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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辜
周提渐渐觉得不耐烦，夏日傍晚的蝉鸣扰得人心头闷热，他呼出的气息都仿佛带着热气。
这小丫头，怎么就不跑呢，明明自己也没有拦她，现在一副呆呆的样子蹲在地上，倒让人以为他怎么欺负她了。
周提脸上不动声息，只当没有看见她。收拾完手头的东西，他脚步一顿，拿起一只空笼子，转身回到了前院，一眼也没有看后头的人。
前院一片安静，人都跑光了。
周提打开其中一间偏屋，里面简单地放了些猎户的工具，铁质的长弓挂在墙上，布满了灰尘。
他默默地看了一眼，掂量着多些时日，自己或许就能拉得起父亲留下的弓箭，猎到的东西也能多些。
夏日的傍晚温度依然很高，他感觉浑身被汗水浸得黏糊，只想洗个凉水澡。
他想起后院那小东西，只好默默拿汗布泡了井里的冷水，挂在脖子上，好散些热气。
屋里的木桌放着来不及解开的大麻袋，今日猎到的几只兔子还在里面活蹦乱跳，周提熟练地解开绳子，把兔子抓到笼子里安置。
敞开的屋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周提眼神一瞟，就看到后院的小丫头已经悄悄绕到前面来，正躲在门外探出头看着他。
他蹙眉，怎么还不走。
他低着头继续把兔子一只一只抓出来。小兔子蹬着腿无辜地扑腾，似乎感觉到抓住自己的手劲儿越来越大。
周提有些分神，不由得想起这丫头蹲在那里看自己抓兔子的呆傻模样，隐隐有了猜想。
他拨了拨笼里的兔子，犹豫片刻，在心里度量着她的手掌大小，挑出了一只最小的。提溜着它的耳朵，面无表情地走到蛮蛮面前。
“给你兔子，走吧！”
他淡淡地说了一句，大手握着兔子的耳朵，伸向蛮蛮。
少年的手指修长，内侧长着薄茧，和蛮蛮肉乎乎的白嫩小手截然不同。
那雪白的小兔子似乎认命了，不再折腾，吊在半空默默地瞅着她，红色的圆眼睛可怜又无辜。
蛮蛮一愣，和小兔子四目相对。
周提，这是，以为她想索要兔子？
她只是想事情入了迷，下意识跟了过来罢了。
蛮蛮无措的小手想藏到背后。
周提没有耐性，干裂的唇渴得要命，直接把小兔子塞到了她怀里。蛮蛮手忙脚乱地按着掌心的小兔子，感受着小东西在她怀里一阵乱转。
“快走吧！”
他又开口，可能是少年岁数到了，声音有些喑哑，和记忆中长大后的低沉渐渐重叠。
蛮蛮恍惚，下意识地“哦”了一声。
看在周提眼里，她就像手里捧着的兔子一样，呆呆的，耸拉着耳朵乖巧地待在原地。
傻透了。
小女孩身上特有的香甜仿佛爬上了他的鼻梢，让他很不习惯。
自己身上浑身都是汗味，衣服上粘了不少潮湿的泥土，和对面干净娇软的小姑娘格格不入。
他不露声色地往后靠。
同时，缺口那头传来了胡大郎的声音。
他们两兄弟跑出了巷子，才发现蛮蛮没有跟上来，两人一下就懵了。他们连忙返回，生怕周提捉了蛮蛮。
在他们孩子眼里，独来独往的周提无疑是不受欢迎的存在。
胡大郎半边身子探进缺口，就看见周提站在蛮蛮身前，一下子跳起来了。
“蛮蛮，快，快过来呀！”
胡二郎挤进来一看也急了。
“丑八怪，你别动蛮蛮，有本事放我来。”他一边喊一边跑向蛮蛮，拉着蛮蛮的上臂催促她赶快走。
蛮蛮护着怀里的小兔子，慌乱中被他们两兄弟拉扯着从缺口钻出去。
