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本良妃

　　弥生这边刚翻下墙头，还未来得及感慨一番刚才的情景。就灵敏地闻见一股特殊的气味，一路跟着那股味闻到了月茶身上。月茶见自家小姐一下来就在自己身上闻来闻去，忍不住背过了身。

　　“月茶，你今日擦的什么粉？怎么我闻着有股地黄粉的气味？”

　　“方才奴婢去药窖将陈年的地黄粉翻出来晾晒了一下，免得受了潮。想是身上难免染上了些气味。”

　　弥生含笑点头，又温声道：“那你可知这地黄粉最能催发马体情愫，越是暴烈的马驹催情效果就越好。”

　　“那方才……”月茶捂嘴轻呼，收到自家小姐肯定的目光瞬间绝望起来。若那两人有何不测，那这蓄意谋杀的罪名岂不是就落到她头上来了于是顾不得多想就拉着弥生朝那二人追去。

　　刚进了东街口，就远远望见两匹马儿柔顺地站在一旁相互爱抚，两双褐瞳流光溢彩，一身泛有光泽的长毛更是白胜雪。

　　弥生想了想，还是拉着月茶上前致歉，福了福身道：“两位公子，方才惊马之祸乃是小女子侍女身上的地黄粉所起，无意惊扰二位。在此赔礼了。”

　　尧镜拉着楚厌衣角依旧惊魂未定，腿吓得发软还是硬着头皮道：“我不就说了句你那小丫头呆傻，她就下了如此狠手。你……你知道我家主子是谁吗？”

　　弥生偏头微笑，就这样瞧着那少年拉住紫衣男人的衣袖一刻未曾放开过。凄凉中带着哀怨，愤懑中透着酸楚。

　　楚厌皱着眉对上弥生充满深意的目光，向下定格到女子挂在腰间的碧萧。萧口温润，中部篆刻着繁复的古文字符，数只雕刻精细的碧色凤凰缠绕萧身，神态各异。

　　这支萧，于他来说，既常见，也罕见。记忆似乎追溯到许多年前，那一笺花影绰绰，锦瑟光阴。

　　弥生察觉到他深沉的目光，连忙下意识捂紧腰间的碧凰萧，神色不由得变得戒备起来。这是自己娘亲留下的念想，是万万不能给人的。要萧没有，要命一条。

　　谁知楚厌只字不提，低声训斥身后的尧镜：“勿要多话，此事你错在先。回头自去领罚。”

　　尧镜怯怯伸出手想去拉楚厌衣襟为自己求个恩典，就在自己主子寒凉的眼神下缩回那只蠢蠢欲动的手。句末拉长音调唤楚厌，那委屈劲，那可怜巴巴的模样，与合欢阁最受追捧的岐玉和栾琮两位公子如出一辙。

　　“再要多话，加倍。”

　　楚厌一掀紫袍，横戈跃马，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墨发扬起，不知扰乱了街上多少姑娘媳妇的心弦。

　　尧镜狠狠瞪着周围捏着手帕眼冒桃心的女人。这些个庸脂俗粉，竟敢觊觎他家主子。

　　“还不上马。”楚厌朝尧镜投去的目光带着三分寒意。尧镜和周围充满爱意的姑娘们被冻得浑身一颤。

　　摄政王殿下虽是冠绝京华的人物，可这浑身的气场也不是一般人承受得起的。

　　话说弥生带着月茶从后山翻墙而入，她利落地从墙头上跳下来，那身手熟练度不是一两年就能练出来的。

　　只是后面的月茶就没她家小姐这样的本事，一如从前地摔了个四脚朝天。

　　弥生叹了口气，将月茶从地上拉起来：“说你笨你还不承认，跟着本小姐这么多年了，还学不会翻墙。”

　　月茶看着弥生后方脸色刷地一下变得苍白，手指颤抖地指着某处，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弥生看小丫头被吓得这样，心里也软了软。拍拍丫头肩上的灰尘：“好了，这次只要你不告诉我爹。我下次还带你出去吃酒酿玫瑰丸子。”

　　“恐怕你的念想要落空了。”

