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戟

　　走来的几个玄清宗弟子，正中一个修士，仪表堂堂，见萧焕颜面有疑惑，于是浅笑着向她解释。

　　玄清宗是道修第一大宗，以前总有少部分门派修士慕名前来讨教切磋，至如今，魁首地位固若金汤，声明较之以前更为大振。

　　加上出了慕衡仙尊这样不世出的大能，自不量力来讨教的少了，倒是蜂拥而至想拜入玄清宗门下的修士不计其数，导致玄清宗弟子人数几近饱和。

　　不得不定下宗规，春招与秋招只收全无其他门派根基弟子，但又恐错失良才，因而，又规定，其他门派修士凡愿入玄清宗者，须得过山门后的阵法，当做入门考核。

　　傅嘉平，也就是为他解释的年轻修士，有所忌讳，没有说出这一举措另一个重要原因，但萧焕颜也略能大致推知一二。

　　有人在地方就有江湖，有名利争夺，即便是远离凡俗、求仙问道的修士之间也无法避免。玄清宗声势浩大，若其他门派弟子来者不拒，日久定然激起其他门派怨愤，无形之中与众仙门为敌。

　　如此以阵法为题，不仅过滤掉了一些资质不好、心志不坚的修士，也一定程度上安抚了其他门派，为可能失去众多门徒而焦虑不安的心。

　　此阵一出，玄清宗清净不少，数月来，难得有那么一两个能破阵的。

　　萧焕颜心里大喊冤枉，她此生暂无再入玄清宗的打算，倒不是想为落霞门“守身如玉”，纯粹个人感情抵触。

　　但锅已在背上，不得不背，总不能跟傅嘉平说，其实我是借路贵宗，并且想去贵宗的禁地溜达溜达。

　　这样大概真的能吃上静思洞的牢饭了。

　　为今之计，只有就坡下驴，混入宗内，徐徐图之。

　　“不知道友如何称呼，先前师从何派？”傅嘉平微笑问道。

　　“沈，名初七，落霞门。”萧焕颜漫不经心地回答，四顾打量周围与久远记忆不谋而合的景象。

　　李离非努力仰头，咬唇皱眉，睁着大眼睛，一脸好奇地打量傅嘉平。

　　“这位是？”傅嘉平望向李离非，疑惑问道。

　　“我的师姐，落霞门李离非，”萧焕颜神色云淡风轻，丝毫不觉有个稚子之龄的师姐有失颜面，并一脸正色补充道，“我与我师姐一同经过考核，按宗规，都能获得拜入宗内的资格。”

　　傅嘉平面有难色，“可是，现今玄清宗虽然不像以前，她......”这么一个奶娃娃......

　　“依你先前所言，宗规似乎并未规定，通过阵法考核必须只身前往，我与我师姐合力破阵，并不破坏规矩。”萧焕颜振振有词。

　　“真不要脸。”白猫低头幽幽开口。

　　傅嘉平窘迫一笑，“此事不如容我回禀主管招收弟子的明昼真人。”
　　............

　　他微微侧身，捏个诀，手握传音玉，粗略说明了现下的情况。

　　“撒泼耍赖的，轰下山去。”传音玉那端传来一个声音，暴躁粗犷，带着几分不耐。

　　傅嘉平神情尴尬，深为萧焕颜惋惜，自定下这一宗规以来，萧焕颜是为数不多能通过阵法的修士，应该是有几分本事。

　　萧焕颜克制住要浮上面庞的喜色，正要佯怒甩袖，一走了之。

　　传音玉又传来另一个声音，“玄清宗素来抱诚守真，不能出尔反尔，师弟，让我见见此人再做定夺。”

　　随后，那人吩咐傅嘉平将萧焕颜等人带到凌霄殿，傅嘉平应了声是，收了诀。

　　傅嘉平看萧焕颜一脸颓败之色，以为他担忧难逃被逐下山噩运，便开口安慰她，后来出声的那个，是宣华真人。

　　宣华真人和善可亲，平易近人，定不会为难他的。

　　萧焕颜闻言，神情更加颓然。

　　“待会儿继续保持你泼皮无赖的水平，最好触怒那个劳什子喧哗聒噪真人，将你俩乱棍打下山，我们也好脱身。”白猫歪着头，献出了一条妙计。

　　萧焕颜斜它一眼，不敢苟同，这样做的下场，只怕不是乱棍打出，而是水牢伺候。

　　从碧峦殿旁的侧门进入，石灯点点，在缥缈轻烟中朦胧模糊，郁葱松柏下山泉潺潺，白羽红顶的仙鹤引颈低鸣。走过青石板桥，穿过长长的抄手回廊，是艮峰的凌霄殿。

　　凌霄殿是玄清宗主持宗派事务的议事之地，门内每个弟子入门后，敬香祖师，行拜师礼也是在此。

　　傅嘉平为她引路，带至殿内，叮嘱她与李离非在此处等候，便先下去了。

　　殿内香雾缭绕，正中挂着开宗祖师元枕子的画像，画上人眉目慈祥，负剑而立，脚边是山石竦峙，草木清华。

　　与数十年前一般无二，只是纸张更加陈旧泛黄。

　　萧焕颜望着画像，怔愣出神，思绪被带回旷远经年，那时，师父水阳子将她从山下带回，让她女扮男装，便于行事。

　　也是在这里力排众议，收了自己当大弟子。

　　一炷香敬祖师，三叩首，一盏茶敬师父，三叩首。

　　师父对她勉励训话时，偷偷抬眼扫一圈，一屋子师叔师伯鼻子不是鼻子，睛不是眼，暗暗觉得好笑。

　　在被带回玄清宗之前......

