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道三生

　　古朴庄重的檀木桌上，躺着一本书，一双稚嫩白皙的小手轻轻地摩挲着泛黄的书页，小手的主人正低垂着眼，全心沉浸在书中的世界。微风拂过耳畔的发丝，她方才轻轻眨眼，浓密的睫毛如蝶翅扇动，掩住了满眼的神采。
　　“嘎吱嘎吱”，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踩在木地板上，打破了这幅美好的景象，女孩抬眼，茶褐色的眼眸，澄澈透亮，像是不夹一丝杂质。此刻，她眼中闪烁着期盼和欣喜，以及尚未回神的沉迷的光彩。来人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妇人，相貌艳丽，体态丰腴，梳着云髻，头戴凤头钗，耳边簪了朵牡丹，身穿藕丝衫子柳花裙，肩披水红帔，一眼便让人仿佛看到了花团锦簇的春，生机盎然，尽态极妍。到了近前，她微微喘气，脸色红润，眉眼间难掩喜色。
　　“叶娘，你阿耶快回来了！”嗓音醇软，如酒熏人。
　　“阿娘！”被叫作“叶娘”的女孩激动得“蹭”地站起，她的嘴唇动了几次，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苍白的小脸泛起了一丝红晕。
　　“别愣着了，你阿耶还等着你去接呢。”妇人嗔道。她直接上前握住叶娘的手，温柔而有力地拉着她又“嘎吱嘎吱”地出了屋子，叶娘只来得及将书合上。两人的背影在地板上越拉越远，与妇人相比，叶娘的身子要单薄得多，白衫子青裙松松地套在身上，仿佛风一吹便会歪倒，然而她却始终走得很稳。
　　李府门口，一辆两骥马车缓缓停下，从车里下来一个高约七尺二的中年男人，他头缚峨冠，蓄着一把美髯，脸上的棱角分明，两眼锐利有神，身上的紫色朝服随着步伐略微摆动。看到门前站着的一大一小，他眼底泛起慈爱，脸上的棱角也柔和了些。
　　“叶娘怎么也出来了，小娘子不是要读书吗？”他笑着调侃了一句，摸摸她的垂髻，然后一手牵着一个进了门。朱红大门被关上，马夫则负责将马车赶回马厩安置好。
　　叶娘不依地嘟起嘴，强辩道：“欧阳行周不都说要‘有劳有逸’么，叶娘也得养养气！”
　　话毕，一阵哄堂大笑，连仆婢们都抖着肩膀。李愬，也就是叶娘的阿耶，笑着点点她的鼻子，怕她恼羞成怒，赶忙又问：“那叶娘的气养得如何？”
　　叶娘这才有些得意：“我已经做到气沉丹田啦！”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径直瞅着阿耶阿娘，像是在说：快夸我快夸我！于是李愬和妇人韦氏连连夸赞，直把小娘子夸得眯起眼睛一副受用的模样，脸上的得色从嘴唇弯到了耳根。如果她有尾巴的话，定是欢快地摇来摇去。而夫妇二人则是互相交换了好笑又爱怜的眼神，只因这个小娘子生来便体弱多病，现只七岁，可却是比大人们都要乐观懂事，而且好学上进，颇有乃父之风，这让他们既欣喜又心疼。
　　三人聊了好些时候，午时，下人上了饭食，以及一大坛子葡萄酒。然后一排胡姬鱼贯而入，在下面和着拍子起舞，旁边是乐师吹奏，歌姬唱词。叶娘边用食边听着，唱的是白乐天的《长恨歌》，她轻啜一口葡萄酒，恰好听见“忽闻海外有仙山”，脑子里又浮现之前看的话本子，不过她是不敢教阿耶知道的，除非她以后都别想看了。但是，真的有仙人吗？叶娘十分困惑。
　　这时，阿耶告诉大家，今年腊月他会转任外放，全家都要搬迁，不过具体情况还要到时再定，叶娘立时把什么仙人不仙人的都抛之脑后了。在叶娘看来，阿耶抱负远大，就如书上所云的雄鹰一般，应当在天空自在翱翔，发挥其优势和智谋，如此才能有所建树，而非困在这个国都的太子府或者晋坊州里。虽然别的她看不出什么，可是以往阿耶饮酒后总是有些闷闷不乐，与今日的开怀畅饮判若两人，她知道阿耶终于可以大施拳脚了，跟那些耳熟能详的英雄们一样，所以她和阿娘都很高兴。阿耶多日未归家，定是在忙着转任之事，以后他们一家便能常常团聚了。
