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时明月]入梦一引

　　我叫沈馆淤。从小到大，我都不喜欢被人直呼这个名字。我不喜欢我的姓氏。

　　沈家，韩国一手遮天的姬无夜大将军身边的帮凶。

　　世人皆知姬无夜狼子野心，然而他大权在握，虽然王上忌惮他，也不得不主动讨好。寻常百姓自然更不敢对其非议了。于是，人们在街头巷尾指责的对象便常常是姬将军身边的朝官大臣。沈家作为将军一党的狗，自然也就少不了被戳脊梁骨。

　　这也算是我不太喜欢出门的原因之一，我觉得新郑百姓一人一口唾沫星都能淹死我。

　　小时候，无论父亲怎样“姑奶奶”“小祖宗”的叫我，我都雷打不动地拒绝何父亲同时同地出行。

　　我太害怕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们投以厌恶的目光，害怕听到那些锋利刺耳的言语。这是我五岁那年形成的童年阴影。

　　五岁那年，家中侍女拧不过顽劣的我，偷偷带我出府上街，却被父亲政敌家的一群纨绔少爷认了出来。

　　为首的那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用力抓起我的手腕，在喧闹的集市上大声地揭露:我是沈家的女儿。

　　原本喧嚣的集市很快就陷入沉默。

　　周围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

　　我一辈子都没能忘记五岁时的我那天在街上嚎啕大哭的模样。

　　父亲下令处死了那个唯一愿意带我出府的侍女，因为她是“害我变得孤僻的凶手”。

　　我后来常常思考这个问题，“凶手”究竟是那个侍女姐姐？那群贵族公子？还是我的父亲？

　　我是没办法把一切都归咎于父亲的。尽管百姓都说我的父亲沈廖为虎作伥，他却一次也没有在子女面前做出违背良知的事情。当然，我知道那些事情都是在我看不到的黑暗里处理掉的。

　　小时候，父亲总会把我抱在他的怀里，一遍又一遍的倾诉他对我的愧疚。他用很温柔的语气对我说，阿淤，总有些事情是身不由己的，不得不做。他长长的胡须总弄得我脸一阵痒。

　　父亲的话，年幼的我只是似懂非懂。但当我真正身处同样境地时，才深知其中的心酸与悲哀。

　　我往后的日子里大半数的喜怒哀乐都牵系在一个人身上。

　　相国张开地之孙，张良。

　　十二岁那年，我被送去学堂了。说来无奈，其实从我六岁开始，家里就给我请了先生专门教我念书。随着我年纪的增长，越发不喜外出，大多数时间都呆在家里读书写字。

　　别人家的家长都乐见自己的女儿长成一门不迈二门不出的黄花大闺女，但我的父亲却觉得我必须得学着跟外人打交道，姐姐是向着我的，劝父亲遵循我的意愿，但他竟少见地向姐姐发了火:“这么小就沉默寡言，以后还得了？”

　　父亲给我选了韩国国办的书院，在这里念书的无一不是名门之后。虽然听上去很高端，实际上里面的学生大多是不学无术且好逸恶劳之徒，只是一群纨绔子弟罢了。并且大多都是像我一样的佞臣之后。

　　常言道“上梁不正下梁歪”，那些自恃正道的家族怎么舍得让自家根正苗红的孩子跟我们这群乌合之众在一块儿念书？

　　第一天上学，我却因为起床太晚，不得不抄近道走。

　　虽然是条近道，但并不好走，一路坑洼泥泞，小路弯弯曲曲又偏僻，我贴着围墙才能避免被周围茂盛的翠竹划伤。好不容易艰难地摸索到了书院外墙处，我搓搓手就准备翻墙而入。

　　翻墙这种事，我可是沈府里的一把手，父亲都夸我比哥哥们小时候都厉害。

　　那天之后，我才知道父亲一直在诓骗我。

　　这墙比沈府的围墙要高上许多，对只有十四岁的小丫头来说，翻越难度系数太大。

　　我正焦急着，要是再不能翻过去可就铁定迟到了。第一天上学就得不到老师的好脸色，以后怕是更没有好果子吃。

　　正当我为自己未来的悲惨命运感慨时，身后忽然传来清亮的少年声音，“这位姑娘可否需要在下帮忙？”

　　我一怔，赶紧拍拍身上的泥巴站起身，强装镇定，仿佛刚刚摔了个狗吃屎的人并不是我。

　　转身看向那个少年，一副干净清秀的面容，明眸如水，看上去约摸是十四五岁的年纪。少年身着一袭青衫，衣料和腰间玉佩皆是上乘，一看便知是某个大官家的小公子。

　　他看着满身泥垢的我，脸上是温和的笑容。

　　君子如风。

　　这是我初见他时脑子里的第一个想法。

　　这小子长大以后绝对是韩国万千少女的理想情人。

　　这是第二个想法。

　　“你知道我想做什么？”我从眼前这个如玉般干净的少年的美貌中回过神。

　　少年的嘴角微微上扬:“姑娘在墙边徘徊，而这堵墙后正是韩国书院。现在这个时辰，夫子马上就要开课了。若子房没有猜错……”他顿了顿，好看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笑意，“姑娘可是要翻墙进去？”

