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灵与狼少女

　　裴罗领曾经是罗曼尼亚帝国最东方的领土，这里至今还保存着许多旧帝国的城堡与哨塔，就连这里的统治者，也还沿袭着旧帝国的习惯，称裴罗总督。
　　行走在裴罗领的土地上，常常会让人产生一种时空错乱的失真感，在潮湿多水的梅雨季节尤其如此。笼罩在雨幕中的古塔、高堡、直道，散发着土腥味的草原、丘陵、谷地……雨季中的一切都显得莫测神秘。偶尔早上和傍晚起了雾气，牧民和巡逻骑手的影子变得模糊不清，影影绰绰，仿佛当年的东征军又回到了这片土地，仿佛那位驱赶了东方单于的伟大皇帝又重临了这个污浊的人世。
　　在裴罗领东部连绵起伏的丘陵里，有一座小小的神庙，环绕着神庙，有一个小小的村落。村子很小，两只手就能数的清的茅草屋顶零零散散地分布在平缓的山坡上。环绕着村子有一段断裂的石墙，这座石墙是第一批东征军到达此地时建造的堡垒所留下的遗迹，村口的石柱和村中的水井上还依稀可见交叉笞杖的徽记。五百年过去，堡垒和铁甲都已了无踪影，只剩下这些不会哭泣的岩石还在默默诉说着当年的故事。

　　裘娜·灰狼牙的家坐落在远离村庄靠近海岸的一出悬崖上，小小的木头房子依靠着一座废弃的灯塔，环绕着院子的篱笆墙上爬满了藤蔓植物。虽然歪七扭八造型怪异，但这座难看的小房子的一砖一瓦都是裘娜和爷爷一起从山下搬来堆砌的，她喜欢这里，就像她喜欢她那散发着狗腥味的小床一样。
　　今天大约是七月中旬的某一日——不做礼拜也不种田的灰狼牙一家并不在意时间的流逝。裘娜起了个大早，她先去羊圈里喂了家里仅有的两头羊，随后便拎起篮子走出了家门。牙牙和露西卧在门口，似乎还打着瞌睡，但听到篱笆门的响动都迅速地爬了起来。不需要裘娜呼唤，牙牙便自觉地跟了上去，甩动着毛绒绒的大尾巴不远不近地跟在小主人的身后。露西则留在了家里，她已经很老了，现在每天睡着的时候比醒着的时候还要多，爷爷说她随时都可能被狼的神接到天上去。
　　狼的天堂在哪里裘娜并不清楚，她只知道每次爷爷在村子里这么说都会引起马克修士先生的愤怒。他总说爷爷是迷信，是盲从的蛮人。所以慢慢的，裘娜和爷爷就很少去村子里了。虽然她并不讨厌村子里的人，但是她不喜欢爷爷被人骂的样子。
　　女孩沿着青砖的阶梯走下山坡，又沿着卵石铺成的小路穿过村前无名的小河，终于在天空又开始飘起蒙蒙细雨的时候到达了山谷林地的入口。
　　她站在山谷入口的岩石上向下望，谷地中郁郁葱葱的丛林在雨中若隐若现，裴罗领夏季独有的石槿花混着泥土腥味的气味弥漫在谷地上空的空气里。她很喜欢这种气味，石槿花的淡香在凉爽的雨天格外清爽动人，虽然爷爷总是念叨着北地的烈酒和雪，但对于她来说，这就是家乡的味道。
　　虽然不会去刻意记录时间，但和所有乡村人家一样，灰狼牙一家对季节的掌控非常准确。裘娜知道，如今是收获柳麻最好的时节，现在摘下的柳麻叶，就算不风干，也能保存很长一段时间。这样她就可以有很长的功夫把柳麻叶烤制成烟丝，等收购烟草的商人来的时候就能卖出比原料更高的价格。
　　在岩石上休息了约莫半刻钟，裘娜整理好随身的工具，然后与牙牙分食了从家里带出来的咸肉干和烤饼，重新踏上了去往谷底的路。在下山的时候，她注意到林地中隐隐约约有一些红色的三角形旗帜，那是草原精灵的陆船的标志。对于大部分地方的人来说，这些过着流浪生活的牧民的到来往往意味着麻烦和混乱，但对于灰狼牙一家来说，他们的到来代表着大量需要修补的工具、需要研磨的刀剑、需要补充的弓矢。
