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戟

　　遮天幕雨中，一人持箫踏云而来，俊眼修眉，长身玉立，素白衣袖翩然，不染纤尘的霜发半绾，头簪白玉。
　　俊美出尘的年轻面容不似凡人，脸上表情冷如千里冰封。

　　有仙法护身，他的周身浮着淡淡的光晕，似一道无形的屏障，将雨水悉数隔开。

　　二十多年过去，他熟悉的面容如昨，还是二十出头的青年模样，光阴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不过，他本有一头墨色鸦羽般的缎发，现今却满头霜雪。

　　萧焕颜稍感诧异，景峥早已到了金丹中期，容颜常驻，照理不该如此的。

　　不过，与我何干？

　　萧焕颜无暇深究，只想着速速离去。
　　但此时仓皇离开，未免显得做贼心虚，惹人生疑。

　　箫声渐停，雨势也收。

　　陆青玉捂着头，神识昏昏，痛苦不堪，再无半点还击之力。玄清宗弟子忙将他用捆灵索捆了。

　　景峥落地收箫，召回冰壶秋月剑，剑落袖里乾坤。看也不看萧焕颜一眼，径直对元皓道，“带回灵虚山。"

　　灵虚山，玄清宗所在之地。

　　众人点头应是。

　　完全被无视的萧焕颜松了一口气。

　　蓦地，元皓指着萧焕颜道，“这位沈道友，方才破了月迷津渡阵法，是破此大阵的第一人。”

　　景峥这才施舍般冷冷瞥萧焕颜一眼，回转视线，“他不是第一人。”

　　众人摸不着头脑，啊？

　　萧焕颜眉一挑，也是心有疑惑。

　　景峥却不再多言，“擅自行动，回去领罚。”

　　顿时，哀嚎声一片。

　　早就听闻这位鲜少露面的慕衡仙尊为人铁面无私，现今看来，传言非虚。

　　这厢，萧焕颜注意到，玄清宗弟子每人腰间都悬着一块雕纹镂空的白玉，看上面刻的咒文，竟与多年前自己发明的玄音佩如出一辙。

　　玄音佩，捏诀便可传音，纵隔千山万水，声音恍如咫尺之间。

　　说来可能难以置信，此物萧焕颜造出此物时，只是为了方便与景峥联系，后来师尊水阳子撞见他时常用此物拉着景峥胡扯瞎聊，不得片刻消停，打扰景峥修炼，便将两人联络用的玄音佩没收了。

　　眼观如今，时移世易，这玄音佩，难道竟然成了玄清宗人手一个的必备器物？

　　她不由轻轻拉了拉身旁一个玄清宗弟子的袖子，指着腰间的白玉，低声开口问，“这玄音佩，每人都有么？”

　　虽然她声音极轻，但修为极高之人，五感敏锐，洞察幽微。

　　景峥正在听玄清宗弟子说话。
　　闻言倏然转身，神情巨震，双眼死死盯着萧焕颜，清冷面孔变得生动起来，多了许多莫测的神采。

　　萧焕颜还未察觉，仍低头侧耳，听那玄清宗弟子解释。
　　原是宗主方便门中弟子，出山时相互联系或寻求援助，下令每人必戴此玉。

　　那弟子，听萧焕颜称这通灵玉为玄什么佩，觉得名字无关紧要，也没纠正。

　　萧焕颜又问，现今宗主是何人？
　　答曰，程歧。

　　程歧是她师叔，以前修炼草包、秉性脓包，没想到，二十多年过去，竟然成了宗主，真是世事难料，诚不我欺。

　　萧焕颜心下感慨了好一番，还待要问。

　　一抬眼，就看见方才还对她不屑一顾的景峥，竟然抿着薄唇，一瞬不瞬的看着她，清冷的眸子里，如有雪水浮动，又似有烈焰升腾。

　　这样的目光，萧焕颜不敢直视，好像要将她生吞了一般，不是仇恨，不是嫌恶，却比这些更让她手足无措、无所适从。

　　她垂下眼眸，如羽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拱手一礼，干巴巴地笑一声，“适才多谢慕衡仙尊出手相助。”

　　半晌，对面的人不答话，让萧焕颜有点小小的窘迫。
　　众人屏住呼吸，不敢打破寂静。

　　景峥面容无波，朝萧焕颜走近几步，深深地看着她，好似要将她看进心里去，“既要言谢，不如以身相许。”