　　“谁说的……”弥生转头一看，差点被脸色铁青的自家老爹吓得送上西天。

　　“我说的。”弥剑秋一步一步朝着弥生走过来，手中还紧紧攥着家法。

　　身后的一堆家仆都闭着眼不敢看弥生，他们明艳动人的娇小姐这一劫怕是逃不过了。

　　“罚不许吃晚饭，三月之内不准踏出庄门一步，乖乖准备继位大典。”弥剑秋自然不能真的打，直接给弥生判了刑，多余的绕弯子话一句都没有。

　　因为他知道，等弥生泪眼汪汪地看着自己的时候，带惩罚的字眼他是一个也说不出口的。

　　“爹爹，您还是罚我抄书吧？”弥生走上前去想扯弥剑秋的衣袖，不料被自家老爹躲过。

　　“你真以为你爹老糊涂了？这么多年，你叫弥澈帮你抄书这回事指望着能遮掩多久？”弥剑秋没好气地看着女儿。

　　看弥剑秋字字铿强，心意已决的模样，弥生在心底叹气，只能用最后一招了。

　　“我就知道爹爹心里根本没有我这个女儿，若是娘亲还在，她定不会舍得她唯一的女儿这般受人欺凌。”

　　弥生掏出帕子抹着眼角不存在的泪，背在后面的手轻轻掐着一脸迷茫的月茶手臂。

　　月茶正思考着自家小姐是演的哪出戏，突然手臂一疼，迎面撞上弥生明示的目光。

　　瞬间猜透小姐的心意，于是心有灵犀地也硬挤出几滴眼泪。

　　主仆一唱一和，配合得天｜衣无缝。弥剑秋被女儿气得话不成句：“你也就只能拿你娘来压我。”

　　将手中的家法往地上一扔，怒气冲冲地甩袖而去。

　　一群家丁憋着笑，低着头跟着在小姐这日常吃瘪的老爷离开。

　　“小姐，我们没事了吧？”月茶余悸未消，试探地问。

　　弥生伸了个懒腰，只觉得演戏也颇费精力。

　　听了小丫头的疑问，她正式确定月茶的傻气绝对不是装的，于是将手放在她发髻上故作叹息，拍拍袖口的灰尘就走了。

　　用过晚膳后，弥生斜倚在贵妃塌上看新搜罗来的话本子。

　　话本中写的贵妃有倾城之貌，绝世之才，入宫也曾立下占尽恩宠荣登高位的志向。

　　前途本是一片光明，可这聪明人儿却偏偏想要君王的爱。最后下场也是凄惨得让人不忍看。

　　弥生啧啧摇头，可惜了一代佳人，荣华富贵还没享成就已香消玉殒。

　　轮值月茶守夜，在外院里吩咐着几个偷闲的二等丫头将夜明灯点上，奈何那几个奴婢懒懒散散，满脸不情愿。

　　本就是急性子的月茶怒火中烧，腰一叉，细白葱手指着“表情丰富”的几个婢子就道。

　　“你们几个，自小姐用晚膳起就躲在西厢叽叽咕咕不知在说些什么腌臜事。叫点个灯笼还如此惰懒，若是不愿待在这芳华院里伺候，我便回了小姐找人伢子将你们打发了去！想必翠姨娘那儿也再容不下你们！”

　　月茶气得牙痒痒，若是平时她们疲懒些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可做奴婢的，竟敢吃里扒外道主子的闲话，这是断断容不得的。

　　底下四五个丫头没想到平时柔柔弱弱的月茶发起火来也不是好相与的。

　　其中一个名唤梓衣，此人平素就很猖狂，仗着是家生子，其父更是弥家的大管家。

　　处处对底下的丫头们颐指气使，甚至也闹出过几次不大不小的风波，都被她爹悄悄压下来了。

　　“月茶姐姐这话怎么说的？是，你是一等丫头，可我也差不了你多少。仗着小姐的宠信你就将我们呼来喝去，这个后宅还有没有规矩了？”梓衣挽起袖口，一脸示威。

　　“本小姐不知，这弥家的规矩何时由你梓衣说了算。”一句浸透寒意的女声悠悠响起。

　　梓衣望向房中走出的女子，方才还洋洋得意的笑脸刷地一下变得苍白。

　　系着披风的女子高高站在大理石阶上，银色月光和襦裙裙边绣着的白梅交融，望上去白茫茫一片。将女子本就姣好的面容衬得更加绝美，似仙似妖。

　　梓衣和众人慌忙跪下，接着就是一片请罪的声音。

　　“罪？你倒是有罪。”弥生冷冷开口。

　　“小姐恕罪。”梓衣知道此刻自己应该辩解，但除了请罪不知怎的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她打了个寒噤，今夜怎么清寒至此。