　　想象着爷爷点燃熔炉，在铁砧上把各种各样的农具武器敲打得叮叮作响的情景。裘娜的心里像是吹起了一个快乐的气球似的，连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她蹦跳着来到林地边缘的时候，雨已经渐渐停了下来。看着云层间露出面容的太阳，裘娜明白天气很快就会变得酷热难当。她加快脚步，想要在热起来之前到达林子里，跟在她身后的牙牙却突然停了下来，直勾勾地看着另一侧山崖下进入林地的道路。
　　“怎么了牙牙？怎么了？”裘娜走过去，抚摸着比自己还高的大狼的脊背，也将目光投向那个方向。
　　她看到阳光从山间洒下，透过树叶铺就一地明黄。一个高挑优美的身影从斑驳的光影中走出，那是一个长着尖耳朵的美丽女性，样貌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身高却已经比裘娜的爷爷还要高。她似乎也看到了裘娜，于是转过身向这边走来，那一头米白色的及腰长发随意的拢在脑后，随着她行走卷起的微风飘荡。
　　裘娜像是被缭乱的花丛迷了眼睛一样，睁大了莹绿色的眼睛看着那女性渐渐靠近。小小的女孩还不懂得什么“美”什么“欣赏”，她只知道，这是她这辈子见过最漂亮的人。
　　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人呢？
　　在今天之前，裘娜对“漂亮”的概念还停留在一个非常单纯的阶段。她知道爷爷买不起的那些花布是漂亮的，因为很多人都夸赞它的色彩鲜艳；她知道村子里屠夫家的女儿是漂亮的，她的追求者中甚至有一位来自裴罗主城的骑士老爷；她知道黄昏的大海是漂亮的，曾经有一位画家在村子里借住了半个月只为把它留在他的画布上……但这些“漂亮”都不能和眼前人的“漂亮”相比。她的“漂亮”就仿佛冬天初雪后的阳光，无形无色又无处不在，仿佛天地间的万事万物都是她的点缀，一动一静都在为她增添色彩。
　　裘娜看着漂亮姐姐出了神，丝毫没有注意到对方在朝自己走来。待她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近在眼前了。
　　“你在这里做什么呢？小朋友。”漂亮姐姐的声音仿佛纯银的风铃在晨风中鸣响。虽然裘娜只见过一次纯银的风铃，但她相信那就应该是这样的音色，既温柔又亲切，同时又有着一丝丝超脱尘世的疏离感。
　　“俺……我是来采柳麻叶的。”裘娜有些局促不安，她悄悄地把满是汗水的小手在衣服上蹭了两下。长这么大她头一次觉得带着裴罗乡村腔调的罗曼语这么难听，她怎么不能像那些商人和骑士老爷那样说一口流利的南佬腔罗曼语呢呢？那样她就可以用优雅的腔调和华丽的语法回答漂亮姐姐的问题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张口就暴露出自己只是一个乡野村姑的事实。
　　“你真可爱。”漂亮姐姐开心地笑了起来。她的笑容也是如此动人，那洁白的牙齿和娇嫩的唇瓣，简直要迷了裘娜的眼。
　　裘娜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这是第一次有人夸她可爱，她只觉得脸上发烫，胸中也是一阵阵小鹿乱撞。为了防止自己叫出声来，裘娜抿紧嘴唇，不敢再直视漂亮姐姐的脸，垂着头只顾看着自己的脚板发呆。
　　一双穿着亮绿色的南佬式样的凉靴的玉足映入裘娜的视野。那双诱人的宝物是如此光洁柔软，即便是最珍贵的珠宝或者绸缎都无法与之相衬。与之相比，裘娜自己那双包裹在脏兮兮的旧靴子里的脚显得格外寒碜。
