好奇是会害死猫的。”她把燃尽的烟头踩在脚底，用力碾了几下。“也不要总是太过相信身边的人，平时看上去都有模有样，但你知道吗？”她脸上绽放出一个略带狰狞的微笑，“他们心里都住着魔鬼，比幻境豢养的怪物还要可怕百倍。”

　　钟情透过迷离的烟雾看向她，含糊地应了一声：“谢谢你的提醒，我会记得。”

　　“看到你，就仿佛看到曾经的我自己，”女人解释道，“不由自主就说出这些话，你不要见怪。”

　　钟情也讶异杨欢竟然是几人之中最早打开话匣子的，她原本以为她会是戒心最强的人，要让她信任自己会很花一阵功夫。于是感激地对她一笑，眨眨眼睛。

　　杨欢不再多言，脸上又恢复了原本冷傲孤僻的神情，仿佛刚刚说话的人并不是她，许久才说：“那就先回去吧，反正也没什么收获。”

　　看着杨欢离开的身影，钟情蹙起眉头，脑海中不禁浮现起她刚刚说过的一句句话，竟然莫名觉得心安。

　　看到我就像看到以往的自己么？

　　钟情自嘲地笑笑，她有时候都分不清自己说的是不是真心话，费尽心力骗过了别人，也同样骗过了自己。

　　她很清晰地明白，自己并非杨欢认为的那个涉世未深、心无城府的女孩，刚才有意无意套话得到的信息反而使她兴奋起来。因为她终于意识到，这世界上还有像她一样的人，还有像她一样在旅途上无法停止的人。

　　即使他们只是为了利益，而她是为了获得救赎。

　　*****

　　钟情本来不错的心情瞬间就被击溃了。

　　因为在她两步一跳，三步一蹦地回八号车厢自己的床铺准备睡个午觉的时候，她发现紧邻她的另一个中铺上正盘腿坐着一个男人。

　　满脸络腮胡子，一身深色运动装，神情颓废地抱着手机。

　　……

　　钟情一脸黑线：“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对方很是无辜：“昨天晚上我就在，只不过我起的比你早。”

　　看着他一脸纯良的模样，钟情简直生出了想要杀人的心。想到今早她去买水两人“偶遇”的场景，右手就不由自主握成了拳头。

　　“诶诶诶火车上可不允许使用暴力，”林亦椋笑了，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在黝黑胡子的映衬下格外吓人，“有什么发现？”

　　“没发现。”钟情吐出干巴巴的几个字，“你的小九九倒是被我揪出来不少。”

　　“洗耳恭听。”他双手撑在膝盖上，饶有兴趣。

　　她看着这一副极其和谐的画面，想象着现实生活中身穿定制西装，收拾得一丝不苟，姿态体面的林亦椋做这样的动作，顿时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你怎么了？”她抱着手深色凝重地站在过道旁：“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

　　林亦椋却摇摇头，伸手摸摸脸上浓密的络腮胡子：“看起来真是什么都没发现，这么严肃？”

　　钟情无言，想到餐车里见到的一幕，道：“你可真是找了几个好帮手啊。”

　　他双手放在脑后，两条长腿翘得老高，似乎很是悠闲：“是不是帮手，不试试怎么知道……再说了，你难道和他们不一样吗？”他眼睛斜斜看过来，语气平和，却如刀锋一般直戳她的心脏。

　　我和他们是一样的。钟情不再言语，她直直看过去，心中有什么东西产生了裂纹，好像有一座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玻璃塔被调皮的孩子用弹弓打出了一个坑。火车铿铿地向前跑去，空气安静下来，车厢不远处有男人们高谈阔论的声音，她一时觉得气氛有些燥热。

　　“怎么不说话了？”他支起身子，伸出下巴指了指对面的铺位，咧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我开玩笑的，你上来说话吧，这样太明显，太引人注目了。”

　　钟情踢了鞋子三步爬上去，随便叠了叠被子坐在正中。刚想开口，便看到林亦椋指了指手机：“看看微信。”

　　她打开手机，微信通讯录就蹦出来一条信息：Sturnus请求添加你为朋友。

　　她抬头看一眼林亦椋，只见他点点头，示意自己赶快同意。她点击了添加朋友的按钮，就看见对方发过来一句消息：“天上龙肉”？你个女孩子家，怎么还叫这个名字？

　　钟情撇了撇嘴，指尖飞速地在屏幕上打出一句话：我还想问，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微信的？

　　Sturnus：秘密。以后有话在手机上说，以免有人怀疑。

　　钟情瞪了他一眼，有些无奈地点点头，一个转身仰头躺在刚才叠得方方正正的被子上，弹弹指头打出一条消息。

　　天上龙肉：今天在火车上折腾了大半天，看起来一切都挺正常的，什么异常都没有，到是鸡毛蒜皮的琐碎事一大堆，什么孩子哭闹、夫妻吵嘴、小孩儿逃票、邻座纠纷的……总之是毫无头绪。