　　弥生不再看她，将目光转向脸色通红的月茶：“月茶，你来说说她们都在讨论些何事。想来是我对下人太过放纵，连上下尊卑都忘了。”

　　“是。”月茶上前一步，福了福身说道：“方才奴婢经过西厢房，无意听见梓衣，半夏和以丹在嚼先夫人的舌根。”

　　月茶瞧了瞧弥生的脸色，看不出什么变化才敢继续往下说：“说先夫人生前是做了不洁之事惹怒了老天，才让弥家多年无子。只有把生育了弥家独苗的翠姨娘扶正，才可压得住这邪气，”

　　弥生修剪整齐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眉目凝霜，朱唇微张却吐出最绝情的话：“明日将半夏和以丹逐出山庄。至于梓衣，杖责三十，连夜发卖。”

　　话音刚落，一旁的家丁都傻了眼，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小姐狠下心重惩下人。

　　不过这梓衣也太不识趣了点，主子就是主子，奴婢就是奴婢。一般的世家大族都极其看重主仆界限。管家之女又如何，依然只是婢子。

　　那梓衣听到发卖这两个字便昏了头，她不能被逐出山庄，若是被发卖到穷山恶水她还有什么未来？这辈子怕是再也爬不起来了。

　　摇着头歇斯底里道：“你不能这样！我爹是大管家，就算你是小姐也不能拿我怎么样！”死死瞪着弥生一字一句如在泣血。

　　语罢，周围人第一反应是这个梓衣疯魔了，在主子面前自称“我”不说，字字句句都是冒犯。

　　“还愣着干什么？拉她出去，一切由我负责。”弥生直直迎上梓衣怨恨交加的目光，不为所动。

　　正在走神的家丁们齐声说是，两人一拖，三人一抬地迅速将失魂落魄的奴婢们送出。

　　直到再也听不见梓衣的哀叫，弥生才感到心神渐渐平缓下来。娘亲在世时经常在她耳边念叨：“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众人只知娘亲未出阁时生于皇室，地位高贵，成婚后夫妻琴瑟和鸣，丈夫情有独钟。实在想不出还有有什么不如意，值得她忧心。

　　但弥生知晓，娘亲并不快乐。一个郡主的爵位，一个药王夫人的身份，就牢牢地困住了她一生。

　　“月茶，你说娘亲会不会生我的气？”弥生用指腹一遍一遍摩挲着腰间的碧凰萧，低头看檐下松柏影错。

　　“为何？”

　　“梓衣玷污娘亲清名，我却饶了她一命。”

　　“夫人怎会生小姐的气，夫人在世时，是最为慈悲温和的。若非当年夫人心慈收留，奴婢恐怕不在这世上了。”

　　“娘亲自然是千好万好的。想来也有一段时日未去静影沉璧了，明日陪我去给娘亲上柱香吧。”弥生若有所思地望着空中被浮云半遮的明月。

　　后来又添了一句：“今晚守夜便免了，你且回去歇息吧。我片刻便来。”

　　月茶想说些什么，一抬眼看到自家小姐沉静的眉眼，便知没有商量的余地。

　　于是盈盈一礼，悄然退下。

　　弥生解下碧凰萧，放至唇边。缓缓奏起一曲长相思，娘亲手把手教给她的第一首曲子。

　　她大概永远不会忘记当年娘亲一个人边吹箫边流泪的模样。

　　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她想，这长相思当真是苦得很。

　　花色｜欲眠，箫声悠悠，美人如花萧如绸。

　　这一幕恰恰落入了某人眼里，尧镜憋屈地陪着自家主子跟做贼似的蹲在别人家屋顶。

　　他堂堂一等侍卫，好歹也是有品级的。若是日后被人晓得他偷窥女子闺房，他这张老脸……不，俊脸还要不要了？

　　“回府。”

　　“爷，这就走了？”

　　“你若是还想看，就留在此地。今后也不必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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