　　被人发现了丑事，我的耳朵一下子烧得红红的。

　　原来他就是张子房。那个平日里总听别人提起的天才少年。

　　张良。

　　我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有别，心想得赶紧翻过去才好。我向他拱手道:“请公子帮帮馆淤，再不能进去可就迟了。”

　　张良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点头了，“好。”

　　他拦腰抱住了我，有些害羞地别开脸，我靠在他身上，能感觉到他的僵硬和不适。

　　“在下无意冒犯，失礼了。”

　　我没有回答他，因为我的注意力完全被他身上的淡香吸引了。他的熏衣香是清淡的檀香香料，留香又极浅，如果不是与他这么近距离地接触，很难察觉。

　　正当我沉浸其中时，他突然一跃而起，抱着我跃至墙头上，然后很快就向下跳到墙内地面，平稳落地。

　　我开始佩服张开地养后辈的本事，张良年纪不大，却也算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

　　当他放下我时，我脸上是一副呆若木鸡的样子。

　　那次之后，我便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学习武功，以后在别人面前也这样耍帅。虽然后来知道他那时也只是一时超常发挥，但依旧在我心里留下了潇洒的初印象。

　　“多谢公子。”我向张良点头致意。

　　奇怪，他怎么用一种微妙的表情看我？等等，他看的似乎不是我，而是……

　　我顺着他的视线僵硬地转身往后看去。

　　一个穿得死气沉沉，一头灰白的头发梳得整齐的老头正怒气冲冲地瞪着我。在他身后，一群衣着华贵的少爷小姐都一脸嘲讽地看着我和张良，强忍笑欲。

　　是祸躲不过，该来的还得来。

　　张良倒是先开了口，上前一步向老头恭谦行礼:“冯夫子好。”

　　老头对他点了点头，看上去这个冯夫子还挺欣赏他，“子房今日前来可是还上次借的书册？”

　　张良从袖里取出一卷竹册，双手奉上:“正是。多谢夫子借阅，良受益颇多。”

　　冯夫子对他很是认可，接过书后便让他自行去书房拿书了。张良这小子，走时还回头看了我一眼，看表情似是觉得有点愧疚，害我被抓了个现行。估计他也没料想到老师竟然就在后墙处。

　　而对我，这老头就不像对张良那么好脾气了，他给了我一个嫌弃的眼神，我想我大概读出了其中的含义:朽木不可雕也。对我下了抄写十遍《国风》的处罚后，他便头也不回地转身进了院内，其他学生们也就嬉笑着跟他一起进去了。

　　这老头对待学生的差距也太大了！同样是因为迟到才翻墙进来，他怎么就对张家小子格外优待！

　　心里愤愤不平，嘴里也跟着嘟囔了出来，被周围一个跟我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儿听到了，她赶紧竖起食指示意我噤声:“那可是张相国的孙子——张子房，怎么会是跟我们一起上课的呢！只是偶尔会来书院借书。”女孩说着朝鼓起白嫩嫩的小脸:“你不许说子房哥哥的坏话！”

　　原来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真的可以是云泥之别。

　　从这一刻起，我便决定好好读书。

　　我总有一天要让张良对我甘拜下风。

　　后来他问我小时候为什么总爱与他争个高下时，我回答他说:因为我嫉妒他。

　　是的，我是嫉妒他的。嫉妒他家世清白，天资聪颖，永远被同龄人称赞慕艳。

　　这样一个人偏偏还不骄不傲，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

　　而我，作为奸臣沈廖的小女儿，只能是被人嫌恶的对象。

　　我如此嫉妒着，也偷偷羡慕着。

　　这就是我和张良初次相见的情景，原本浪漫的英雄救美也因为我抄写《国风》抄得腰酸背痛而被忘得一干二净，只深深地记得我立志有朝一日要让他跪着求我，给我做小弟。

　　数年后的一次闲谈里，我才知道，从我开始爬墙时，他就一直在我身后不远处，只是我没有注意到。

　　他就这么看着我奋力往墙上爬，然后掉下来，摔得灰头土脸。他还一脸笑意地说，我那时候着急得都快哭出来了，看到他时还死要面子，伸手想抹干净脸上的泥，结果却越抹越花。

　　我很后悔，当时没在这小子身上也狠狠地抹上一把稀泥巴。

　　然而，年幼时的我并没能看清张良从小就是只狡猾狐狸的事实。

　　待我长大些又发现，很多时候，他也总是让着我的。只是那个时候，我和他之间已有万千隔阂。

　　张子房啊张子房，你可知你的檀香惊醒了我大半生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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