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集神仙的睡前故事会

　　那是一叠陈旧的信件。
　　本应是洁白的信封被浅淡的咖啡色浸染，剩下的部分由时间洗绦成轻薄的奶油色。
　　每一封信件都由信封整整齐齐地装好，仿佛即将被投入邮筒寄出一般。如果不是每个信封上收件地址那一栏都空了出来，丹尼尔恐怕会以为这是那个给他这些东西的老人多年前收到的信。
　　。
　　布满伤疤的手指轻轻抚过被岁月侵蚀得脆弱不堪的纸页，丹尼尔抬起头，以诧异的目光看向木屋内坐在摇椅上正抽着烟斗的老人。
　　“老人家，这是？”
　　瑞贝卡的父亲，服饰女王大人多年的管家此时已俨然已成为一位耄耋老人。皱纹布满了他的脸颊，堆积的毛毯下露出的手布满了老人斑，干枯得仿佛光秃秃的树杈。
　　丹尼尔记忆中的他还是一位有些威严的老先生，没想到再次见面的时候居然是这样。
　　老管家沉默着，左手握着一只烟斗缓缓地抽着，缓缓将头扭向窗边。皱纹聚拢在他的眉毛和额头，让丹尼尔看不出他的眼神。
　　“是她，给你的东西。”老管家艰难地开口道。没了牙齿的嘴吐字模糊，丹尼尔废了些力气才分清他的话。
　　“尽管陛下一直让我把这些销毁，但我还是留了下来。”
　　烟雾从老管家空洞的口中冒出，他的嗓音很沙哑，透着岁月酝酿出的沧桑。
　　。
　　“是艾洛维塔……陛下？”丹尼尔微微皱了皱眉。他低头仔细端详了一下信件上的发信人一栏，果不其然，那里填着艾洛维塔的名字。只是灰尘覆盖，稍微有些难以辨认罢了。
　　。
　　老管家将烟斗的一端送入口中。没多久，房间里就充满了呛人的烟气。
　　“我可怜她。我真的可怜她。我看着她长大这么多年，实在不忍心看着这些东西就这样没了。它们应该物归原主。”
　　老先生似乎老糊涂了，表述非常模糊不清。丹尼尔听得云里雾里，但意识到这是与艾洛维塔相关的东西，却不得不认真对待，追问道：“您是说？”
　　老人终于转过脸来，一双皱纹之下的眼睛静静看着丹尼尔。他晃了晃左手，烟斗指向了丹尼尔手中厚厚一沓的旧信封，缓缓道：“都是她写给你的。”
　　丹尼尔猛地一怔。
　　。
　　老人吐出一口烟，叹道：“陛下将生命最后的时间花在了写信上，每一封都是写给你的。我说要打听你的下落好寄出去，她硬是不让。现在这些信里的秘密，是时候重见天日了。”
　　。
　　烟雾在火炉的暖气中匀散了，消失在空中。
　　。
　　“打开它吧。”
　　。
　　。
　　。
　　/第一封信/
　　。
　　真正重要的东西，是无法用眼睛看见的。
　　我一直很喜欢这句话。
　　。
　　我是艾洛维塔，统治普尔西的女王陛下，努力维持平衡天秤的政治家，被寄予厚望的皇位继承人……等等等等，诸如此类。
　　而如今我已病入膏肓，剩下的时间所剩无几。所有政治上的事务全部已经打点好，下一任继承人早已有了合适的人选。所以，我想我大概能够任性一次，将这些我生命中最宝贵的一幕幕以书信的方式记录下来，作为缅怀逝去的岁月的方式。
　　君王应该是坚强的，永远将国家的利益放在第一位，除此之外一切都无关紧要。
　　这是我的父王对我说过的话。而我在我人生中的三十五年岁月里也一直以此作为座右铭，努力向着这个目标靠拢。
　　或许我终究只是个凡人，永远无法成为一个真正无私的君王。
　　将珍视的事物一件件放弃的感觉，很痛。
　　真讽刺啊。到头来最想见的人，竟然还是你。
　　。
　　。
　　/第二封信/
　　。
　　正当我落笔的时候，窗外飘起了雪。
　　下雪了呢，丹尼尔。
　　每当看到飘落的雪花，我就会想起二十年前你的样子。当时我们刚认识不久，在雪天见面时你看到我就急急忙忙地跑出来，连外套都忘了披。
　　那个时候你一脸面无表情的慌张模样真是太可爱了，以至于到现在我都记忆犹新。
　　仔细一想，真的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明明比谁都清楚不能被过去所困，我却总是翻起这些陈旧的回忆，仿佛想抓住点儿什么一般。
　　有很重要的东西，一点一点地从指缝里流走了。
　　变成这幅模样的我可真是狼狈啊，明明当年先放弃的人是我呢。现在回想起来，实在是太过分了。明明知道你绝对不想去参加我的婚礼，却还是逼你去了，也不知道当时究竟是怎么想的。好像是觉得只要这样，你就能放弃我了吧。
　　虽然现在不知道你究竟在哪里，但我想你一定过得很幸福吧。
　　。
　　。
　　/第三封信/
　　。
　　今天身体稍微好了一点，仆人扶我下床在城堡里转了一圈。
　　真是好冷清啊。明明到处都是走动的仆人，不知为何我还是感到一阵刺骨的冷意。
