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海［刑侦］

　　监控室内采光并不好，又恰值阴天，室内昏暗有如仙侠剧中天地初开的混沌。唯有墙上的数块显示屏，还幽幽在这阳光难以照拂的阴翳之中洒下薄凉冷光。

　　每个屏幕虽仅21寸，却仿佛浓缩了一个小小的世界——多少起伏跌宕的故事，连同其中活生生的哀乐喜怒，都被收拢进这方寸之地中，默默化作每隔七天便会被自动覆盖的影像。

　　“麻烦调一下案发当天水母馆内外的监控。”孙婧走进监控室中，出示了专用皮夹内的证件，对其中正盯着LED显示屏的保安道。她的身影消融在光影涂抹的大片暗色之中，只在靠近屏幕的侧面，被勾勒出一条蓝边——那泛着金属光泽的蓝边细而浅，但同孙婧一般有着令人望而生畏的棱角。

　　这个保安远比孙婧想象中要年轻，约莫刚过十八岁，还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看样子八成是在困窘生活逼迫下踏入社会的。他偏过脸来快速地在警官证上一扫而过，布满血丝的眼珠子旁分明浮着疲惫：“好的，您稍等。”

　　不似年岁相仿的同龄人于广厦书窗之下诵读的安逸，那些如他一般的年轻人通常需要过早地面对社会迎面抛掷来的苦难，以尚还稚嫩脆弱的臂膀扛起养活自己和家人的重担。

　　孙婧知道，在苹州市，这样的人并不在少数。

　　抽出一根烟不正经地叼着，孙婧却没有点着的意思，而把烟盒和打火机往小保安面前一推：“抽吗？虽说对身体不太好，但提神倒挺管用。”监控显示屏的微光模糊了她右边因疤痕而被截断的那弯眉，不知是否因此，她眉目中的凌厉居然柔和了些。

　　低头腼腆地道了声谢，小保安却只摸出一根烟，小心地揣进兜里：“没抽过，监控室里也不让抽。我回宿舍时再试试。”他咧嘴笑道，露出一排白牙，被烈日晒得黝黑的面容甚是淳朴，带着乡村里胧黄稻麦的香气，“找到啦！要不是我才来不久，还能找得再快些。但是真不巧，那个唯一能看到发现尸体的水族箱的监控坏了。是差不多一周前坏的，好像是因为水母馆新开，事情太多，还没腾出时间请人来修。”

　　他屈指生涩地在键盘上轻敲几下，案发当天的场景便在孙婧眼前画卷般哗然铺陈开来。

　　谁料，孙婧越看，眉头竟是锁得越紧。

　　“不对！下班之后怎么监控里只能看到死者林艺桦一个人进出水母馆？”瞳眸恍若切割面平滑的黑曜石，清晰地映入监控录像中的一幕幕，只在锋利的边缘嵌着几点摄人的寒芒。

　　观尽那天的监控，孙婧却连一个可疑人物都未发现。凶手犹如人间蒸发一般，毫无踪迹地消失于水母馆之中，就连一片翩飞的衣角都未能为监控所捕捉到。

　　她恨不得将当天的所有影像记录统统印进眼里，将其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一层层剖开拆解，好把那个消失无踪的凶手从监控中生生揪出来。然而直到头晕目眩，孙婧仍一无所获：“你大爷的，这个凶手属耗子的吗？那么能藏！难道他杀完人之后就直接躲在水母馆里，然后等到第二天早上再混入来上班和参观的人群？”

　　额上青筋在焦躁的催动下不受控制地突突猛跳，胸膛中恍若闷着正炙烤着心脏的一簇烈焰，孙婧忍不住一拳狠狠地锤在桌上。

　　只听得“砰”一声巨响如开山裂石，正坐在桌边的小保安吓得抖了三抖，好不容易才到了嘴边的语调蓦然一转，竟哆嗦成了颤音：“我……我觉得不太可能。应该是因为这个馆比较新吧，所以安装在出入口处的摄像头还可以人脸识别，特别厉害。但是，它却显示除了林艺桦以外的所有人都出了水母馆。”

　　香烟的外层可能被咬破了，里面包裹的烟丝在她舌尖逸散出刺激性的烟草味。这熟悉的气息悄然扑灭了孙婧心头的业火，在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的刺痛中，她逐渐冷静下来：“有没有通往水母馆的其它路？而且是没有安装监控的那种。”

　　冥思苦想了一会儿，小保安挠挠头皮道：“这个倒是有。我听巡视水母馆的老许说过，本来还有另一条小路可以去到水母馆后门的。因为这条路不经过其他场馆，修好后才发现走这条小路居然比走铺着沥青的大路要费时得多，所以走的人也实在少得要命。那后门因此不常用，就给用钥匙锁上了，这才没安监控。”

　　孙婧眸光一凛：“这钥匙有没有被偷走的可能？”

　　那小保安还未来得及开口答复，他口中的许姓保安便一步迈了进来：“嚯，怎么可能被偷？这钥匙可是由我老许保管的啊！每天我都要检查个好几遍，绝对丢不了！”许保安已行将退休，但人老心不老，边信誓旦旦地保证边把胸口拍得山响，就连微微佝偻的背都霎时挺直了些，“而且啊，我早上只要有来这里工作，一定会到水母馆去，把那个后门把手转一转，看看门有没有真的锁上。要是门还开着，我老头子就再锁一遍！”