她回头一眼，离得远了，看不清周提的表情。
只看到落日下，他默默转身没入了昏暗的屋内，身影孤独而挺拔。
*
谢夫子在院子里搭了一个小棚子，简单地做了个围栏，蛮蛮小心翼翼地把兔子放进去。
“蛮蛮，来，喂小兔子吃东西，” 谢父递来一根红彤彤的小萝卜，帮蛮蛮挽了一下耳边的碎发，“既然那家人送了蛮蛮礼物，我们可得回些礼才好。”
蛮蛮心里叹气。
在胡家兄弟的哄求下，蛮蛮自然不能说出他们闯进别人家的事情。
唯有含糊地说是那人家看自己新搬来镇上，送了她一只兔子。
谢父看蛮蛮受到他人欢迎，很是高兴。俗话说，来而不往非礼也。端午临近，谢夫子思量着摆上几个小菜，请附近几户相熟的人家过来，一起喝上几杯，蛮蛮也可以趁机和这群孩子一起交个朋友。
谢夫子特意嘱托蛮蛮把那家人请过来，好让他当面感谢人家。
但是，哪来的人家呢。
蛮蛮知道，周提父母早丧，那个大宅子就住他一人罢了。
邀请他过来？蛮蛮想起周提那冷漠的表情，不像是欢迎她的样子。
蛮蛮托着小腮帮，又是一声叹气。
谢夫子哪里知道蛮蛮的心思，晚饭后就出门和对面胡屠夫家说好了。回到院门前，遇上了提着篮子过来的柳家姨娘。
“诶，妹夫，今日蛮蛮可好些了？”柳姨娘老远就开口问道。
谢夫子改不了读书人的习惯，回了一揖，道：“有劳柳大姐挂心了，蛮蛮今日退了烧，又带出去一趟，精神好多了。”
柳姨娘虚笑几声，眼神闪烁，另起了话题：“哦哦，那就好，上次我提建议，妹夫可曾想过，不管如何，镇北热闹，你们搬过来，两家人也好歹有个照应。”
“这……确实有理，”谢夫子只在乎蛮蛮如何，蛮蛮来了镇里后，小病不断，自己一个人唯恐照顾不周。
但想起蛮蛮下午刚刚结交了小伙伴，谢夫子有些犹豫。
“我还是问问蛮蛮的意见。”
“也对也对，”柳姨娘点头，“这里是些自家鸡蛋，还有前日上娘娘庙帮蛮蛮求的一个福符，包在香囊里头，回头让她带着，希望这孩子顺遂点吧。”
说完把篮子递上前。
谢夫子接过，连连道谢，辞了柳姨娘，就转身往回走。
他怕蛮蛮找他，走了快些，自然没有看见柳姨娘在背后脸色微黑。
*
蛮蛮听到阿父的话后，第一反应就是拒绝。
上一世，他们听从了柳姨娘的劝说，从这里搬到了镇北柳家隔壁，买下了一处宅子。
柳姨娘是蛮蛮母亲的姐姐，嫁给了镇上一农户，生养了两个孩子，生活不算富裕。谢父看她平时待蛮蛮很热切，自然帮衬他们家不少。
没想到这一切都是假象。谢父去世后，柳姨娘一家人搬进了他们父女的宅子，蛮蛮只能从她的大房间搬到另外一个小小的隔间。
柳姨娘领着自家女儿，对蛮蛮说：“你一个人小小的，用不着这么大的房间，让给你表姐吧，今天就把东西搬到东边的隔间。”
蛮蛮虽有不甘，但寄人篱下，很多事情不得不低头。
眼下这一世，她正努力捋清楚阿父染病的缘由，好好守住阿父。
既然后续的轨迹大多被改变了，她往后也不必到柳家生活。但想到要搬去他们附近，蛮蛮心里到底是不情愿。
“阿父，我……我喜欢这里，这里的人都待我很好。”
蛮蛮坐在小凳子上急急地说，小脸涨得通红，拉着谢夫子的衣摆小力摇晃。
“好好，不急，”谢夫子拍拍蛮蛮的小手，笑着说：“既然我们蛮蛮喜欢这里，我们就不搬了。”
他刮了刮女儿的鼻尖，看着她眉眼里的潋滟笑意，心里打定了主意。
既然蛮蛮喜欢这里，那这里就是他们的新家。