　　还记得十五年前我就是在王座厅里行了登基仪式。当时的我看起来还好吧，是笑着的吧。哈哈。其实我的腿一直都在发抖呢，只是裙子蓬得很高，一点都看不出来罢了。
　　其实并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兴奋。
　　丹尼尔，你一定不知道吧。我当时脑子里想的是有了权力，我一定要把这个国家建设成一个不看重血统与出身，所有人都能享受到平等的尊重，没有歧视和偏见的地方。
　　我的私心真的很重。那时我想只要这样，或许就可以把你从那个泥潭里拉出来，让你获得你所希望的生活。
　　十五年前的夏夜，你面对满天星光许下了这样的愿望，那么我就会帮助你完成它。
　　我知道你没有足够的力量反抗，但是我可以。我会以此作为目标，即使花上一辈子时间也会帮你实现你的愿望。
　　我好像没有食言，真的做到了呢。
　　丹尼尔，你也看到了吧？
　　。
　　。
　　/第四封信/
　　。
　　下雪了，又想起了过去的事情。
　　仆人把那本旧得几乎一碰就碎的小王子翻了出来，问我要不要扔掉。没错，是你送给我的那一本。我把那本书拿了过来，重新翻了翻。
　　还真是……翻开书皮的那一霎那，无数的记忆全部涌了出来啊。
　　那个时候我真的不知道你竟然会为了一本书就跟科林顿家的孩子打起来，真是不知道是说你太傻还是说你傻得可爱。
　　明明只是一本书而已，为什么要为了这种事情就把自己搞得遍体鳞伤。你不知道当时你的伤口看起来多吓人，我废了好大劲才没让自己看起来太难过。
　　不对，你就是个总是弄伤自己的家伙。每次看到你，你身上都有新的伤口，弄得我跟你见面的时候不得不时刻带着药膏和绷带以防万一。
　　莫名其妙地开始担心你的现状了。
　　不知道现在你有没有长进，要是能见你一面就好了。
　　。
　　。
　　/第五封信/
　　。
　　保罗来了一次，谈了点事情就走了。
　　他是我名义上的丈夫。是的，仅仅只是名义上的，我们对彼此都没有什么感情。
　　嘘，这可是国家机密。
　　我很感激他。其实在举行婚礼之前，我和他见面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一点。
　　他跟我是一类人，为了达成目标已经下定了决心放弃一切的那一类人。我是他最好的婚姻选择，而他对我也是如此。
　　事实上，我们比起夫妻更像是合作伙伴，或是被利益连在一起的朋友。他是值得信任的人，把权力交到他手中我可以放心。
　　丹尼尔你还不知道这一点吧。也是，当时的情况不能告诉你这些，之后就没有必要告诉你这些了。
　　我不能看着你在泥沼里越陷越深。你不是我，你不是被金铁链锁起来的鸟儿。你应该有着自由选择人生的权利，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看着自己一点点枯萎。
　　你是那么好的人，你值得更好的人生。你是不是开心，我一眼就看得出来。
　　当时我考虑了很久很久，挣扎了很久很久。
　　最后，终究还是决定放你走了。
　　不可能的事情，不论怎么挣扎都不会有结果的。
　　。
　　。
　　/第六封信/
　　。
　　身体越来越差，医生说我活不了多久了。
　　没关系，正合我意。与我共行的人都相继离开了，与其跟疾病再做几十年斗争，还不如早点了断。
　　整个城堡的基调是灰色的，灰蒙蒙宛如阴雨天的天空。
　　因为你离开的时候，我眼中的彩色早就被你一起带走了。
　　老管家问我要不要打听一下你的现状，我想了想，还是不了。
　　如果听到你已经结婚生子，我会很难受的呀，丹尼尔。
　　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那就干脆不听。反正听不听也没有多大区别，我一只脚都快跨进坟墓了。
　　考虑到这有可能是最后一封信，我还是决定告诉你一个秘密。
　　还记得你被敌军的毒箭射中，差点死掉的那次吗？他们急急忙忙地把你带回来，恳请皇宫中医术最高明的大夫为你治疗。
　　其实我去看你了，丹尼尔。当时你烧得不省人事，一定不知道吧。
　　我太担心你了，怕如果你牺牲的话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于是不顾老管家的阻拦直接去找你了。
　　从很小的时候就被母后教育过无论发生什么，都绝不能掉眼泪。因为眼泪是弱者的标志，哭代表你示弱了。
　　看到你伤成那个样子，我却无法控制眼泪了。平日里引以为傲的情绪控制能力在那一刻无影无踪，满脑子想的都是你不要死。
　　原本我还在努力为你争取摆脱私生子这个沉重的身份的机会，也许到那时我还能与你在一起。但看到这个样子的你，我才意识到我都做了些什么。
