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十九)
“我保证没有关系。”我再一次确定,并深信我的表情如此诚恳,跟政客们许诺拉选票的优良表演不相上下,“要不要给我本圣经,好让我按着它发誓?”
埃利手托餐盘,远远站在房间的一端:“你确定你已经恢复到能消化这些?”
我没脾气再跟他纠缠,无力得差点就重新溜回被窝里:“是的,没错,保姆先生,我保证这次不会胃疼、咳嗽,更不可能再吐出来——把我的早餐,那块蛋糕给我——”
他架好餐盘,转身倒茶的功夫,发现我已经将那块起司蛋糕全部吃掉。
我抹抹嘴,接过茶杯,享受香甜醇厚的早餐茶,牛奶和糖依然加的恰到好处,久违的家乡的味道,让我在晨光中颇为受用的眯起眼睛。
埃利打量着我:“没有噎到?”
我自茶杯上方看他一眼,继续专心致志的享受红茶和阳光。
他为自己倒一杯茶,水气氤氲,茶香四溢。“我本来还想提醒你,这是本地最有名的糕点师的手艺,想要你好好尝一下。他是法国人,却被梵音迷住,他每天冥想、灵修、做瑜伽,一直想把印度教的精髓做进糕点里。这份点心要提前三天预订,可你只用了十五秒就解决掉了,上帝,你一口吃掉了梵和涅……”
“是这样啊,”我勉强回味了一下,“加了点本地的香料,还好,总算够甜。”
他的表情滑稽极了,我险些因闷笑而被茶水呛到。
他一直确定我真的没有不良反应,才有心情做事,在他的手提电脑上敲敲打打。但仍时不时回头确认情况——草木皆兵的可怜人。我耸耸肩,在床上翻个身,从床头拖一本书看。
可惜他的书多半枯燥无聊至极,连我这样的上世纪古董翻看起来也会昏昏欲睡,而键盘敲击的规律嗒嗒声更是加深了睡意,索性拉起被子接着睡下去。
他把我摇醒,我皱着眉头瞟他一眼:“有事?”
“我等一会需要出去。”
“你随意。”我挥挥手把头缩回去,想接着睡。
他把我连人带被一起团起来,堆靠在床头:“你这样没有戒心,如果我真的有什么居心,你有几条命?”
我拢一拢头发,偏头看他:“居心,你是说你吗?”
他认输的摊开手:“好吧,至少你应该对我的情况有一点点的关心,最基本的——我是谁,我做什么,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可你根本不在意的样子,你难道没有一点担心?”
我笑着哼一声:“我动弹不得,无处可去,你说什么就是什么,难道不是吗?”
他俯下身来,双手撑在我的身体两侧,皱着眉头仔细打量我:“你真古怪。”
我抬脸同他对视,两个人互瞪了一会,他冷不丁伸手扯我的脸。
“喂!”我不满的抗议,见他面露恶劣的笑容。
我准备一拳砸在他的鼻梁上,但他却迅速收回双手,灵巧的坐进椅子,一脸若无其事。
我给自己点了根烟,瞟他一眼:“下次我会用拳头回敬。”
他大方的做一个邀请的姿势,甚至还探过点身子。
我直接把烟喷在他的脸上:“你不是有意要证明你纯洁的居心,请开始吧,我没有买马戏团的门票。”
他大笑,笑容像个孩子。
“简单来说,我是个商人,因为我讲究的也是等价交换,”他靠进椅背,略显神经质的细长手指习惯性的挤压成塔尖的形状,“只不过,我的商品是些不为人知的谜底,或者,有助于揭开谜底的线索。我先搜集它们,自己挖掘,交换,或者用钱买,再卖给需要的人。”
“当然这不是关键。”他继续说下去,“我记得第一次见面时就告诉过你,我着迷的是抽丝剥茧的探究过程。仿佛在漆黑的米诺斯迷宫中,自尘埃的底层摸索到松散毛线的线头,再经耐心的整理和缠绕,从中寻找隐藏或者纠结的岔路的关键——极度富有技巧的探究过程,繁复精妙,是最完美的创作。”
我嗤笑他:“真善于美化,不择手段的情报贩子。”
他的嘴角堆起笑纹:“不择手段也是优美的技巧之一,审美不十分需要掺杂道义,我一直这么认为。”
“你更适合去当诡辩家,而不是二道贩子。”我看他正陶醉于滔滔不绝的演讲,赶紧再摸出一支烟。
“人各有志,否则我应该专心经营家产而不是满世界游荡。”他抽走我手中的烟,连火机和烟盒也一并没收,“今天的数量已经够了,吸烟时间到此结束。”
“奸商都这么吝啬么?”我撇撇嘴,无可奈何滑进被子里。他按住我,给我倒一杯茶:“在我讲完之前,请打起点精神继续捧场。”
他从手提中调出一张图片,示意我看。那是一块精美的琥珀嵌板,巴洛克时期的奢华装饰。中间的一圈是徽章的样式,小小的皇冠悬浮在花体的FR之上。
“普鲁士国王弗里德利希一世的徽章,这不是他那昂贵的琥珀裱糊品?”