　　啸寒风裹着雪粒，钻进破败不堪的城隍庙，十三岁的萧焕颜穿着一身破衣烂衫，饥肠辘辘地蜷缩在稻草堆里瑟瑟发抖，冻得发青的嘴唇哆嗦不止，齿间咬的咯咯响。

　　她觉得自己可能要或冻死，或饿死时，有个身着干净整洁藏蓝色长袍的中年男人忽然踏入了破庙。

　　他眼神深邃又慈爱，蹲下身握住她冻裂的脏手，温声问她，他有热饭热菜，有暖和不漏风的大房子，萧焕颜可愿跟他走？

　　萧焕颜虽然饥寒交迫，但也不至于失了警惕戒备。非亲非故为他提供吃住，世间哪有这等好事？

　　前段日子跟她一起沿街乞讨的大乐就是贪吃一口肉包子，甘愿被富家公子哥带走，之后没几天他的尸体就被发现飘在城郊的小河里，浑身可怖的青紫淤血，手指头也少了两根。

　　萧焕颜想及此，略一迟疑后，吞了一口唾沫，摇了摇头。

　　中年男人笑了笑，“心眼不少，望你以后能将这份机灵劲儿都用到修行上。”

　　萧焕颜刚要说什么，那中年男人一挥袖，他便晕了过去。

　　慈眉善目的中年男人后来成了他的师父。

　　一语成谶。

　　萧焕颜后来在灵虚山，修炼之初多数没将她的这份机灵敏锐用到正途上。

　　性情顽劣偏又有几分令人咋舌的天赋，让宗内的真君真人个个头疼不已。

　　萧焕颜幼失怙恃，千辛万苦将她抚养到十岁的老仆，在寒冬病逝。
　　生父似乎生前树敌颇多，为避祸，老仆生前从未告诉过她生父名讳。

　　老仆去后，她也不知自己姓什么，只知一个名字，焕颜。

　　师父水阳子俗家姓为萧，焕颜方入道，尚无道号，便随了他姓萧。

　　水阳子极少管束她，教他识字，提点她引气入体后，便撒手不管。

　　但萧焕颜出身不低，幼时便由老仆教着识字，有底子，凭一己之力通读典籍，自学术法，并无太大困难。
　　师傅领进门，修行靠自身。

　　话虽如此，水阳子再造之恩，犹如再生父母。
　　弑杀亲师，负尽深恩这样的事，她真的做不出来。

　　虽然玄清宗将她除名，但她从不认为，自己不再是水阳子的弟子。
　　师父未将她逐出师门一日，她一日就是水阳子的弟子。

　　“落霞门，之前倒是没有听过这么一个门派。”

　　一个人从殿外走了进来，将萧焕颜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萧焕颜回神，转过身看向来人，微愣，竟然是顾郅。

　　“这不是当年那个，经常偷看你练剑，想偷师的家伙吗？”白猫舔着爪子，目露兴味。

　　顾郅，师叔程歧之徒，资质优良，金木双灵根。

　　好胜心强，当年偏偏拜了草包一样的程歧为师，二十五岁才筑基御剑，修行提升慢都把原因归咎于此。

　　在一次“琼林折花”比试上，远输萧焕颜，屈居第二。

　　在萧焕颜未出现之前，他已经蝉联两次琼林折花比试首位。

　　当年，萧焕颜尚炼气，他已经筑基，一时成为衬托萧焕颜天赋惊人、修道良材的垫脚石。

　　之后，江河日下，各类比试，从未胜过。

　　因而，非常嫉妒眼红有良师传道授业解惑的萧焕颜。

　　萧焕颜弑杀恩师的消息在修真界传得风风雨雨，他没少推波助澜。

　　若他知道，当年萧焕颜提升修为多凭自身，只怕更是嫉妒发狂。

　　顾郅踱步到殿内，外放灵流，毫不内敛的沉沉真气扑面而来，“你来玄清宗是虚心求学吗？”

　　萧焕颜当年修为登极之时，现在的三个顾郅也不是其对手，但也不屑于以外释灵流的方法，炫耀自己的高深修为。

　　这与孔雀开屏无异。

　　“自然，在下与师姐对玄清宗神往已久。”萧焕颜掩唇轻咳一声，老神在在道。

　　李离非皱巴巴一张脸，对萧焕颜怒目而视，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傅嘉平用传音玉与顾郅对话时，萧焕颜就已经不动声色地贴了一张“不言咒”在她牵着的那只手里。

　　李离非想说话也说不了。

　　顾郅周身灵流一重，意味深长道：
　　“去岁，潇湘庄有修士破阵明为拜师，暗里泄露本门咒诀给原师门，东窗事发后，在水牢关了十五日，废尽修为，砍去手脚，挑断筋脉，尔后被逐出师门。”

　　“在下与师姐诚心拜师，绝不是为偷师而来。”萧焕颜迎上他迫人的灵流，面上淡然，心里滋味难明。

　　感慨不是所有人都像顾郅一样，喜欢偷师外。
　　心底又生出一阵难以言明的悲怆。
　　师父去了，玄清宗的门风竟变得如此残暴不仁，心狠手辣。

　　“且让我先看看你的资质。”
　　顾郅的脸一半明亮，一半阴暗，陡然伸出一手，握住萧焕颜的手腕，闭目。

　　这是用神识感知她的灵根资质。

　　萧焕颜心叫不好，但当下也无计可施。

　　果不其然，顾郅双眼陡然睁开，面色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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