　　我将你捆绑在这城堡中，吊着你强迫你做着自己不喜欢的事情？
　　我竟然没有考虑过如果我们真的在一起，结局究竟会是怎么样。
　　在这里暗流涌动，平静的表象下隐藏着利刃。你真的能适应这种生活吗？像我一样学会隐忍和伪装，放弃所有的棱角与自己厌恶的那类人为伍？
　　我知道你最讨厌这些了，丹尼尔。
　　如果说这件事之后我只是产生了放弃的想法，那么看到瑞贝卡那个小姑娘之后，我就知道我该怎么做了。
　　那个孩子喜欢你，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我很喜欢瑞贝卡，她身上有着特属于少女的活泼和生机。她就像只自由的鸟儿，可以任意飞往遥远的天际。
　　或许你跟她在一起会比现在开心得多，我也不能继续感情用事了，是时候做出我的选择了。
　　于是在那之后，我与保罗商定好了婚约。
　　絮絮叨叨写了这么多，我也该停笔了。真是……也不知道写给谁看啊。
　　。
　　。
　　/第七封信/
　　。
　　我能听到死亡的脚步离我近了。
　　趁着清醒的时候重新看了一遍那本小王子，指尖细细摩挲着书页，不放过任何一个字母。
　　。
　　。
　　[这天夜里，我没有看到他起程。他不声不响地跑了。当我终于赶上他的时候，他坚定地快步走着。他只是对我说道：“啊，你在这儿……”
　　于是他拉着我的手。但是他仍然很担心：“你不该这样。你会难受的。我会象是死去的样子，但这不会是真的……”
　　我默默无言。
　　“你明白，路很远。我不能带着这付身躯走。它太重了。”
　　我依然沉默不语。
　　“但是，这就好象剥落的旧树皮一样。旧树皮，并没有什么可悲的。”
　　我还是沉默不语。
　　他有些泄气了。但是他又振作起来：“这将是蛮好的，你知道。我也一定会看星星的。所有的星星都将是带有生了锈的辘轳的井。所有的星星都会倒水给我喝……”
　　我还是沉默不语。
　　“这将是多么好玩啊！你将有五亿个铃铛，我将有五亿口水井……”
　　这时，他也沉默了，因为他在哭。
　　“就是这儿。让我自个儿走一步吧。”]
　　。
　　——摘自《小王子》
　　。
　　就快结束了。
　　这个漫长的故事，就要收尾了。
　　一直背负着沉重的铠甲前行，是时候闭上眼睛好好的休息了。就像小王子说过的，我知道，我看起来会像是死了。但这没什么可悲的，就好像剥落的旧树皮一样。
　　如果丹尼尔你在这里的话，一定也会用悲伤的眼神沉默地看着我，而我居然自私的盼望着这个假设发生。
　　没什么好悲伤的。路很远，这副躯壳太重了，我不能带着它走。
　　不过不用担心，我有你为我点亮的星星呢。每当合上眼，我都能看到千万萤火在我眼前闪耀，宛如十五年前的仲夏夜。
　　眼皮越来越沉，死神已经站在我的床边了。
　　。
　　所以……谢谢。
　　再见了。
　　。
　　。
　　。
　　。
　　当这位讲述者讲到这一部分时，似乎情绪失控了。他捂着脸，狼狈地对我说不好意思。我看到有透明的液体从他的指缝间流出，仿佛从他那双犹如大西洋海底的眼中渗出的海水。
　　我停下了记录，递给他一张纸巾。他接过，道谢，站起身走到了一边。
　　我静静在原地等待，梳理着这个有趣的故事。
　　少顷，他重新坐在了我对面，那双眸子再次平静得宛如一开始见到的样子。
　　我合上笔记本，笑了起来。
　　“您的故事我十分喜欢，多谢您肯将它分享给我，使它成为我珍藏品的一部分。”
　　他点头，脸上依旧看不出多少情绪。
　　“那么，您是否还保留着什么在故事中出现过的物品呢？我想亲眼看看。”我试探着问道：“比如那本小王子？”
　　他偏了偏头，思索片刻，掏出了一条古旧的木雕项链。
　　那是一条很漂亮的木雕项链，玫瑰和狐狸的浮雕环绕着中间椭圆形的玻璃匣子，隐隐浮着薄尘。
　　“只有这个了。”
　　他的声音很沙哑，浸满岁月的沧桑。
　　“那位老先生将它和信笺一起交给了我。”
　　我轻轻将它捧在手心，扶去薄薄的尘土，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玻璃匣子。
　　只见其中镶嵌的，是一张折叠成一个小方块的纸。看样子已经很有些年头了，大概是那位女王临终前放在匣子中的。
　　我轻轻将它展开。
　　那张纸上仅仅只写着一行小小的法语字母。我的指尖轻抚干涸了多年的墨水痕迹，在心里将它读了出来。
　　。
　　“Je t'aime，jusqu'à la fin du monde.”
　　。
　　“我爱你，直到世界的尽头。”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