　　此言一出，犹如狂风席卷巨浪，共工撞倒了不周山，玄清宗众弟子纷纷瞠目结舌，下巴要掉到地上。

　　慕衡仙尊，首屈一指的仙道宗师，最是仙风道骨、禁欲断情的高岭之花，竟然想求娶一个萍水相逢的男人？

　　这这这，是我在做梦，还是我中了邪术头昏眼花，产生了幻觉？

　　这厢，萧焕颜的惊诧之情丝毫不弱于他们，瞪着一双眼，脑中思绪纷杂——

　　师弟变成断袖了？！

　　这二十多年光阴，到底伸出无情的手，对景峥做了什么，竟然摧残他至此。

　　萧焕颜想起方才景峥从天而降时，他刚好捏了个疾行诀，要浑水摸鱼溜走。

　　融合灵根者，一旦使用灵力，身上便会散发出奇异诡谲的淡淡清香，似有若无，生生不息。

　　难道景峥也看上了她的灵根，想拿她做容器？
　　采补之法，正道素来不齿。

　　师弟，你杀我之后，堕落了。

　　脑中思绪转了数圈，但时间不过须臾。

　　萧焕颜见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自己，眸光柔和，霎时如临大敌，一跳三丈远：

　　“抱歉，仙尊，我不好南风。”

　　景峥眸中一抹错愕一闪而逝，像从未出现过，语气轻描淡写，又隐隐带着不易察觉的哀求：
　　“跟我走。”

　　萧焕颜心道不好，果然不出所料，景峥真的是看上自己的灵根，都想带她回去修炼了。

　　“后学尚有要事在身，仙尊大恩，他日再报。”

　　“诸位道友，后会有期。”

　　朝景峥毕恭毕敬稽首一礼，又朝元皓等玄清宗弟子拱手一礼，说着话，她就要捏诀，脚底抹油溜走。

　　“此人形迹可疑，恐与玄清宗弟子失踪一事有关，须带回灵虚山。”景峥清冽的声线，如棠梨簌簌落，又似薄雪点苍苔。

　　此言一出，萧焕颜心中大呼不妙，景峥想找由头带走她，还真会就地取材，张口就来。

　　她不禁溜得更快，只恨落霞门太穷，连把本命剑都不留给她，逃命都不利索。

　　眨眼间，她已经疾行出了常觉寺，朝着雨后氤氲的树林深处而去。

　　这边玄清宗弟子见此情形，立时有人跃跃欲试地扔出捆灵索，想缚住仓皇而逃的她。

　　“谁敢碰她！”

　　一束白光倏地闪过，又狠又准，那弟子手臂巨痛，惨叫一声，手中捆灵索也断成两截。

　　众人眼角微抽，一脸懵地看向景峥——仙尊，不是你说此人可疑，要带回灵虚山，那到底是带还是不带？

　　萧焕颜听得景峥嗔怒的厉喝声，以及某弟子的惨叫声，心里浮起的第一个念头是，景峥如今虽道行高深，但却性情大变，喜怒无常，惹不起，惹不起。

　　望着萧焕颜愈来愈远的身影，景峥眉头皱的更深。

　　“你们先回宗门。”

　　话毕，眼前一道白光倏地一闪，人已不见踪影。

　　在浓稠夜色中，一路疾行，见身后无人追来，萧焕颜才渐渐放缓了脚步。

　　天光微亮，夜色将尽之时。
　　萧焕颜来到了天下十二州之一，梁州。

　　街道店铺林立，招子满目，行人络绎，叫卖之声不绝。此地虽为梁州一小镇，泸溪镇，但却颇为富庶的样子。

　　萧焕颜手拿一把伞，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以手支腮，盯着对面香气腾腾的包子铺出神很久。

　　她饿了。
　　但是身上没有钱，一个铜板也没有。

　　旁边面摊坐着的三两人的对话，吸引了她的注意。

　　“段府今日又是张灯结彩，可只怕又要红事变白事。”一人摇摇头道。
　　“第三个了，段家小姐命中注定克夫，逆天而行岂不是作孽，草菅人命。”一人压低声音道。

　　“段自安膝下无子，只有一女，自小宠若珍宝，急着为她招入赘之婿，哪管你什么人命不人命。”一人愤世嫉俗道。

　　“短短一月，两任夫君横死洞房花烛夜，克夫之厉，简直骇人听闻，怎么还有人不怕死，敢娶这段家小姐。”又有一人见他们聊得神神秘秘，不禁插了一句话进来。

　　“你是外地人吧，我看你也是，你不知那段自安富甲一方，家产不计其数，并且那段家小姐也是品貌不俗。”

　　“谁若是当了这段家的乘龙快婿，简直是一步登天，怀抱佳人，坐拥巨富，人生圆满一夕之间，即使克夫传言甚嚣尘上，也还是有人愿意一试。”一人解了那外地人疑惑。

　　“这第三个只怕也是凶多吉少，先前两个丧命之前毫无征兆，席间与宾客谈笑自若，洞房时却突然暴毙，死状如出一辙的面目狰狞，可知，这是天意如此，天命难违。”原先开口那人补充道。

　　“这段小姐也真是命数可怜，唉.......”外地人叹惋道。

　　“段小姐初嫁丧夫就该有心理阴影了，若按常理，短期内应该不会议亲，为何还会后来一月之内数次出嫁，酿成这么多出悲剧，你们可知其中原由？”

　　又有一个声音加入对话，清澈明快的嗓音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敏锐。

　　面摊上的几人看向屋檐下陡然开口的萧焕颜，无人能答，一时静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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