女儿尚在襁褓，妻子就离世了，谢夫子一个人在朝都跌跌撞撞好歹把蛮蛮养得这般可爱，他或许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但是他绝对会尽自己的能力让蛮蛮一直开心地长大。
这边，蛮蛮的小脑袋也在不停地回想，阿父究竟是怎么突然染上那病呢？
她隐约记得在自己十三岁那年的初春，冰雪刚化，阿父咳嗽的时间越来越长，请过来的大夫都查不出具体的病症。
不对，蛮蛮绞尽脑汁。
阿父开始咳嗽的时间却要更早些，大概……
大概从朝都回来之后！
对了，阿父患病的前些时候，曾有事到朝都一趟，他让柳姨娘照顾自己一段时间，家中又请了嬷嬷。
待几个月后，阿父回来，才渐渐多了个咳嗽的习惯。
本来以为是路上染了风寒，不多时就能好。谁知道这病却夺去了谢夫子的性命！
蛮蛮抿着唇，小小的拳头紧跩，眼睛里满是坚定。
现在还有几年时间，她只要能阻止阿父去往朝都，后来的很多事情应该就能改变吧？
*
阿父的事情尚有几年，但柳姨娘的催促却越发地勤，只因蛮蛮又病了。
上一次发烧的病灶还没干净，蛮蛮第二天夜里又开始半昏半睡，小脸热得通红，埋在被窝里，感觉身体软绵无力，仿佛浮在云端。
谢夫子请来的大夫只道蛮蛮体弱，稍有牵引，便容易发烧，最后开了几剂药，又细细嘱咐了一番。
谢夫子在榻上小心翼翼地为蛮蛮敷上浸湿的方巾，好散些热。看着女儿紧蹙的眉头，心里难受。
在朝都时，蛮蛮虽说娇弱，但身体一直没有什么大毛病 ，如今搬来这里不过一个月，却发热了几回。
孩子年纪小，长久下去，恐怕落下了体弱的病根。
柳姨娘隔日过来探望，也一副心疼的模样。
“蛮蛮这孩子从小没了娘，如今又遭了这些罪，倒叫我这个做姨娘的，心里愧疚，”她摸摸蛮蛮的小手，转头对谢夫子说，“如今学堂又快开学了，你得不了闲，既然你不愿搬去镇北，我这个姨娘倒是心疼蛮蛮，大不了每天过来照顾便是了。”
柳姨娘皱着眉头，语气多是埋汰。
谢夫子一听，内心复杂。
蛮蛮生病，肯定有自己的责任。学堂的事情当然不及女儿重要，但开学在即，确实不容耽误。若得柳姨娘照顾，多少也比自己一个男人要仔细妥帖些。
只是……这镇北距离这里要走上半个时辰，加上天气酷热，每日往返难免艰辛。加上柳家儿女年纪也不大，怎好劳烦柳姨娘专程过来呢。
他摇头，道：“怎好这么劳烦你，侄儿年少，离不了母亲，你若过来照顾蛮蛮，倒叫我惭愧。大不了我到镇上寻个嬷嬷。”
“诶，”柳姨娘一脸不虞，“寻个嬷嬷，难不成还比我这亲姨娘照顾得用心么？谢妹夫这般，倒是瞧不起我这农妇了。”
柳姨娘的语气重了些，谢夫子一向与朝都的士子打交道，何尝试过与妇人争执。
他听出柳姨娘的不快，唯恐自己无意冒犯了他人，连连道歉。
“我也是心疼蛮蛮，虽然两家离得远，但谁叫我放不下心呢。”她添了句。
谢夫子站在床边，看着蛮蛮睡得迷迷糊糊的小脸，难免动摇。
“这两日暂且拜托柳大姐，我早上料理完学堂的事情，便尽快赶回来，”他稍稍迟疑，“待蛮蛮病好些，我再着手搬迁之事……”
柳姨娘背对着谢夫子，替蛮蛮掩了掩被角，听到他的话，脸色稍霁，转过身又是一团和气的样子。
“既然你想通了，那当然最好了。到时候有浩哥儿他们兄妹陪着，蛮蛮也没那么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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