　　Sturnus：平凡之处才能见真章。你不如给我仔细讲讲，你看到的大大小小所有细节。

　　天上龙肉：2333333，你要是不嫌烦，不嫌弃我打字慢浪费时间，那我就不厌其烦给你讲讲。

　　Sturnus：……

　　钟情充分发挥自己的写作才能，把所有发生的事情都简要概括了一遍。林亦椋身子靠在车厢上，空间狭小，他没法把上半身伸直，只能半歪着看着她发过来的文字。

　　Sturnus：越是复杂难解的幻境，最直接的线索往往就在身边。我看了车票，这是一趟不会停止的循环列车，还记得清晨下车的那一对夫妇吗？

　　天上龙肉：嗯，你是说，等待他们什么时候上车，就是一个新的起始？

　　Sturnus：或许吧，他们会循环不断地上下车，从起始到终点，我们要找对时机。

　　天上龙肉：嗯。还有一点我要提醒你。

　　Sturnus：什么？

　　天上龙肉：李林凯和杨欢两个人不太对付，我担心他们会搞出什么乱子。依我看，你在网上找的这些人，说不定会把自己人害死。

　　林亦椋抬眉看了看她，若有所思。

　　Sturnus：何出此言？

　　钟情想到她之前看到李林凯身上脸上的瘢痕和僵硬姿态，脸上的神情也不由自主凝重起来。

　　天上龙肉：李林凯很危险，最好离他远一点。

　　林亦椋瞟她一眼。

　　Sturnus：这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你别告诉我，是看他面相，看鼻子眼睛看出来的吧？

　　天上龙肉：……是，我特别会看面相，一看一个准。

　　Sturnus：那你说说，杨欢和吴明刚是什么样的人？

　　天上龙肉：杨欢是个梦想家，她的目的就是靠这里发生的故事为脚本保持灵感和热度，我觉得她没有什么危险，吴明刚是个老好人，刚才说的事你也知道了，帮人家小姑娘补票，还挺热心的。

　　林亦椋略加沉思，露出一个不置可否的微笑。

　　Sturnus：到这里的人没有一个目的单纯，你相信他们，我可不。

　　钟情放下手机，向他看去，正好对上他黝黑沉静的目光。林亦椋半躺着，手支在脑袋上，一脸络腮胡子有些滑稽。她心里发笑，一条信息刚写了一半还没发出，就听见车厢另一头发出一阵喧天的吵闹。

　　“小偷！抓小偷！抓住他！”

　　杂物扫落在地声、孩子嘤嘤哭闹声、水瓶打翻在地声连成一片，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钟情刚爬到床铺边，就看到一个人影风一般从眼前跑过，身后有几个男人正在追赶。她动作麻利地翻身撑下床，跳在过道中间看过去，眼睛还没看清楚有个人影，就听见背后一声大叫：“唉唉唉让开！”

　　她兀地转过身去，便“嘭”地和前面的一个黄色影子撞了满怀。“哎呦！”那黄色影子退后了几步，钟情则是直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她抬眼看着面前站着满眼的人，模糊的眼睛终于聚焦起来。

　　“黄毛？！”她吃惊地看着面前这个非主流的黄发社会分子，“怎么是你？”

　　黄毛眼睛也发直，抹了抹才道：“这么巧啊？你们也来了？”

　　“我们？”钟情抬起头看了看铺上坐的林亦椋，他却垂眸摇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

　　“哦，”她干笑两声，拍拍屁股腿站起来，指指身后的通道，道：“你这是干什么啊？”

　　黄毛唔了一声，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黑牙，脸上的皮肉黑黢黢的，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却显得十分健康：“我抓贼啊！”一说起这个，他就表情痛苦地摸摸裤兜，“我的钱，全让那个杀千刀的小贼给偷走了。小妹妹，不说了，我先去抓贼了！”

　　他一溜烟跑出去，钟情在后面看着他火急火燎的背影，心里却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她转身望向林亦椋，却发现他早已从床铺上下来，现在就站在她身后。

　　跟上去追贼和看热闹的围观群众很多，前面一片热闹得不行，就连他们这边的人都在向那边涌，乘务员竭力维持秩序疏散群众，但根本抑制不住大家的热情。钟情听见背后林亦椋轻飘飘的声音传来：“想过去看看吗？”

　　钟情笑了，摇了摇手里的手机道：“那我等会儿给您汇报前线消息。”

　　一个络腮胡子的高大身影却从她身边闪过，留下一句带着笑意的话语：“快跟上来吧，我总不能一直躺着不动，都要长虫子发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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