　　这下裘娜真的是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了。她有些慌乱地后退半步，小声念叨着：“我、我才不可爱……”
　　或许是察觉到了现下场景带给女孩的窘迫，漂亮的大姐姐没有再继续靠过来。她停在原地，柔声问道：“小朋友，你认识灰狼牙家的人吗？杰夫还在不在？”
　　“你找爷爷？”裘娜惊讶地抬起头，旋即又别开了视线。这个漂亮姐姐居然是来找爷爷的，这让她有些难以想象。虽然以往也有过不远万里来求爷爷打造物品的人，但那些人大多是和爷爷一样粗野的汉子，像这位漂亮姐姐一样精致美好的人还从没有过。
　　“你是杰夫的孙女？那太好了。”漂亮姐姐拍了一下手掌，似乎对裘娜的回答非常满意“可以请你带我去找你爷爷吗？我有事情要和他谈。”
　　“可、可以是可以。”裘娜犹豫地看了看手中的篮子，问道：“你、你着急吗？如果不着急的话我想先摘了柳麻叶，现在爷爷还没有起床呢……”她越说越小声，仿佛自己在做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一样。
　　“你想要柳麻叶子做什么呢？”漂亮姐姐继续问道。
　　“烤烟叶，等商人来的时候可以卖，爷爷平时也会吸。”
　　“那样的话，我来帮你吧。”
　　这话令裘娜感到受宠若惊。她怎么敢让这么漂亮的人和她一样去钻那些矮树丛呢？于是女孩慌张地摆动双手，连声说道：“不、不用了，我我我我想起了现在还不着急，我先带你回家去吧！”
　　“噗。”漂亮姐姐又笑了起来。她似乎很爱笑，而裘娜也喜欢看到她笑的样子。
　　仿佛读懂了裘娜的心声一样，漂亮姐姐说道：“没关系的，我不是要去钻那些树丛，你看着就好了。”说着，她转过身，向着林子的方向举起了左手。裘娜看着她衣袖滑下露出的光滑白皙的左臂，脸又红了起来。村子里的姑娘们也会挽起袖子干农活，所以裘娜早看惯了女孩们的胳膊，但这次不同，那光洁的柔荑在阳光下仿佛闪着光的宝石，就算只是注视都令人感到亵渎。
　　“来吧，来吧，来吧……”她低声呢喃着，她的声音在大气中扩散，随着林间的风悄然而逝。紧接着，微风开始转变了方向，它们像是受到鼓舞一样，在枝叶间跳起绿色的舞蹈。起初是一棵树的独舞，接着是两棵树，三棵树……很快正片林子都有节奏地晃动起来。谷地中充斥着树叶相互拍击的鸣响，刷啦啦得像是下起了大雨。
　　风的舞蹈最终停了下来，裘娜却仍然沉浸在那奇异的景象中无法自拔。从前她只在村子老人们的故事里听说过魔法和神迹，如今则亲眼见证了这神奇的技艺。
　　“已经好啦，小家伙。”漂亮姐姐提醒道“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哎？啊！”裘娜惊讶地发现，自己手中的篮子不知何时已经装满了绿油油的柳麻叶子。她惊讶地抬头看向漂亮姐姐，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不用害怕哦，我是你爷爷的老朋友了。”漂亮姐姐伸手揉了揉裘娜的头发“你可以叫我玛丽安。”
　　“我、俺、我叫裘娜……”
　　“裘娜。我们这就算是认识了吧？”玛丽安向裘娜伸出右手“怎么样？带我去你的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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