“没错,琥珀房子的一小部分的图片。”
十八世纪的第一个年头里,刚刚登基的普鲁士国王有了一个疯狂的念头,他想拥有一间完全用琥珀装饰的房间。他招来全部的艺术家和手艺人,倾尽国库,耗费十年时间,完成了他的奢靡装饰。它由十二块宽十米高六米的镶板及十二块墙角拼板组成,通体镶嵌着经打磨抛光形状各异的琥珀石。弗里德利希一世最早将它们安置在自己宫殿里的“烟草委员会“之屋,国王,贵客,内廷宫臣在此吸烟闲谈。
后来,琥珀房间成为普俄联盟的礼物,跟随彼得大帝来到圣彼得堡,最终在他的女儿的宫殿——叶卡捷琳娜宫中定居。房间太大,人们又给这部杰作增加了一些木雕和二十四面威尼斯式的镜子,这样,在它原有的普鲁士巴洛克奢华风格之上,又增加了俄国洛可可的妩媚。据说镜子与三扇大窗就足以使琥珀光彩夺目,但在夜晚点起天花板及四壁烛台里的全部蜡烛时,才是真正光芒四射,慑人魂魄的时刻。每一个回忆起琥珀房间那些神迷如仙境的夜晚的人,都会重又陷入深邃恍惚的梦境,再次魂牵梦绕。
近二百年的平静后,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弗里得利希的后代们野蛮的将这件金黄色的稀世珍宝剥下掠去,此后再也没有了他们的消息。此后近一百年的时间里,仍不断有人不懈地寻找着它们,即使为它们发疯,自杀,或者,被谋杀。
对于我来说这些枯燥文献及其无聊,它们又不是我的财产。
埃利注意到了我的不耐烦:“给你看这些是为了便于解释我最近的一单小生意。不要打呵欠,我认为对我的日常活计有点概念对你没有坏处,亲爱的。”
我提醒他我是恢复期病人,安静的修养非常必要,请他务必简洁明了。
他打个了解的手势,却继续喋喋不休:“我的这单小生意,跟这些贵的要命的嵌板有点联系。要知道,这些琥珀主要来自波罗的海,人们自海中淘取到它们,称之为‘海洋之金’。因为琥珀房间美丽得过于妖异,这种事物的存在往往反而像是不可宽恕的罪恶。它最终的主人担心有一天它会因此消失,被海洋收回去,所以在房间中放置了一个小小的看守——一枚猫眼石戒指,名字是‘海妖’。据说戒指的真正价值在于它的夹层,那里有跟它同名的高贵毒药,只要一点点就可以置人于死地。也许有美女作陪,大海的珍宝才肯宁静。在它被沙皇的后代送给自己的情人遗落民间前,琥珀房间的确一直安然无恙。”
他给我展示下一幅图片,陈旧毁损的贵妇画像,面目模糊不清,但依稀可辨出她手上的戒指,戒面上镶嵌着几乎遮住整个指节的蜜金色猫眼石。
“不久之前,有人找到我,问我对毒药有没有兴趣,那种毒药,被命名为——海妖。”
“毫无疑问,我当然有兴趣,但我想要的是完整的海妖来搭配那些嵌板,这样我才可以在未来做一笔有关琥珀传奇的完美生意,今天是我的顾客给我答复的日子。”
他取走我手中的茶杯:“不想知道我的顾客的要求?”
“什么?”
