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海［刑侦］

　　游鱼穿梭，鲸豚竞跃。洪途海洋世界的水母场馆，犹如一块通透至极的湛蓝琉璃，仿佛放缓的光阴被封存其中，裹在粼粼水波里荡漾。

　　“妈妈，它们就是新来的水母吗？”

　　天真稚气的男孩好奇地踮起脚尖，一张小脸努力地凑近巨型水族箱的玻璃。生怕惊扰到那些精致而脆弱的生灵，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任其翩跹舞动的身影映进眼底。

　　这一批海洋世界新引进的海月水母周身透明，轻灵恍若脱逃自仲夏夜梦境的仙子。不同于其他水母，它们伞状身躯的顶部还显出四叶草状的精致花纹，煞是玲珑可爱。

　　视线不禁追随着这娉婷逐渐上移，男孩抬眸间，竟见一人影从铺在缸底装饰的岩石水草中缓缓浮起——素衣白裙，墨发及腰，女子阖目仿佛陷入沉眠的魔咒，身上还缠着许多若水母触须般柔软纤长的胶带，正随水流轻轻飘荡。

　　作为洪途海洋世界的常客，这个大姐姐他是认得的。每次他和同学来海洋世界参观的时候，作为海洋世界员工的她都会偷偷往他们的手心里塞上一两颗甜糖，笑容明媚得让他想起幼儿园滑滑梯上涂抹的灿金暖阳。

　　但这次，大姐姐没有笑，反倒是围绕着水族箱的游客们在笑。嘈杂至极的笑闹和欢呼，像日落时分的海潮般一阵阵肆意翻涌，毫无善意地践踏着男孩薄薄的耳膜：

　　“哇，是海洋馆的保留节目吗？”
　　“太好啦！我们今天居然看到了表演诶！”
　　“快啊！快动起来啊！快和水母共舞啊！”
　　……

　　铺天盖地的吵闹中，男孩笨拙地撕开包装纸，把大姐姐上次给他的棒棒糖咬在嘴里，皱紧眉头默默地挤出了这喧嚣的声浪：“妈妈，”他哽咽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大姐姐可能再也睁不开眼睛了……”

　　口腔里充盈的甜美蓦地被稀释开来，舌尖骤然尝到了一丝咸涩——男孩伸出肉嘟嘟的小手一摸，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是满面泪水。

　　隔着蒙眬泪眼，他看到，这个世界如滴入清水的颜料般迅速洇开，最终混合作一片和大姐姐面色相仿的灰白……

　　.

　　尖利的破空声，猝然扯碎苹州市略带凉湿的海风。

　　猛地一个急刹车，那辆平凡朴素还近乎烂大街的灰白色大众终于在劲风掀起的漫天尘灰之中心不甘情不愿地停了下来。

　　“老伯，我快迟到了，麻烦帮个忙啊。不胜感激。”任颢甚至来不及把车停进车位，推开车门匆匆把钥匙往看守停车场的老伯那儿一抛，看准了警局就是一个百米冲刺。

　　想来相同的场景已发生过很多次了，老伯熟稔地将钥匙一接，咧嘴笑道：“得嘞，你就放一百个心吧！老伯我的车技还不都是在你车上练出来的？”

　　不过很显然，他没有得到任颢的答复――正午泼洒的天光之中，转瞬只剩下任颢的残影。

　　颇为不满地多瞅了任颢一眼，老伯摇了摇蒲扇：“嚯，这小伙子！都快要三十的人了，咋还跟那些刚出校门的毛头学生一样一样呢？”

　　他说的也是大实话。虽然再过一年就要迈进而立之年，任颢眉目间完全没有临近中年的沧桑风霜，反而像是晨光撒在蔚蓝海面上的万千光点，愈发光华耀目，行动都仿佛能在这烈日炙烤的盛夏里带起一阵清凉的风。

　　片刻过后，任颢已在警局大门前站定。
　　然而，他并没来得及拥有片刻喜悦——当目光扫过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后，他一颗悬着的心顿时如坠入冰海般凉了个彻底。

　　身为堂堂的刑侦队支队长，任颢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破过警校最快记录的短跑，居然也追不回他迟到的时间。

　　任颢心里那叫一个后悔啊！他真不应该贪睡那几分钟，要不然家里那只名叫芝麻糊的肥猫祖宗也不至于被闹钟惹急了给他一招泰山压顶，差点把他给压成偏瘫，以至于现在就连跑步速度都比平时要慢些。

　　仰天长叹一声，任颢前脚刚迈进门，唐铭欢后脚就扑上来哭得稀里哗啦，就差没把鼻涕眼泪往他的白T恤上抹：“呜呜呜，任队长你终于来啦！”

　　“小糖块，怎么啦？”好不容易拉着唐铭欢纯黑卫衣拉链上的带子，像拽小奶狗一样把他从自己身上拽下来，任颢顺手揉乱了唐铭欢的一头墨黑卷发，“不好意思啊，今天走得急，忘了给你带香草冰淇淋和树莓蛋糕派。虽然是我不对在先，但是就因为这个原因哭也太脆弱了吧？”