　　方才触及到的可能性又被排除，孙婧却未尝灰心，将三七分短发中几缕略微遮挡视线的发丝以五指梳至耳后，她又启唇问道：“那么这些天，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大前天早上我去检查后门有没有锁好的时候，刚好听到小林的一个朋友在敲门，她说她走那条小路过来是想要突然出现，给小林一个惊喜，我就给她开了门。”他竭力搜寻着回忆，涣散的目光凝视着空气中缓缓浮动的尘埃，“其实这件事也没什么异常的。小林的那个叫做楚邱越的朋友经常来找她。当时她进去的那会儿，恰好小林帮我拿了报纸但忙得走不开身，我过去拿了报纸才发现已经超过了去巡视下一个场馆的时间，就急匆匆把门锁上了。唉，小林这么好一个姑娘，说没就没了，世事无常啊……“似是喉头倏尔被尖刺梗住，许保安说到此处，一双浑浊的老眼竟濡湿了几分。

　　难忍哽咽，许保安最终掩面而去。落寞的影子从他鞋底一路蜿蜒延伸，被本就惨淡的阳光拉得很长。

　　目送许保安蹒跚的身影淹没于监控室外喧闹的人流之中，孙婧只觉他离去时拖着的沉重步伐，一下下像是踩在她的心上。指尖在手机屏幕上轻点，她终是拨通了队长任颢的电话：“喂，头儿，监控中找不到凶手，古怪得很。但是据保安所说，水母馆里有条小路通往没安监控的后门，我们需不需要去后门看一看？”

　　.

　　由于建造得较迟些，水母场馆位于洪途海洋世界园区的边缘，离外面宽阔的公路仅仅一墙之隔。

　　若想到达这一场馆，除了途经多个场馆的常规走法，还可以走一条直接通往水母馆后门的小路。
　　这小路本为方便游客前往水母馆所设计，却不料问津者寥寥无几，其终因久无人迹而荒草丛生。
　　日轮逐渐西斜，而暑热未减分毫。才半小时不到的光阴，自发带他们走小路至水母馆的许保安额前早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正当他还要向前引路时，任颢摆摆手制止了他，面上一弧笑纹灿烈辉煌如自海面一跃而出的东升骄阳：“不必了。带我们到这儿就好，您快去歇着吧。”

　　毕竟自知已年老体弱，实在难耐这七月酷热的摧残。许保安也不多跟他推辞，只冲他把手中的报纸一挥：“我的报纸也拿到了，刚好可以回去看。我老头子虽然眼神大不如前，但是国家的新闻大事终归还是要了解一下的嘛！”从贴身口袋里慢悠悠地掏出一副老花镜架上鼻梁，许保安努力看清上面印刷的字迹，这才缓缓转身，举步踏着疯长的衰草离去。

　　与此同时，董叶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拨开足有半米来高的草叶，略显干裂的土地上赫然呈现出七枚足迹。那葳蕤繁茂的野草将这些足迹遮掩得极好，若非他这种观察细致之人，断然不会有这般敏锐的眼力寻到这一物证

　　“任队，快看。这些足迹的足尖都朝着水母馆，可见那人当时应该是走向水母馆的。足迹较小，有可能属于女人。从特征上看，双足正踏、正蹬，直行步，步短而宽。” 下意识一抿稍显病恹的浅红薄唇，董叶于午后热浪的侵袭中艰难保持着清晰的思路继续分析道，“由此推断，足迹是由那人抬头挺胸，相对平稳地迈步且躯干微微后仰或正直、两臂前后摆动造成的，这和我们以往所见凶手小心接近现场和行凶后匆忙逃离所形成的足迹不太一样，可能是楚邱越来时留下的。”

　　抬手抹去小麦色肌肤上滑落的汗珠，孙婧昂头往自己腹中猛灌了一口矿泉水，借清水的凉意使自己沉入案情之中：“这些足迹的出现说明大前天在这里发生的事情在一定程度上符合许保安的叙述，而且监控录像也能验证这一点。”

　　任颢蹲下身查看片刻，又问道：“只发现了这一种足迹吗？” 他的五官在多数东方人中本就较为立体，此时受强光照射而投下的深灰色阴影，更衬出其面轮廓有如以石凿刻般硬朗坚毅。

　　“是的。”垂眸掩去失落，董叶温声答复：“可能是因为两天前下过一场夜雨，到了前天早上楚邱越过来时，土壤还较湿润，所以能留下足迹。不过随着气温逐渐升高，土壤中水分的蒸发加剧，土壤渐趋干燥坚硬，此后就算有人经过也难以留下足迹了。”

　　“提取一下足迹，待会儿送到技术队那里，我们再看看还能有什么发现。”任颢随手拍去裤腿上沾染的尘土，站起身来，“放心吧！只要凶手有那个胆子犯案，就一定会留下证据的。我就不信这凶手是个鬼影子，还能来去无踪。” 蓦然亮起的路灯暖光映入他深邃的眼瞳，其中长存的那抹乐观似也被点燃了一般，在眸底熠熠生辉。

　　不知从何时起，盛极的日影已隐入西山，而暮色自远处连绵的黛青丘陵间浮起，欲将天地送入冥冥。世间万物皆笼进淡蓝的黄昏内，唯有水母馆后门的门缝中隐约可见馆内彩光溢出，绚烂华美。

　　颅内若有灵光一闪而过，任颢疾走几步至后门边，抬手猛地一拉

　　本该紧锁的后门竟豁然敞开，铺陈奢丽的缤纷光色中，数以千计的海月水母缓缓游动旋舞，仿佛正齐齐无声地唱起歌剧中高难度的咏叹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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