“她是一位有着罕见美貌的少女,要求非常简洁明了——一笔俄罗斯贵族的迁徙旅费,当然,这场旅途的同行人员她没有必要也告诉我。”
他伸手试试我的额头:“今天的情况还好,不算烧。对我来说,这是一单出奇幸运的生意,它促成了我同你的巧遇,就像奇迹。”
然后他吻我的脸同我道别:“不用太寂寞,我很快就会回来。”
他走之后我重新昏昏欲睡,因为保持清醒是一件耗费体力的事情。这几天来我渐渐退烧,胃的症状也有所缓解,至少安静的修养没再引起什么惊天动地的发作,看似正在恢复。但是,我很清楚,这只不过是由爆发性的发作转为缓慢的衰竭。我睡得一天比一天久,而半途醒来的原因只有两种,胸闷与无法停止的咳嗽。我看看满是青紫淤痕的胳膊,将它缩回被子,皮肤划过细密柔和的织物留下点寂寞的触感。刚刚埃利抚摸我的脸颊时,我看清了他手臂皮肤下的青色静脉,血液在耳边汩汩流淌,一无所知的擦过我的躯壳。
同时在耳边响起的,还有些细砂滑动的微小声响,那是只有我能察觉的,生命消亡之音——我仿佛陶醉于这种催眠般的宁静进程,不愿轻易醒来。
但是,总是有些不速之客贸然打断我的清梦,比如syou。
他似乎总是有办法躲过高级旅馆的门童和保安,简直是无孔不入,真是值得夸奖的天赋。我放他进来,相信这比请他离开要省力许多。
比起前几日的邂逅,他整个人看上去要清爽一些,手上的冻伤也略有好转。我同他面对面坐着,只是一眨眼的时间,我们似乎已经完全陌生,遥远的感觉令人觉得十分新鲜。我同这个孩子所有的过往,都挡在冰冷光滑玻璃板的另一面,窗外的风景。沿途轶事倒映在一个个金色气泡,随风晃晃荡荡飘过,沉下地平线去,心中一片澄静清明。
我给他沏了茶,他接了却久久没有喝,只是专注的看我,吞噬的目光像是一丝头发也不肯放过。我耐心的为自己的红茶加糖,他便安静的观察我手指的动作。
“你总是这个样子。”他把每一个字都讲得很慢,语气伤感。
我努力配合他难得一见的文静,轻轻搅动杯中的红茶:“你的伤好些吗?”
他挽起袖子,绷带还没有拆,说“这样也许看不出来,但伤口好得很快,毕竟我年轻。”
我笑一笑,点头。
然后他坐直身体,小心的问我:“可以告诉我么,为什么要住在这里?”
“休养生息。”
“只是这样?”
“如果有必要,我也可以解释为无家可归。”
“我一直在等,是你不肯回去。”
我笑得春风化雨般和气:“这里的主人和蔼好客,你是不是很有兴趣知道我同他日常相处的细节?”
他愣了愣神,垂下眼睛咬着嘴唇调整呼吸,后又抬起头来,将话题岔开:“你看起来比那天好一些,但脸色依然很差。你,现在好吗?”
我扬扬眉毛:“你说呢?”
他抿紧嘴唇不说话,眼神悲伤,许久,慢慢开口:“我觉得你走了有一个世纪,漫长到我甚至有时会怀疑,以前的日子,只是一场梦。”
茶杯中的水汽在眼前散一层润湿恍惚的薄雾,我静静退在纱帘的另一端,等他绕够圈子插入正题。syou的头发有一点长了,略遮了眼睛,也许还有别的变化,可是又说不上来。我习惯了他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晃在眼前,倒是常常忽略了他的改变。直到所有的温情贴近一夕破碎,方得清醒。定一定神,不过是暂伴一程的两个过客,同我已经遗忘丢失的所有都别无二致。
syou拧起眉头,眼神里有害怕失去的战栗,他依然用那种吞噬样的目光死死盯着我看,像是要在我的眼角眉梢求得一息安抚。我坦然迎接他的目光,我知道,他只能寻得失望。因为,世界尽头的流浪者,从来,永远——一无所有。
这个孩子失望的别过脸去,狠狠的咬着嘴唇,但很快又转回头,那样子看起来像极了被遗弃的小兽,满眼痛苦,及其,不能抑制的愤怒。
“不,不对,”他咬着牙摇头,“我们不是在做梦,那是撤销不了的事实,即使你会忘,我也永远记得。没有人能否定它们,即使是你。”
“是你说的,让我离开,如果我的糟糕记性没弄错的话。”我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kei,那天我喝醉了,你不能相信醉话。你不能离开我,绝对不行,我不允许。从八年前我找到你的时候起,到现在,到将来,我都要跟你在一起。你别想丢下我!”