　　饭后，仆婢将碗筷收拾干净，叶娘原想和阿耶去后院花园走走，转眼瞧见阿娘看向阿耶的眼神，似是有事要与阿耶商量，她便寻了借口去找纪师傅了。纪师傅是她的习武师傅，说是习武，事实上不过是为了强身健体练些拳脚功夫罢了，更何况，叶娘年幼，身体有恙，不能像同龄的小郎君小娘子们那样长时间地练习，最多就是练些养气功夫。
　　走在去后院竹林的石板路上，她蓦地想起了《长恨歌》中的道士，据说道士修炼到最后就能羽化登仙了，那么，道士一定不会得病吧？这个念头一起，就如种子一般在她心里扎了根，毕竟阿耶阿娘为她寻医问药好几年，也未曾去除她的病根。而身体康健的人是无法体会她的病痛的，她连做梦都想健康长大，但这几乎不可能，她偶尔也会害怕自己早夭，那种像黑夜般浓重的对死亡的恐惧会在梦中纠缠着她。然而，转念一想，求仙问道更是缥缈的一件事，无处寻觅，更不知结果。难道她只能等着黑白无常来告诉她：“你的阳寿尽了”吗？
　　突然一声猫叫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她老成地叹了口气，轻展眉头，继续往纪师傅的竹苑走去。竹苑是阿耶安排给纪师傅的住所，在府里延请先生是为了方便教学。当初阿耶听说纪师傅脾性与人品俱佳，武艺高强，于是请来教导叶娘；又闻其爱竹，于是将他安置在这里。纪师傅确实不错，身为七尺男儿而温柔耐心的郎君本就少见，尤其是纪师傅还会武，这样的师傅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呀，叶娘开心地想。每次若是心情不好，只要看到纪师傅，那些情绪立刻就烟消云散了。
　　“笃笃笃”，叶娘上前敲门。仲夏的日光开始发烫，但竹苑这里却是荫凉避日的好去处，竹叶间漏下几点阳光，打在开门的人身上，叶娘小小的脑袋里霎时蹦出一个词——“光风霁月”。她忽然有些可惜，倘若在皎洁的月光下，定是更美。没错，就是美，叶娘看一次惊艳一次，不知郎君怎么能生得如此之美。纪师傅微笑地看着叶娘的时候，她又看直了眼。反应过来的时候，叶娘心里大呼“食色，性也”，她赧然低头，错过了纪师傅，不，纪美人眼底一闪而逝的笑意。两人进了竹苑，来到屋后的小型演武场，叶娘一如既往的扎马步，纪师傅除了偶尔监督她的姿势是否标准外便是在场上离她丈余远的地方练枪法。半个时辰后，叶娘大汗淋漓地站直身子，开始观赏美人练枪。英姿飒爽，真是让人目眩神迷。
　　申时初，纪师傅放下手中的枪，转而问起叶娘：“叶娘喜欢何种兵器呢？”
　　叶娘一愣，这个她还真没想过，以她这个样子，如何能使兵器？她只好细细看了兵器架上的兵器，有弓、枪、刀、戟、棍、剑、矛、盾、斧、钺、鞭、锤、戈等等各种类型，叶娘都在书中看过，她的目光最终落在那把窄身长剑上。她指着它说：“剑。”
　　这下纪师傅愣住了，他眼神复杂地看了叶娘一眼，然后郑重道：“剑乃百兵之帅，心之刃也，既可为杀，亦可为护，你可明白？”
　　叶娘觉得此时的纪师傅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不再是那个温柔可亲的师傅，而是浑身散发着正义与决然的气息的——什么呢？她想不出个形容来，虽然她的初衷只是觉得剑很美，刚柔并济，但她亦是郑重答道：“叶娘明白。”她看见，纪师傅仿佛舒了口气。
　　她把看不懂的原因归结为师傅的欣慰。但她仍是有些心不在焉，纪师傅看出来了，于是让她明日再来。
　　用过晚膳，叶娘便回房了。李愬和韦氏以为她白日里累了，没有在意。
　　夜里，她梦见了海外的仙山，朦朦胧胧，像是披着层纱般看不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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