　　或许是因为唐铭欢全刑侦大队最小的年纪和不知不觉中散发的萌属性，每当任颢看到他的时候，总有一种收编了自己亲儿子的错觉。

　　不料，唐铭欢却眨眨圆眼，错愕地看向他：“啊？不是啊。本大爷作为一个阳刚之气满点的男子汉，怎么会为这件事哭呢？”

　　“呃，那是因为什么？”一时答不出原因，任颢忙举目四顾，目光恰巧撞上了正朝这边走来的孙婧。

　　若说女儿是妈妈的贴心小棉袄，那么孙婧的妈妈估计是一个用力过猛，硬是生出了件防弹背心。作为刑侦外勤里唯一的女性，曾经在后援赶到之前单枪匹马横扫了一伙儿持械抢劫的地痞流氓的她，绝对称得上是警局里一等一的霸王花。

　　记得孙婧刚进刑侦队的时候，无论男女老少都一律采用拍屁股式打招呼方式，导致警局内一时间鸡飞狗跳。被她以这种方式打过招呼的同事之中，就属唐铭欢反应最大——用他被拍屁股的那一瞬间的夸张表情做成的表情包，至今还经常被任颢用来斗图。

　　“该不会是受孙婧之前打招呼的方式荼毒太深，所以小糖块一见她就害怕？”这么想着，任颢正斟酌着措辞想安慰唐铭欢两句，他却先一步道出了自己哭泣的原因。

　　“任队，吴局长叫你一到警局就马上去他办公室。”只见唐铭欢抬眸以无比同情的目光望着他，眼泪比开了闸还要汹涌：“呜呜呜，我们英明神武的队长也太惨了吧，没了你，我们队该怎么办啊？”
　　任颢：“……”

　　.

　　吴策局长的办公室，是整个刑侦队公认的修罗地狱。然而这并不是因为这位尊敬的局长大人本身不够和善，而是因为他那犹如《大话西游》中唐僧附身般的唠叨。

　　“任颢啊，你说你到底是为什么今天要迟到呢？你是不知道迟到的危害吗？”吴局长最近略显发福，说教时两颊都泛着一层滑腻的油光，“我跟你说啊。首先，你会因为迟到而良心不安，因为良心不安就会导致注意力不集中，注意力不集中就会使得工作的效率下降，而且你又是刑侦队的队长，对吧？你一个人迟到，不能及时开展工作，说不定还会带来懒散的工作作风，导致整个刑侦大队的工作效率下降。如果苹州市刑侦大队的工作效率下降了，案件不能及时得到侦破，罪犯不能及时得到抓捕，居民的生活质量就难免会受到影响……”

　　任颢听那些迟到的危害听得简直怀疑人生，可偏生又被局长那连贯流利还不带片刻停歇的唠叨给堵死了回嘴的余地，只能垂头低声感叹一句：“吴局的肺活量真好。”

　　“什么？”尽管年纪大了，吴局长的耳力却不差，但他显然没有打算把话题转移到自己的肺活量上面来，仅抿了口保温杯里泡的当归枸杞茶润润喉咙，便开始了第二轮说教，“如果说你迟到是因为困，那么就早点休息啊。哪怕年轻是本钱，你们这些年轻人也是不能随便挥霍的。一个个天天晚睡的，这身体还能受得了吗？难道是要熬最晚的夜，吃最补的药，因为迟到被扣最多的钱吗？这种晚睡的情况不符合人体的生物钟，长此以往不仅破坏了睡眠结构，还会因为睡眠不足而影响注意力，对生活和工作都造成严重的不良影响。而且啊，经常十二点后睡觉，导致肝脏不能正常进行排毒，毒素长期累积下来，会很容易生肝病……”

　　任颢直叫他念叨得脑仁疼，面条宽的眼泪在内心默默地流淌：“苍天啊，大地啊，与其让他待在这儿听局长唠叨，不如让他去湄公河畔配合缉毒队的兄弟们闯枪林弹雨吧！”

　　又继续苦熬了个十多分钟，任颢总算迎来了结束的曙光。

　　末了，吴局以指节敲了敲桌面，厉声强调道：“……还有啊，在我们警局唯一的女顾问刚来的第一天你就迟到，是要让她看笑话吗？”

　　任颢一头雾水：“啊？我们警局什么时候来了位女顾问？”

　　“是局里近来新聘请的，姓蒋名荼。”吴局长将保温杯放回桌面，背着手踱步至窗前，一双虽渐浑浊却仍蛰伏锋锐的眼瞳收拢了道旁梧桐的叠翠枝叶，“眼下，应该快到了。”

　　他话音未落，耳畔响起的敲门声已先一步惊扰了聒噪蝉鸣。紧接着，即听得门外女子缓缓道：“局长，我能进来了吗？”

　　不同于这个年龄段女性嗓音的甜美清润，她稍带矜贵的磁性嗓音不禁令人联想起翱翔于东非大草原上空的猛禽，每一根飞羽上皆流转着独具威胁性的妩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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