“那是你自己的事情,做什么事,去哪里,跟谁在一起,对我来说,也一样。”
“那难道你就要呆在这里?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埃利奥特.曼森,情报贩子,听说他为了得到线索,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还听说,他曾经跟探险队出海,船出了事,只有他一个人活下来。没人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除了他自己。他根本就是个危险的混蛋,你还要赖在这,你疯了。”
“我是疯子,与你有关么?有时间打听别人,不如去打听下你漂亮女朋友的趣闻轶事,未来动向,这比较有实际意义。”
“不要岔开话题,她的事总我会解决,我已经明白,我对她……”他停了一下,接着一字一顿的说,“我只是希望你明白——你的一切,都与我有关,从八年前开始。”
“我知道我害你生病,我也知道你不会再想回去,我还知道,即使我再怎么道歉也没有意义。但是,无论如何,我不放弃——我很害怕,没有你在身边,我更不能想象我将永远这样子过下去。”
“还有——”他突然扯过我的胳膊,睡衣袖子下的淤痕一下子露出来。我想缩回手,syou使尽蛮力不肯放松,另一只手试探着碰触那些深深浅浅的痕迹,只小心翼翼一触,便怕弄疼我一样弹开。
这个孩子的眼圈瞬间红起来,无力的放手:“果然……”
等我抽回胳膊的工夫,他的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小刀,没等我反应,就已经划破了自己的手腕。伤口很深,血一下子涌出来。syou倒吸了口凉气,取一个空杯子接在手腕下方,鲜血淋淋漓漓滴进去。
我一愣:“syou!”
“别动!别他妈装样子,你需要!”他命令我,“那个蠢货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我瞪着他,一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手腕在微微的颤抖,伤口一定很疼,但他顽固的绷紧脸,咬牙一声不吭。
等到血流渐缓,继而慢慢止血,syou拿起刀,还要再割,我抓住他的手腕,按在桌面上:“够了!”
当我碰到他的手时,他全身绷了一绷,脸也扭掉。但他很快镇静下来,缓缓抽出手,复又覆在我的手上,强拖我握住杯子,杯中腥红液面因震动而微起涟漪,波动扩大,传递进空气,周遭恍惚荡漾。我的手指触在他受伤的手腕,指尖沾上温热血液。他扶着我握杯的手,连杯子一起小心的托起来,俯过头将指尖的血滴舔净。然后抬头深深的看着我,这种眼神,我从未见过,就这样径直落在心底。
我张嘴,他却做了一个“嘘”的口型。
“不要说话,kei,我不想听,现在。”他收回手,“你告诉过我,对一个人的记忆,从见面算起最多保留十二年。那么对我来说,最糟的情况,不过是你把我忘掉,甚至,等到你把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也忘掉,我们重头开始。”
他说完,拉好袖子,起身离开。
我保持一个姿势坐了很久,直到残留在指尖上的触感——那个孩子手心的温度,还有润湿唇舌的滑动——全部消失。最后,我捧起杯子,把杯中液体一口一口慢慢咽下去,每一口都腥涩的卡在喉咙,需要费力吞咽。我的心脏跳得很快,快到令人眩晕,有一瞬间,我甚至以为胸膛里多生出一颗心来。两颗心脏遥相辉映,怦怦跳跃着交错在一起,脉搏鼓噪一片混乱。我紧紧按着胸口蜷起身体,口中熟悉的血的味道使得呼吸也无所适从,身体每一个细胞都像在自顾自的膨胀收缩,蠕动不休。我尽量放松,等着两种频率渐渐融合划一,恢复平稳,重新呼吸顺畅。
但是,总有什么闷在心口,不知要用哪一种情绪发泄,无法痛快了断。
直到埃利回来,我仍趴在沙发上。他埋怨我小心着凉,急着把我搬回卧室。我靠在他的身上,尽力听他的心跳。他的胸腔深处仿佛总是安稳宽阔,只听得见一颗心脏,正稳健规则的安详跳动。
插入书签